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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獨眼神算之遇
作者:谢致远  发布日期:2011-10-02 02:00:00  浏览次数:2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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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香港牛头角某茶楼的清晨 ,角落 位置常坐着一位头发稀疏、只眼失明的老人,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喜爱的报章,不时吃一口叉烧包,咽一口普洱茶,数着手指,喃喃自语,算着什麽似的,几十年不改,好像总是在寻觅他心目中的奥秘,追求着精神上的仙境。

    牛头角区的居民知道有这么个老人,但不知道他是谁。茶楼的部长认定他就是一位常来、但消费不多的“寒客”。

   原来这位老人就是当年因为给毛泽东批命,曾经身陷囹圄,后来又因为推算精准,名闻遐迩被人称为独眼神算的张震星老先生。他就是我中学时代一位同学的老丈人。说起这老人,有他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张震星老伯是上世纪60年代印尼排华期间乘坐“光华轮“(祖国派出的接侨船)回国定居的归侨。他早在国外已从家父那里学会了一套数手指(占卜)的本领,对易经、紫微斗数、推背图不仅着迷,还很熟悉。家父去世后,他挑起一家的生计,仍以店铺的生意为业,但有时应亲、友的请求,也乐意帮人算上一卦,或卜吉凶,或测前程,择吉、起名等,从不计较报酬多寡,受到侨胞的稱許;又因为他说得一口纯正的印尼语,和本土人士交情不错,蛮受欢迎,生活还算和美。然而好景不长,60年初印尼总统苏加诺受到苏联主席赫鲁晓夫的挑拨和唆使,掀起全国性的排华浪潮,禁止挂中文招牌,禁止华人经商,印尼很多地方都出现对华人的抢掠、烧杀,张伯当时愤然回国。

   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是什麽样子呢?可以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形容。50年代末因“三面红旗”(即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造成的人祸还没完,又遇上60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国库的捉襟见肘是可想而知的。祖国政府能派出当时还算豪华的“光华轮”接侨已是大举措,尽显祖国对海外侨胞的关怀。

   年轻时的 张伯回到困难重重的祖国,已是超龄,未能进校,况且那个年代一起涌回祖国的有二三十万人,都分配在城市是难以做到的。他被安排到广西一处华侨农场从事劳动生产。

    一向住在城里又经商的张伯,此时要弃商务农,面对黄土、背顶青天,这苦处也许比知青还有过之。可是,乐观、豁达、活跃的张伯,并没有半句怨言,相反他觉得在国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祖国母亲把他接回了家,他怀着感激和兴奋,更憧憬在祖国这一方青山绿水间能有所作为,干出一番事业。就这样,他随遇而安,“黄莲树下可弹琴”,一天辛苦过后,喜欢和三两知己到村口那棵榕树下谈天说地,有时高兴起来还弹着吉他,唱起印尼民歌“星、星、索、、、乌喂、、、”。回国后的张伯,仍然不改爱数手指的习惯,有时还帮朋友占上一卦,为人排忧解困,不收分文,工友都喜欢他。

   时光荏冉,张伯在农场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很快去到1970年。某天晚上,张伯与几位工友在榕树下乘凉,打发一天的疲劳,闲谈间有人忽然提起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毛主席的生日,不知场部有什麽庆祝活动没有(毛主席是不准为他搞生日庆祝的。但地方却以此来表示忠心,小到如一个农场就更卖力了,通常会提前一两个月组织员工练习“忠字舞”,红军舞等)。张伯听了以后,老“毛病”发了,居然数起手指来,嘴里喃喃些什麽,过一会儿他冲口而出的竟是晴天霹雳:“毛主席可以活到19769月。”在场的人都被吓呆了。张伯见到此情此景,才如梦初醒的知道犯了天条,赶紧捂嘴,天哪!那里还捂得住!此言既出,简直是万马难追。他苦苦地向大家求情,表示自己说错了话,请多包涵,不要向场部报告。各人带着满脸惊慌离开了榕树头。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在中国正是“红色恐怖”(红卫兵原话)的文革年代,一切荒诞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张伯算是赶上了,还会有好果子吃吗?当晚回家后,越想越怕,晚饭都没心情吃,扒了几口饭,正要去洗澡的时候,砰砰砰的拍门声响了,他的妻子一开门,农场保卫科的人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的把张伯带走了。

   第二天早上,农场召开批判大会。到会的有好几百人。张 伯被反绑双手,推到台前。台下的人看到他蓬头垢脸,一只眼还蒙着纱布,显然是被“修理”过了。农场领导宣布张震星的几条罪:1,坚持反动立场,仇恨无产阶级,恶毒诅咒和攻击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毛主席;2,宣扬四旧,破坏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3,到处散布封资修的反动言论,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还有呢,那就是4,连名字都反动透顶,叫张震星。毛主席是北斗星,是你这个小小的反动分子震得动的吗?蚍蜉撼树谈何易、、、。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那时的场面竟是“打倒张震星”的喊声响彻这片原野和天空。

    批判大会过后,张伯被送去县公安局定罪。不知怎的,是县领导“姑息养奸”或是出于对归侨的手下留情,张伯最后还是返回农场接受“监督劳动”。

    受监督劳动的人,虽不算劳改犯,但是很多权益都被剥夺了,比如其他职工分到甘蔗、菠萝、猪肉时,张伯就没有了,政治上更低人一等。张伯从此干活苦在前,收工迟在后,工资领最低,还要天天汇报思想。张伯感到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可以回家吃口热饭,见到妻子儿女。但,自此以后张伯仿佛变了另一个人,没有了笑声,更没了歌声,沉默寡言,见到往日工友,远远点个头就速速避开,见到场领导或保卫科的人更是低着头走,不敢仰望,怕只怕又横生什麽枝节,多吃苦头。

    须要一提的,是张伯的一只眼睛。当晚张伯被带走后,遭受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右眼已被打成血眼,后来由于被监督劳动,没得到有效的治疗,过了些日子真的瞎了,在当年还被看作罪有应得,连张伯自己,也自叹泄漏了天机,或有此报。

   日历终于翻到了197699,毛主席逝世了。人们悲痛万分,哭声载道,当心情渐渐平复的时候,忽然想起:咦!真准,毛主席逝世的年月不正是张震星在6年前所推算的吗。于是惊为天人,由鄙视这位反动分子变作对他渐生敬畏,尤其是农场领导层,对他已另眼相看,不知道有没有得到上级点头,已放松了对张伯的“监督劳动”,最后索性恢复张伯原来的工资级别,就跟大伙一样,但没有平反这回事,张伯漏雨的房舍,场领导也都派人修补得妥妥当当。

    此时的张伯,“恍如一瞬星霜换”,“千树万树梨花开”,好景无限。张震星这名字不胫而走,传遍远近的乡村、城镇、以至南宁,柳州等地,从此被称为独眼神算。人们提着“竹叶青”、“茅台”酒和“大前门”、“红塔山”香烟,还有一篓篓的鸡蛋、番薯,登门请求卜卦算命,趋吉避凶,门庭若市;邻近的干部前来问询仕途升迁、儿女高考成材、家宅平安的,络绎不绝。

   然而,张伯犹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里还敢再数手指呢,更不敢收受任何的礼物,惟有好言谢绝,抱拳拜托,叩头送客了事。可见他学会自保的本领了。

   到了1978年,张伯才知道国务院早已颁布归侨可以出国探亲的政策,赶紧申请去印尼会亲,意外地很快获得批准,取了通行证,离开了令他落泪伤心的农场,到香港去,因为当时还回不了印尼,只好在香港定居。

  张伯恢复了对易经、紫微斗数等玄学著作的无限兴趣,又见他数起手指,并且成为本能,可是他从来不想靠这门技能找生活。帮人测凶解危,排忧去困是他的宗旨,笔者曾见识这一切。话说有一回某同学前去请张伯算一算父母亲在椰加达的平安(又是无法回印尼探亲之故),张伯看过生辰八字,点算一番手指,语气凝重地说:“你赶紧打电话回家,可能你爸已住院了。”,那位同学打了电话,他的父亲真的病重入院,不出一周就去世了。他得到张伯的预示,才能通过电话向临终的父亲送上压抑在心中达二十年的一句问候,诉说别情,得闻其声,如见其人,避免了一生的遗憾。他对张伯至今仍满怀感激,心存思念。

  有一年,安徽水灾,又见张伯数着手指,有人好奇地问他为谁算卦,他说:我算一算广西明年有没有水、旱之灾,若有此卦象,我要通知农场和周围的乡下做好准备。可见他对曾经流过血和汗的故土还牵肠挂肚。人们问他:你在那里被打瞎了一只眼睛,你不恨大陆吗?他说:“不是祖国打瞎我的眼,是不长眼的人打的,我没有理由痛恨我的祖国。如果没有强大的祖国,可能今天我们都还在国外被人家踢屁股呢!所以我还要为祖国祈福,”

   张伯在内地吃尽苦头,经历磨难和冤屈,但沒將個人恩怨置于祖国福祉之上,对祖国母亲依然无怨无恨,还默默地祝福她,期盼她快些强大起來,这是什麽情怀?这是愛國的情懷。這是绝大多数归侨的情怀;也是生活在海外曾受外人凌辱的一代华侨对祖国的情怀。當今有人認為愛國和民族主义已经落伍,不合时宜。李登輝之流是這樣說的,抗日戰爭时期的漢奸狗腿子早就這樣說了,并不新鲜,这不是民主范畴的语言,這是民族敗類的語言,是为虎作伥的语言。历史将为他们记上如同秦桧的一笔。君不见当前东海紧张,南海告急,鬼子们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张伯的这番话很值得我等海外炎黄子孙深思又深思,我们应从中得到启迪。

   我与张伯久未见面,常常怀念這位善良的老人 ,不知道他是否健在,我仍要为他送上万里的祝福,愿他福寿康宁地过好每一天,繼續数着手指,寻找他精神上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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