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10 年来，房价猛翻数倍后，如今的小镇也没好转，我不太相信会有大好荣景。哥和姐决定在镇上各买一户门面和套房，父亲说：“问问四姐，或许她也想买，人亲土亲的，好有个照应”。
拥有自家的镇上小洋房，是我们乡下人的梦想。而在农村的方寸土地上，又是城里人难以达成的梦想，亲友中不乏按月租地、翻土、施肥、种作，扮演都市农夫。对我而言：锄犁是扛不动的浪漫，并不奢想尝试。深层的望想是：再过15年后退休，住回老家镇上的房子，手足间各有独立空间，却是走几步路或骑上铁马，就可以找爸妈谈天说地、泡茶赏花。
那年，应是父亲刚过九十九，我相信他会像奶奶一样高寿九十九，我还有福气承欢膝前十五年。儿时不曾分离的欢聚，正是短短十五载。
母亲曾经笑言：“算命先生说我一生有财无库，所以，打了十几年的工和做不完的文学梦，仍是两袖清风”。我坐在树荫清凉、繁花处处的小庭园里，回想在这里灌蟋蟀，却灌出一条草蛇；空心菜摘了又长，如同变魔术一般神奇。
也忆起10岁过生日那天，调皮的我惹着烦忙做农活的妈妈，她抡起竹扫把扫我一顿。夜里，才想起是我的生日，煮出几个蛋，一个归我独享，另几个由哥姐分食。妈妈摸摸我犹留笞痕的手臂：“乖儿仔！真是大人吃肉，小仔吃打”。
粉碎四人帮后，在艰苦的岁月里，农村的经济是捉襟见肘，只有在外才是天宽地阔，任我遨游每逢赶集，就弄点大米鸡蛋去换钱。李庄小镇，是一家人最常去的优美胜地，每次回来，不是堆沙堡就是拣回泛绿溪石，当成旷世稀宝典藏。
也有些活动，不能让爸妈参与：到胜天镇上的书柜租回《水浒传》，藏在肚腹里偷渡；花五分钱买枝冰糕，在围墙外你一口、我一嘴舔个精光，夜里吵架，捏得彼此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天亮，妈唤姐姐打油，她瞪我一眼“走啦！”两人一同出门，各走左右侧路沿，打了油，再各循原路返回。
姐在初一离家，从此，我们就不曾再吵过嘴。在交通又不方便的时代，宜宾就远如天涯。最近，姐曾聊起当时心境：“新生训练只有半天，结束后，我走
幸运的我，晚三年才割断脐带。初一乡镇上就有中学了，此后，南溪、重庆、福州、东莞，家，越来越远。我如候鸟，逐年归返。每一回，爸妈都问相同话语：“什么时候转回来？”转回，成了最殷切的叮咛。
挤在座椅缝隙中，双脚悬空，直到全身麻木，为的是赶上中秋夜，看爸妈一面杀柚子，一面念着：“月娘光光，目睛汪汪，嫦娥姐姐，下凡尝尝。”
每年的年三十，我们每家都要煮汤圆和绍子面，洁白圆仔闪着温润光泽，我彷佛回到昏黄灯光下，有时比赛谁搓得最圆，有时刻意搓得大小不一，再参差排列，汤头清时，大家都不爱吃，总是得再三回锅，煮至黏稠带点焦香，才是人间美味。面条就如爸妈的沧伤岁月，一根根银丝，心越来越近。
我痴望蓝天：搭上四川航空的飞机，就可以回家。在外打工十几年，有一次回家过年，因飞机晚点，到家就快零时了，父母在家门前堰沟上路上来回张望好多回，转身对屋内大声呼喊：“桐儿回来啰！”洋溢而出的喜悦，暖着我的心头。只是，对男人而言，家永远是两处模糊地带，回家，永远是难有着落的梦想，因我结婚的是单亲女儿，除了自家父母还得要照顾妻子的父母，两个人承担着双重压力。
夜半惊醒，涌上的常是来不及奔丧的恐惧。奶奶高龄九十九，临终前，她已退化至认不得我；妈妈因高血压脑血栓糖尿病导致半瘫痪，每天打针，吞二十几颗药，我害怕夜里的电话，我深知：至亲，随时可能离去。幸好，如今的医术好，妈妈算是度过这一劫。现在要每周打一通电话，尽拣神奇事物谈笑；有时讲着讲着却忍不住泪如泉涌，可令天下父母心，儿女真是忠孝两难。
奶奶过世，是在我到东莞以后，中午接获电话，父亲的口气十分平静：“你奶奶走了，我喂她喝过牛奶，扶她躺下，再回头，她已经走了。”车子奔驰在高速公路，我的心不慌不乱，反倒有些暖意。想象中拖着妻子、万里奔丧的画面不曾出现，我恍然明白：东莞离家不远。离家不远就是幸福。
妈妈的瘫痪，却是让我措手不及。新居由一片菜圃转成楼房错落，不过一年半。岳父岳母长住和看着，我维持每年回去一二趟。回家的日子，多半是做几样自认神奇的菜，堆到爸妈碗里；买几件体面的衣服，让他们挂在衣橱。
父亲问我：“你猜猜看，我晚年的愿望是什么？”我屡猜不中，答案是：“让自己喝茶聊天的雅性更高。”我疏忽了，每天都有老友来陪爸爸聊天喝茶：我的小学老师、高姓老医生、老年协会的杨主任、还有一些乡邻乡亲，在这块土地自在过活，就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难怪我们想让他来东莞住一段时间，父亲一笑：“我在电视上都看过，不必长途跋涉。”多邀几次，他干脆表明：“离开家，我就睡不着。”父亲出门的兴致越来越低，甚至哥姐连请他到胜天镇上吃饭，他都说：“算了吧！还是家里吃饭香，免得咳嗽时影响别人。”我听不出警讯，仍傻傻妄想：有一天，他会答应我一起到东莞来看荷花节、品品这里的增城烧鸡和巴西烤肉，及韩国日本料理啥好吃的。
今年五月的一天，父亲一连好几天咳得饭都吃不下，哮喘得缓不过气来，我们才发现：他的胸闷得很、喉咙很是难受，父亲被老年慢性气管炎肆虐多年。大哥轮白天，姐姐轮夜晚，父亲住进镇上医院四天，三姐才通知我：“父亲要留院观察治疗，你看要回来一趟不？”
东莞远吗？记得去年，哥哥送妈妈回老家，从东莞石碣出发，不用2小时，再从广州机场到宜宾，只要2小时49分钟，再从宜宾座的士到家不用45分钟。一天都可来回跑， 一点儿也不远。是尘俗琐事让游子的心灵逐渐走远，忘记去倾听“不要牵挂我”背后的声音。
父亲说：“不要牵挂我，我很快会健康回家。”
今年吃团年饭，全家围坐，那夜，格外珍惜。是妈妈瘫在床上的日子，父亲第一件事是为妈妈喂饭。“我好几天没有为你做事了。”妈妈瘫痪两月有余，父亲每天陪伴在妈妈身边，为妈妈添饭、夹菜、倒洗澡水，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现在，父亲舍不得离家，最大原因就是妈妈的病。
听姐姐讲，爸爸离家前，恋恋环视自己一花一草耕耘的家园，道出心愿：“7天后，我会完全康复，就可以再整理这片花园。”车上，父亲说：“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也没有障碍。如果问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么？我要说：是和你妈妈一起建立这个家。”我心想：这座堡垒该换我们来撑持了。住院观察治疗很顺利，父亲在一星期后出院。
还记得，妈妈未瘫在床上前，妈妈不曾天寒叫我们添衣、肚饿叫我们加食，也不曾对我们唠叨她的期望。只是，在我为大学高考失利而放声痛哭时，爸妈会拍拍我：“傻孩子！你一生的幸福，又不是只决定在这考试上。”
我上初中时，家里经济还是很差，农村娃没得说，天天早上吃面条，中午在侄子家搭伙，两毛钱的采和叁两米饭，有时是拌点豆油就是一餐，晚上回家，有时家人又吃过晚饭了。妈妈会瞒着哥姐，偷偷塞一些零钞给我。
我为父亲洗衣服，笑着说：“我记得以前为你洗一次就有肉吃”。姐姐接口：“闻一次脚丫，说好香，也有肉吃。”
我埋首写《拒绝网络游戏，关爱孩子成长健康》一书的大纲，他眼中闪着光芒：“回家以后，我为你找更多数据。”我想：父亲要的很简单：活着回家。和未知拔河，活着，却十足艰难，父亲由每日来回走动，誓言保持出院后的体力；撤退至走两步就喘息不已：再至厕所后，力拉才能起身。
我试着探询他最后的心愿：“爸，你说奶奶八十岁就备好寿衣，如果万一，穿制服好不好？”父亲笑一笑：“制服？很好啊！我为佛祖奉献这么多年，如果佛祖允许我选择，我不想去西方极乐世界，我觉得那里比较寂寞，我想回到乡里，做个小小土地公，还是可以照看你们。”
父亲眼中雾气深沈，在选择回小镇种田时，他早已看淡物质名利；在为生命奋力挣扎时，他最不舍得还是家。高烧过后，他正式把心愿托付给我。“我不要在医院走，我要回家。”我许下承诺：“我知道。”
端午节前夕，父亲在医师允诺下，康复返家。风雨之中，他时时望着窗外：这处他用一生守护的家园。我又匆匆赶回东莞上班。
临行前备几道父母喜爱吃的。儿子问我：“爸，我们为什么要在镇上买房子？”我望向堆着杂物的客厅，寻觅当年想法：“我曾经有一个梦，想在退休以后，回来和爸妈一起住。”草木丛林，田园风光，鸟语花香，旧梦已远扬，泪，瞬间涌上。
我揽一揽儿子：“走吧！去跟你爷爷奶奶告别。” 这些天，我总是忆起：爸妈背朝黄土面朝天在烈日下，为我们耕种，为我们祈祷，为我们节衣省食，守护家园。不论我们遇上了什么挫折，他们或是精神鼓励，或是物质援助，都是笑容依旧。我们彼此用心扶持，很快走出风雨，重见阳光。下雨时，我们轮流撑伞。狂风时，我们一同拼搏。
今夜，我无法进入写作状态，深夜还坐在计算机前，一句一句看，一字一字打，纵然已是多次修改，泪水，仍一次一次顺着脸颊滑落，是某种情愫的牵动。
家人是最珍贵的宝物，爱情也许会变淡，友情也许会消失，而家人永远在你最需要时，在你身后静静的守候。记得要爱自己及您的家人多一点，我相信：不管我身在何处，我们一直都离家不远，而且，越近越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