南京城外，我的故鄉有口小小的水塘。

說它小，絕非謙虛之詞。它委實太小了。水深不及三丈，面積不足三十平方米，既無濃蔭圍岸，又無荷蓮飄香。圓圓的，象一隻銅鑼翻扣在碧綠的原野上。這樣的小水塘，在水鄉澤國的江南，簡直微不足道。比之那不遠處滔滔奔流的秦淮河，在暮春的陽光下碧波層層，金鱗點點，瀟洒而華貴的英姿，小水塘顯得寒愴之极。

然而，它在故鄉曾經是遠近聞名，婦孺皆知的。

它仰臥在三叉路口。南到溧水縣拓塘，東往句容縣郭莊廟，北至江寧縣湖熟的三條大道皆從塘邊經過。小水塘也常常給予平靜呆板的農村生活帶來一些歡樂的色彩。每逢鄰村大戶人家嫁娶，喜慶隊伍沿著大道走來，抬新娘的花轎遠遠地出現在塘邊，村頭的孩子們就嚷起來：“來了！來了！新娘子過三縣塘了。”有時南京城里親戚回去，我媽媽也常常送至三縣塘邊，好象那里是個界限，不遠，也不近。

這小水塘在大旱之年也很少乾涸，不是因為水多，而是小水塘的主權隸屬於江寧、溧水、句容三縣共管。尺澤之水，焉能瓜分？聼奶奶說，民國初年發生旱災，附近農民曾為戽水引起過一場械鬦。

公正地說，小水塘也有展現美容，惹人寵愛的時候。當菜花金黃、風搖麥浪的暮春季節，田里的紫雲英點綴五彩繽紛的原野，小水塘宛若一顆翠綠的寶石鑲嵌在織錦上，美极了。兒時我常在小水塘邊，跟小朋友們打”水漂兒“。扔下一塊小小石子，那圓圓的一汪碧水，漾起波紋，藍天投映的雲影被撕碎了，飄走了，深深水草中游魚追著一團團水花，象在追尋一個美麗的夢....;

多少年來，在睡夢里，在遐想中，我常常憶起在月白風清、螢火飄蕩的夏夜，聼堂姐妹們哀嘆過一個少女悲慘的命運。

那是鄰村竇家的一個小姑娘，每逢這樣的晚上，她總坐在塘邊哭泣。她父親死得早，母親帶著她守了幾年寡，因受不了同族叔伯的欺凌，母親悄悄改嫁到南京城里。可是心愛的女兒不許帶走，被強行留下。沒多久，她就被賣到郭莊廟附近的村莊當了童養媳。她實在受不了公婆的虐待，終於在一個雨夜里偷偷跑回來，趴在父親的墳上哭了許久許久。天蒙蒙亮時，跳進了小水塘。後來人們說在陰雨的黃昏，常聼到這個小姑娘坐在塘邊哭泣。從那時起，小水塘留給我一絲莫名的惆悵。

离別了故鄉，离別了小水塘，离不開童年的夢。兒時的記憶恰如散落的珍珠，串不起來，卻又總在腦子里閃射光亮。近三十年軍旅生涯，東奔西走，我曾為祖國的江河湖海的雄姿美態激動不已，引以自豪。但是無論怎樣，我總忘不了故鄉的那個小小的水塘。

前年我從上海回鄉探親，方知小水塘已經沒了。

那是個夏日的黃昏。汽車駛過高陽橋後，我一直在尋找三縣塘的蹤跡。可是怎麼也找不到。田野里麥子一片金黃，一排排飄著芳香的洋槐叢中蓋起了一座座紅磚瓦房。同車的人說這是青年飼養場，有集體的，也有個體的，或養豬，或養兔，很興旺。

我記憶中的小水塘已經消逝了，据說是前些年修公路填平的。江蘇省為了便於管理，重划地域時，將原屬江寧縣周崗圩里的所有村鎮統一成立周崗鄉，划歸江寧縣管轄。三縣塘，自然也就從此消失了。

時代在飛速地前進，故鄉的生活也日新月異。這個水深丈餘、面積很小的水塘，作為縣界標記的作用早已消失了。除去象我這樣少小离家的游子，誰還會在記憶中埋藏著那懮郁而神秘的小水塘？

但是，我仍然久久忘不了它，就象我忘不了故鄉的親人，忘不了童年時代的朋友，忘不了雨夜小水塘邊孤女凄婉哀怨的哭聲.....

（一九八六年五月，上海)（發表於澳華新文苑第19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