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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纪念新派武侠小说开山鼻祖梁羽生博士逝世周年
作者:何与怀  发布日期:2010-01-22 02:00:00  浏览次数:2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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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
  
生公,我对您说……
   

 ♦澳华文学网编者按

本文原2009年221日在悉尼举行的“梁羽生博士追思会”而作;并发表于《香港作家》2009年第2期“梁羽生纪念特辑”。作者何与怀博士为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召集人,主持向梁羽生博士敬颁“澳华文化界终身成就奖”;梁羽生辞世后,参与筹办“梁羽生博士追思会”。今天为梁羽生大师逝世一周年,特重发此文,以表达我们纪念之情。  

 
生公,去年十一月七日,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向您敬颁“澳华文化界终身成就奖”,这是颁奖典礼前您曾经高兴地手捧着端详过的奖座。这还是刚刚过去的盛事啊!
三年前您不幸在香港中风,落得行动不便,用您的话说,真是人生一劫;但您几年中获得很多殊荣,象征一生成就获得高度的评价和肯定,又是前所未有的。二零零四年岁末,您荣获香港岭南大学荣誉博士学位;二零零五年九月,“梁羽生公园”在您家乡广西蒙山县破土动工,同时廣西師範大學向您頒授名譽教授;二零零六年七月,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建“梁羽生文库”——这更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项重大的举措。现在,我们以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的名义,也向您敬颁“澳华文化界终身成就奖”。这是澳华文化人对您的敬意,对您所能表示的一点点心意。
生公,您一定还记得,去年五月十二日,在金世界酒楼的茶聚上,后辈本人向您、向您夫人,还有在座的香港中文大学杨健思主任、悉尼诗词协会顾问彭永滔先生、《澳洲新报》前总经理吴承欢先生,正式宣布要为您举办一个盛大的活动——向您敬颁“澳华文化界终身成就奖”。这个构想,其实已经在我们文友之间酝酿一段时间了,其后,再经过几个月的筹备运作,颁奖典礼终于按既定之日隆重举行。那晚,整座大三元酒楼,坐满三百多位主宾贵客,澳大利亚新州总理李斯先生的代表、新州上议员曾筱龙先生特地前来主颁。然而,正如人们一直所担心的那样,您果然病得无法亲自出席这一盛典了,您只好请你的学生杨健思主任代领。其实,我对这个会使许多想见你一面的与会者失望的状况也有些预感。颁奖典礼前几天,我特地和几位文友带了奖座到颐养院探望您。生公您拿着奖座,看了很久,满意地笑了,好像也精神了许多。那一刻,我们每个人心底里又重生企望……。
可是,好事没有实现。更不幸的是,两个半月之后,您竟然魂归天国,从此天人永隔!
今天,睹物思人,此情何堪!此情何堪!
 
 
此刻,我又想到前年四月有一天我们到医院探望您。这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人们此时又开始新的一周上班工作,市区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但医院位于北郊,远离繁华喧嚣,里外一片清静,或者说太冷清了,反差很大。我们到了您的病房,骤然看见您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面对空墙,我心头不觉为之一震。
就是那天,您对我说,这真是人生一劫。那时,您从香港返回悉尼静卧疗养不久,看得出您心有不甘,怎么高高兴兴出去却落得半身不遂回来?!但是,您慢慢也接受了这人生一劫。已经垂垂老矣又经中风打击的您又回到自己的平生至爱——您在病榻上每天背读诗词,把一本本诗词书籍都翻破了。您记忆力又惊人地比常人好许多倍,每次来探望您,您都会大谈诗词对联,滔滔不绝,还让我们考考您,在哪一页是谁的哪首诗词,那首词是多少字,您竟几乎次次都答对了。本来,十几年前您早就对命运际遇之类想通想透。既来之则安之。您曾笑言,人类的三大杀手皆缠上了:癌症、心脏病及糖尿病,屡受病魔袭击,但险关都得以一一度过。您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福之人,甚至觉得七十岁后的日子都是赚来的。您不久前又说,老年人要拥有“三老”才会幸福,第一,有老伴;第二,有老友;第三,有老本;而您庆幸自己这“三老”都拥有了。对自己这一生,虽然您表示有很多做得不够的地方,有很多遗憾,但“不后悔”是您生公多次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的三个字。
生公您还记得二零零三年十月下旬那次和罗孚前辈一行结伴旅游吗?那天,卧龙岗南天寺满信法师给每人赠送纪念星云大师弘法五十年的《云水三千》一书结缘,又请我们吃了一次丰盛美味的斋饭。席间我不知怎的竟然不揣冒昧向法师问起生死命运问题。今天回想起来,也许是潜意识里,我心有感触……
此时此刻,让我重温生公您于千禧年写就的随笔——〈冒险到底〉:您说,当您回顾您的大半辈子,您所遭遇到的许多变故,与其说是命运使然,不如说是潜藏在男人内心深处或浓或淡的冒险的欲望使然,就好像您书里所写的许多男主人公一样。您说,您一生所冒的大险大致都分布在您人生转折点上。上世纪四十年代您从广州岭南大学毕业,怀揣二十块港币只身来到香港,通过了《大公报》的面试,在那个时世动荡的年月,并没有被湮没。这是冒的生存的险。当年您己经以散文小品、历史文论等著作成名,却毅然按照报馆要求开辟专栏写武侠连载,一试就写了三十年,难以金盆洗手。这是冒的一个成功的险。您在七十四岁高龄,身体又有三大致命杀手,做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心脏手术。这是冒的一个生命的险。
您说:
当我渐渐可以自己下楼去散散步,当我晒着澳洲猛烈的阳光,当我听到圣诞平安夜钟声的时候,我想,穷我一生,是在将冒险进行了到底!
冒险到底!您此生不言后悔;而您也终于无怨无恨无悔走完您的一生。这是一个文化人的光辉的一生,硕果累累,功昭千秋!
 
 
但是,对着您这张不过四年多前拍的照片,看着您多么神采奕奕,风度翩翩,我还是难以相信,您已经魂归天国!
从一九八七年九月至今,您在悉尼安度晚年,转眼已经超过二十一年。这里有您众多的文友,大家都尊称您“生公”。而您就是名副其实的生公——正是台湾的张佛千所言:羽客传奇,万纸入胜;生公说法,千石通灵。曾记否,您每周必到城中,参加文友茶聚。您每次必定谈笑风生,滔滔不绝。时事政治、社会人生,您旁征博引,都可以来一番评论;至于诗词对联,更是您的至爱主题。您让我们周围听者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其情其景,还历历在目,铭刻在心。而从今以后,竟是天人永隔,如何不叫人叹惜伤悲?!
您一定记得,彭永滔君曾赠您一诗——“书痴以外更棋痴,武侠开山一代师;风月有情同海国,执经常恨识公迟。”今天,他来敬輓您了。他想到您当年和刘渭平、赵大钝诸老始创十圆会,又想到您在颐养院期間,常與他外出午膳,每食輒選三鮮牛骨髓,啖而甘之,云可滋補,不禁泪眼朦胧,作了这首挽诗:
 
瀟灑乘風去,吁嗟冷十圓。
文章傳永世,武俠耀遺編。
聚此同歌哭,升天得寵憐。
欲攜牛髓饌,和淚薦靈前。
 
悉尼诗词协会曾聘请您为顾问,现在痛失良师,喬尚明会长代表大家在您灵前深深哀悼。喬尚明会长的悼诗特意串联您的武侠小说名篇——《萍蹤俠影録》、《散花女俠》、《江湖三女俠》、《狂俠.天驕.魔女》、《龍鳳寳釵緣》、《還劍奇情録》、《雲海玉弓緣》和《廣陵劍》:
 
羽公高節冠瀛溟,振藻揚葩落筆驚。
萍散江湖魔女恨,龍還雲海廣陵情。
纖毫揮錦銀濤湧,濃墨飃珠玉劍橫。
一代文宗星隕没,千斛老淚為君生。
 
您参与创办的“十圓会”舊友悼念您了。岑斌诗云:
 
大俠鴻文不倚名,囊經袱儉過南瀛。
十圓茗碗開風氣,一管毛錐見性情。
羞與賣茶稱博士,也輕成就獎殊榮。
千山雲海遊蹤遍,喜證無慚有此生。
 
岑斌弟弟岑子遙的悼诗为:
 
黯然歲暮痛星沉,猶憶擎杯話古今。
一代鴻儒雖遠去,淵渟嶽峙駐人心。
羅傳澤的悼诗为:
縱橫劍氣夾詩篇, 回目點睛神采傳,
堪歎廣陵人散後, 已無琴韻動心弦。
 
生公大俠您竟然活不到二零零九牛年的到来,文友惇昊兄在悲痛之中于己丑正月初一晚十一時,为您写下这首悼诗:
 
新春忍見百花摧,怨笛悲歌灌頂雷。
自此陰陽攔笑語,尋君夢裏共觥杯。
他还给您作了挽聯:
 
高風亮節,駕清風俠客清名存萬古;
美德良操,遺大德生公大著耀千秋。
 
生公,您一定想念很久没有见着的忘年交梁小萍了。多年前,您在她家中作客時,看到園中天然石鐘乳石而特為梁齋起了一个名字:漱石小築。您还写了兩联赠她:“小謫留塵夢,萍蹤結翰緣”;“漱石談詩歌小築,枕流洗筆寫蘭亭”。那时您只知道这位城郊小女是书法大家,却不知道她也是中国古典诗词高手,特善回文诗联。現在生活平和寧靜居住法國屬地的她,驚聞生公您已仙逝,往事歷歷,不禁悲從中來,特从那里传来一副輓聯,以表哀思,祝您生公千古:
 
蒙山有幸,育冰魄寒光,潛龍飛鳳;
澳地多情,悲萍蹤俠影,牧野流星。
 
悉尼文化名人、南洲国学社创办人陈耀南教授的挽联概括了您的品性才情与成就:
開新說談掌故研奕藝能詩詞善巧聯博識多才永佩眾生入勝統覽孤哀益人榮主
厚性情愛友朋敦義仁懷家國審去就高風亮節最欽一羽翔雲文心俠骨子孝妻賢
生公,您溘然谢世,让您悉尼众多的文友深感震惊和悲痛。大家非常敬仰您。我们将于221日为您举行追思会。澳大利亚华人文化团体联合会也为追思会撰写了这副挽联:
 
天國和平共處,無是無非,安靜投閒,何煩大俠;
世人愛恨交纏,有因有怨,剖離撮合,熟比先生。

 
 
生公,您在悉尼市陳秉達療養院与世长辞的消息,很快传遍五洲四海,传遍祖国大地四面八方。不单澳洲悉尼本地,整个世界的华人,都对您的辞世致以深深的哀悼;报纸电台网站都发表了无数悼念文章或谈话。
我看到国学大师饶宗颐教授发来的挽联:
 
昔歲曾及門難忘兵馬艱虞日
遺編久驚世能鑄雕龍窈窕辭
 
当年您谦尊为新派武侠小说“发扬光大者”的金庸先生发来挽联。他自称“同年弟”、“自愧不如者”,敬挽道: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
 
您当年的上司、可谓新武侠文学的“催生婆”罗孚先生敬挽道:
 
同乡同学同事 敬武术堪称同志
能诗能词能联 论文艺最是能人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也发来“唁电”……
中国现代文学馆陈建功馆长、李荣胜常务副馆长的唁电特别提到您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文献文物的善举。这是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在万众瞩目和众多华文媒体追踪下,梁羽生文化收藏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仪式暨酒会在悉尼风景如画的达令港黄金岁月酒楼隆重举行。出席捐赠仪式及酒会有文化界、政界、商界各方代表一百三十余人。
这是一次具有重大文学史意义的善举。当时,您作了感人的演讲。您以既感且愧作引子,真情地剖白了此刻的心情。您说,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文化使者飞跃时空,带来了一片隆情盛意,令人感动;但五千年的文化古国筹建梁羽生文库,这项殊荣却又是愧不敢当。原来并不入文学主流的武侠小说,进入了文学的殿堂,是对新派武侠小说发展的肯定。您并引述了您的老师简又文的故事,说明了中国文人对文化文物保护的一片真心——您这次捐赠是作为一个文化人对祖国的一种回报。您的真情的剖白获得了满场热烈的掌声。
生公,您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奠定。中国武侠小说创作自唐朝以来,绵延了一千多年,这是中国小说史上特有的文化现象;而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您这位新派武侠小说开山鼻祖,以您渊博的学识、丰富的阅历、现代的视野、非凡的才情,把历史感、文化感和瑰丽的想象融于一炉,一扫旧武侠小说脸谱化、程式化的弊端,为这个已经走向衰落的文学式样注入了新的生命,开创了新派武侠小说创作的新天地。您一生著作等身。您影响了一代武侠小说家,对当代华文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著的贡献。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项不可忽略的丰功伟绩。
生公,讲到您对武侠小说的贡献,我不禁想起二零零零年有一次您和我的聚谈。我现在凝视着您当年写给我的这个题词: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
 
我知道,“侠”,在您心中所占据的位置可谓大矣!“宁可无武,不可无侠”——对于怎样才能写好武侠小说,您从一开始便强烈坚持和提倡这个中心观点。
一九六六年,您以“佟硕之”署名,发表一篇长达两万字的非常重要的论文〈金庸梁羽生合论〉,在第二部分谈武技描写时,您明确指出,在武侠小说中,“侠”比“武”更重要,“侠”是灵魂,“武”是驱壳,“侠”是目的,“武”是达成“侠”的手段。您反对“武多侠少”,“正邪不分”。
一九七七年,您在新加坡写作人协会上题为〈从文艺观点看武侠小说〉的讲话中,申明您是主张“宁可无武,不可无侠”的。
以后多年来,您反复阐述:“侠是什么呢?十六个字——侠骨文心,云霄一羽,孤怀统览,沧海平生。”您解释说,侠有很多不同的定义,其内容甚至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所变化,从古人对侠要求“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到现代每一个武侠小说作家心中都有一个侠的概念。但不管这个侠怎么变化,他们都会留有中华传统文化的深深烙印。在一九八四年中国作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期间,您曾指出:集中社会下层人物的优良品质于一个具体的个性,使侠士成为正义、智慧、力量的化身,同时揭露反动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的腐败和暴虐,就是所谓的时代精神和典型性。
您笔下的侠客所崇拜的是岳飞这样的英雄,但又不像历史上的岳飞那样,对皇帝无条件地服从。您顺应民间的是非标准,觉得真正的侠客是不会与官府合作的。您笔下经常出现忧国忧民、为国为民的历史英雄,而这些以历史英雄面目出现的侠客,“报国”并非因为“忠君”,在其家国意识中并不认同当朝皇权,他们要捍卫要挽救的是人民群众的国家,而并非皇帝或权臣的国家。论者都说,这一点很重要,这是您对“侠”的意义的一种拓展和提高。
“侠骨文心”!我看到您的“文如其人”。您对“侠”义的执着,的确融进了您最美丽的理想与情怀,融进了您整个的生命意识。
十年前,您曾作一副对联,请香港书法家陈文杰书写后,悬挂于屋中。联曰:
 
散木樗材,笑看云霄飘一羽;
人闲境异,曾经沧海慨平生。
 
而不久前,您有一本書將要出版,書名為《統覽孤懷》,裡面收集了您幾十年前的幾十年裡所創作的所有武俠小說裡的詩詞和對聯,您有感而发,遂将旧联修改为:
 
侠骨文心,笑看云霄飘一羽;
孤怀统览,曾经沧海慨平生。
 
“侠骨文心”,这正是您所有武侠小说的精髓也是您一生为人要义;而“孤怀统览”,则不单是您写作之道也是您人生之道。我深深感受到,此联抒发了您自己一生的情怀一生的抱负一生的业绩一生的感慨。
生公,您已经做了您所能做得最好的。您无愧于您的时代。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今天生公您虽已魂归天国,您的逝世使世界华人文坛痛失一代大师,但您的情怀、抱负、业绩将永留人间!我们将铭记不忘!
生公,请您在天之灵,含笑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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