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告诉你我最喜爱吃的食物不是鸡鸭鱼肉,不是山珍海味,也不是鲜果奇脯精美糕点之类,而是被众多当厨者弃为垃圾的猪腰骚筋的话,你一定会惊讶不已——
“那东西能吃吗?”
是的,“那东西”不仅能吃,而且美味至极。
至于吃法吗,很简单:你将做菜剔下来的数枚“那东西”入锅放清水烧开,滗去水后再清洗数遍,然后加上葱、姜和盐后文火炖煨。初始你会觉扑鼻骚味让人难以消受,继而其味渐转,骚味变成了香味——一种有别于其他任何食物的特殊香味。约一小时左右,你另下几两面挑入碗中,然后将煨好的“那东西”连同汤汁一同浇上面条,你就真真实实地享有了一碗非盛名之下的肉丝面三鲜面牛肉面可比的绝美佳肴。
你将发现,原来似肥油样白花花的“那东西”此时已完全彻底地变化为与猪腰本体无二的颜色。细细咀嚼,不仅其味美远胜于斯,而且那份酥而不软、不腻的弹性或曰“咬劲”,也为天下所有食物无与伦比。面条呢,得其真味,自然也其香夺人了……
说明一下,此等美食并不是我之发明。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相信“那东西”能吃,是家中新入籍的连襟在一家子惊诧的疑惑中,将其从岳母大人扔向垃圾袋的手中“抢救”下来的。说实话,我这人也属那种“除了狗屎,什么都吃”的货色,但对“那东西”的质地成色所规定的可食用性,却不敢不抱智者的怀疑态度,其他家庭成员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及至后来在家人善意的鼓动下,大胆“开戒”试食了一回,我才身不由己地为它的美味所打动,并且心甘情愿地让其荣升为个人的“美食立项”之首,我那连襟见了,也只能无奈笑叹:“这下口福不能独享了……”
当然,我在这里说骚筋好吃,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那些曾吃过且与我味感相近的人自然无话可说;至于有些未吃过但敢于在“吃”上猎奇的“馋虫”们,可能就要“拼死”一试了;而另有一些不轻易为“妖言”所动者,他们却是断断然不会顺服于我的。这些人,任你把“那东西”说得再奇绝无比、美仑美奂,他们始终总会抱定“骚、臭、腻、脏……”等等绝对的定论毫不松动,哪怕你当着他的面吃出令画上的人儿流涎的况味来……
这就是产生于所食对象却又超乎其上的“食观念”了。美食者,有时吃的就是观念。
说起来,一样东西好吃不好吃,你喜欢不喜欢吃,完全取决于你品尝鉴别后的结论,它应该是一个人实验的味觉认知与观念认知统一后的取舍。然而,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往往过分听命于主观的成见,将味觉认知错误地省略,这就使得本质上应该物化的食审美离开解析对象,带有了更多观念掘进的意义。
都知道广东人忒爱吃蛇,蛇肉是什么滋味?前几年的时候,我没吃过,因而也就无从知道。但至少可以断定,那东西一定挺好吃的,否则粤人们是不会将其奉为上品菜肴的。
后来很多地方的农贸市场也能见到活蛇出售了,用细网或蛇皮袋兜着,称好后即杀即剖,和卖鱼、卖蚌、卖鸡的差不多。只可惜买的人太少,我在南京的蛇摊前留意过,看与买的比例相差很大。
于此情况下揣摩一下观蛇人的心理,我想,除了那些因少见而意欲多看几眼的以外,很多人恐怕还是在内心想见着那张狂吐信的家伙被端上餐桌是一种何等样感觉或何等样美味。但话说回来,想象归想象,真正敢掏钱试食的,确实也是凤毛麟角,因为人的观念其实已像无形的制动闸,在悄悄节制着某些人的某些非分之想。
这种时候他们还会同时想到那可怕的游走动物在山野草丛中幽灵般隐约的阴森条纹,想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盘曲、扭动、避让和攻击,这正是一种基础更牢固的观念定势,在这种定势面前,犯了规的食欲望不能不谨慎三分。
我心底里倒是以为,论起形象上的丑陋、可怖,蛇其实是远不及螃蟹的,那家伙藏头弄爪,铁甲罩身,横蛮鬼促,走没个走样,退没个退样,其实是挺吓人的。只不过螃蟹被人吃得多了,而且又特别好吃,其外形上的缺憾也就带上了某种可爱的成份;而再论起那冷森森、滑腻腻的质感来,蛇又抵不上黄鳝、泥鳅了。这两位连外形上都与蛇相差无几,那细长的身子甩动的德性粘滑的机巧就更不用说了,但人们吃起黄鳝泥鳅来从不皱眉头,而吃起蛇来就要大打折扣了。排除口味上的偏好,我敢说,这主要还是形而上也即观念形态上的悲哀与不公。
讲到这里,我倒想起了家中一农村亲戚暂住时的情景——
有朋自远方来,况且又是乡里人不易进城,作为地主,我自然要想着法儿让其吃出点“印象”来了,那日起个早上街买早点,在朦胧晨光中游荡了两条街未有所获。急切之中蓦然发现了卖乌饭的早点摊,那乌饭乃古金陵特有的时令性早点,系用一种可食用树叶与糯米配蒸而成,乌黑的饭团包上两根油条,比起其他季节到处可见的白糯米饭包油条来,更有一种能充分体现地方特色的独有香味。
我心底暗自推算,其时正是“乌叶”可采摘季节,直叹此客好口福,遂兴致勃勃地载“黑”而归。
谁知接下来的情况大出我所料:最无娇情可言的乡村女宾客竟意外地耍起了娇情,望着桌上黑乌乌的家伙,她惊恐得仿佛就要被逼着食用刚从河里挖出的淤泥团或拌过剧毒农药的猪饲料,任你怎样费尽唇舌解释,任你如何示范性地当面大嚼其味,该妇始终未生“尝一口”之念,最后只得由着她拿出从老家带来的玉米粉熬起了稀粥……
观念的效力就是如此地让人不可思议,面对一种新意灿然的食物,你不仅有食用过程中受控于“印象分”的“好吃不好吃”的选择,而且还有绝少回旋余地的“尝与不尝”的决断。像骚筋、蛇肉、乌饭诸种,你真正品尝了以后,哪怕打个折扣给个差不离的评价,也算不冤枉了此可食用之物,说不准你还会就此发现正对你口味的绝美佳肴呢!然而,很多人却做不到这一点,这就使得美食之举在特定情况下带有了某种悲壮意味。
现在随着人们生活视野的延展和观念意识的更新,“吃”的花样和品种是愈来愈多、愈来愈复杂了,有些奇门“吃道”简直让你想都不敢想。记得报纸曾介绍过吃蚱蜢、吃蚯蚓、吃老鼠甚至吃蟑螂的,那极端离谱的勇敢精神和超凡胆识确实让人听了咋舌。那些东西能不能吃?看来这不能由谁说了算,还得从营养学、卫生学、健康学、烹饪学等多方面予以综合考虑。科学的认定当然是第一位的,但有此无疑还远远不够,我敢说,即使有一份权威测定报告得出上述玩意儿均绝对利于人类食用的结论,还是会有相当多的人对其敬而远之的。因为那些东西在食用这层意思上给人的印象太坏,太容易让人产生反胃情绪了,人们大多无意让其进入“口味如何”这一美食鉴定层次,仅在“能不能食用”这一关上,就将其中途断开,干干脆脆地给否定了。
可想而知,所谓“美食”有时确实是受动于观念的“可食用性”的。食物算什么?没有观念的“开恩”和“关照”,再美的食物也形同狗屎!
曾见过报上讲过这么一种观点:地球上要想真正比较彻底地消灭老鼠,就必须有意识地培养人类吃鼠的习惯……
吃鼠对于鼠类是否意味着灭顶之灾?这我无心细究。我倒是由此想起经常在路边看到的一些被打死后随处乱扔的鼠族:那些曾经极灵巧而又贼溜无比的小生灵,其身体乃肉滚滚的,皮毛乃柔润润的,皮肉分离后,那身上一嘟嘟健康厚实的肌肉,极细嫩、极瘦劲……我联想到南京街头那些油炸鹌鹑、麻雀、鸡腿、里脊的小食摊,既然那些东西能炸着吃,那鼠肉不是也差不多吗?再想,炸鼠肉的同时,剥下的鼠皮不是还可以制做皮手套之类的小玩意儿吗?
也许有人要说老鼠脏、细菌多了,那么,猪、牛、羊、狗就不脏,细菌就不多吗?那猪在苍蝇狂舞、污秽不堪的圈栏里翻滚、拱食,狗把孩子的大便、动物的尸骨当作一流美餐,人们还不照样食之有味吗?
猪马牛羊猫狗鼠之流,区别原本就不大。
不过别慌,我这只是在说着玩,不是真的提倡大家都放心地去吃鼠肉,我知道,如果那样,问题可能就要闹大了。老实说,你真的弄一串油炸鼠肉放到我面前,我也是没有胆子随意乱啖的,尽管我也听说过有人在吃过鼠肉后对其评价甚高……
我只是想借此佐证一下,人在吃上面不能太多的受观念的禁绝而刻意地委屈自己,只要不违背健康科学,多开一些“禁”,人活得轻松一些。
其实,岂止是吃,其他方面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