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散文随笔

散文随笔

初秋之念—清明祭父
作者:胡仄佳  发布日期:2010-01-21 02:00:00  浏览次数:2726
分享到:

多年前在美院读书时,同屋之一是来自川东小县民办竹帘厂的画工,国画班的短期进修生,圆脸秀眉比我大几岁,是性格平和之人。重庆的夏夜极热,实在无法入睡时我们就平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妄图用不动的姿态唤回睡意来。
她说起家乡的小屋,说起那张最爱的大床,说起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收拾出的大床之舒适,躺下就不想起来的情景。还妙言:
“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为什么不把床弄得松软舒服?”听得当时还成天做白日梦的我心一惊,没想到她竟对床第有如此细密想?
她和我的成长年月是视享受为罪恶的年月,大城市的享受都极有限,更何况小县?我的城市和家庭环境在当时都算不错,我却从未有过自己单独的房间,更别说想到应该把自己的小床弄得妥帖安然,以承受生命三分之一光阴?
沉吟之际,联想画面立体起来,感到了她床的怡然松软,床头红灯低悬,小闺房百合盈盈暗香的诱惑气息。
又缓缓记起父母的大床上,床单颜色图案总是明快漂亮,世间流行的红牡丹向阳花之类从未出现在父母的方丈之地。那是母亲在上班时间偷偷跑到春熙路大百货公司,密探一样张望,遇到难得一见的“出口转内销”面料,赶紧买回家自己拼接成的床单。便依稀记起母亲孩子般的傻气,那因买到自己心爱之物的笑脸上,带有的羞涩和有罪的红晕。
所谓“出口转内销”的面料,无非是应海外市场需求设计印染的,各种抽象半抽象图案,印满不是百姓日常所见颜色的布料罢,但要不是因为有些瑕疵,当时的中国市场和百姓却是肯定无缘相见的。
恍恍惚惚的母亲努力不懈,唯独把那间大床装点得迷人靓丽,那里总有蓝绿明黄,橘红艳紫的不同色调图案,在不大的挤满了家具日用品的小屋杂色中,那里有浓重而最富情调的一大笔。
还记得那时家里还总有那么多来往客人,人多到椅子不够时,客人就一屁股坐到父母的床边,喝茶吃饭抽烟饮酒慢聊天。母亲心痛她的美床单,只好用大枕巾把床沿遮满以抵挡脏裤子的骚扰。
父母不在家客人不来的时候,我们兄妹便跳上床去打仗,玩骑马,老虎狮子占山为王的游戏,把床上之物跳出鸡窝狗窝的乱。不巧被回家的母亲碰见了,每人屁股上会挨一巴掌!不过我们还是听不见记不住母亲的厉声,只要她们不在家我们照疯不误。
审美观上乘的母亲,在做饭上这类家务上低能,全无传统四川女人的能干,记忆中就没见过母亲下厨,没从食堂买饭菜的时候,是父亲下厨。父亲最喜欢在深夜前,为还在乘凉的母亲下碗香喷喷的红油素面,有点得意也殷勤问:
味道如何?
母亲拈一筷子入嘴,表情极香,答话却滑稽得很,母亲说:
“嗯,好像,好像不够红?”
母亲好吃但不会吃非常有意思,什么食品进母亲嘴就是美味,还真吃得香极,香得旁观者跟着口水长流。
反正母亲不会做饭,反正我们可以吃伙食团,反正父亲又经常不在家,对我们来说,他不是随省歌舞团到外地外省演出,就是自己到农村工厂和少数民族地区采风去。我家的日子就是这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过着,有序无序的自然。
国立剧专毕业的父亲,读书期间曾在国民党军队里作少校译电员挣学费和饭钱,四九年后便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生活中的他是省歌舞团缺不得的编导写手,又是歌舞团历次政治运动的现成活靶子死老虎,用归用,但随时会拉出来暴打狠批。成长的几十年中,到我渐渐熟悉父亲这个“陌生人”,开始一点点懂得这个人的辛酸 艰难时,父亲还不算老。
那是文革中间,被关“牛棚”一年多的父亲终于放回家来。他说在牛棚里学会了操刀割牛皮做芭蕾舞鞋做木工等等活儿,回家无事,便用那半吊子木工手艺在家做小板凳,茶几,小立柜,还用半吊子划玻璃手艺给家家左右邻居做了各种尺寸的金鱼缸。不怕事的一些老朋友又继续出现在我家,来分享父亲那点白干酒和廉价烟,依旧 聊天“冲壳子”但不谈政治时事,一众人竟一心一意想做劳动人民呢。
父亲的历史问题沉重到令两个哥哥连“支援云南边疆”的资格都没有,两哥哥只好到名山下乡当了多年的知青。上高中自然也与我无缘,硬赖着没下乡,熬到后来托熟人开后门到工厂当工人,父亲能做得也就这么多了。
却从未听到过母亲抱怨父亲,从未听到过为我们因父亲的麻烦遭遇说出任何难听的字眼。
母亲还是老样子的,只要有可能,上班时间会偷跑出去逛一下商店,买些不值钱但好看的东西:手帕,枕巾,但买不起床单这样的大件物品了。文革中有好长时间父亲的工资被扣发,一家老小的生活就靠母亲的工资过活,还要变卖家具物品才勉强过活。
文革过去后,我和哥有幸都上了大学,按标准规定拿不到学校发放的生活补助的,父母的工资本来不低的。但真要养活两个大学生,生活质量还是紧张降低下去,母亲的那些小小的嗜好接近华彩尾声,床上依然漂亮,但床单淡淡的老旧起来。
成年后的我们兄妹各自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我,经常在外面跑动,偶尔回去看看父母。
从热闹城中心搬到城郊居民区的父母,日子就随着环境的改变突然简单起来,老友们老去,交通不便少了来往。以前聚少离多的父母那时开始真的天天在一起,日子就是下楼散步买菜,回家来,父亲下厨烧煮,母亲不管父亲把菜肉一锅煮的味道如何,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难得回家的我没忍住怨言,冷眼多年,我不喜欢把菜烧煮得太烂,营养味到尽失。不喜欢肥肉鸡肉一锅混煮的油腻,还烦父亲天天做那么多菜,总也吃不完,总又不舍不得扔。
忍不住抱怨出口,没想到父亲极冲的把我堵了回来:
“只要你妈没意见,她愿意吃我就愿意给她做一辈子!”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我母亲和他结婚后就没过上好日子,却从未在任何政治运动中揭发背叛他,为此,用这种方式报答。柴米夫妻顶得住政治浪潮冲击的,在生活中确实少有,像我父母这样协调和睦的,很难见到,我还能说什么呢?那次冲突后,我没再批评过父亲的厨艺。
但到底年轻气盛,看不惯的仍然看不惯,不去批评父亲的做饭方式,还是见不得父母家被越来越多杂物塞满。子女的离去家里本应宽敞起来,谁料室内空间却愈发拥挤,舍不得扔啊。我想送台电视给父母放在床脚对面的小柜上,让他们躺在床上也能看电视节目,需要的,就是去掉老式木床的挡栏,把老木架子床改造成席梦思般脚端平坦。
父亲真是,变得固执不肯做一点点改变,坚决反对我的异想天开。怎么说也没用。
那天趁父母不在家,拿了锯子哗啦啦把那支愣出的床脚柱和横拦哗啦啦统统锯掉。得意快手打扫干净木屑,再把压卷在棉垫下的床单拉出,铺盖住床尾。有点伤感的发现,总不见天日的尺把长床单部分,颜色还如新的鲜艳。
转回家来的父亲诧异看着这张“新床”,对我的鲁莽也是反抗却不再多话。那一刻,我知道父亲是真老了!
记得父亲常有人“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的戏说,但落实到他自己身上,此话就不可靠了。父亲一生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年纪轻轻就有顶大罪帽子压在头上取不下来,经历了那么多的政治运动,牛马鬼神做遍的他,不仅前三十年睡得踏实,后半辈子还照样沉睡得下去,直到他七十五岁去世,难得好觉陪伴他一生。
现在想来,大概是母亲营造的无虑之床安顿下父亲的动乱一生?
假如说父亲的人生中有三分之二的苦,那么也可以说他还有幸在艰难生命中一直保有三分之一的在生之福?
如果不是心脏病突发,依然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甚至老年还满头黑发,动作思维依然敏捷的父亲,还应该在世好好活着的?父亲离世几年后,我一直不曾问过哥哥们父亲离世时的详情,不忍,也不敢。
但不知为什么,我希望也愿意想象父亲是在家中,是在母亲那张曾经令人惊艳而苍老的床上安然离去。
载驮一人一生的支点无需太大,哪怕是张平凡的床?
 
2001. 3. 23
2006,4,5清明节重写



评论专区

  • 用户名: 电子邮件:
  • 评  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