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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夢逥黔山
作者:胡仄佳  发布日期:2009-10-31 02:00:00  浏览次数:2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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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想想“三個雞”,“狗街”,“牛場”的蠻野地名,立刻我便神回重山峻嶺的貴州去,那是個漢人為少數民族的地方,城鄉遍是五顏六色千姿百樣的民族裝飾人種,滿耳苗語恫語彝語布依話,八個聲調的異語如歌。
多年前常去黔地冶遊,熟知苗山總是見不到人蹤的情景,雖然苗人總是在甚麼地方忙碌找食。寨里有老人女人在忙,忙著刺繡,染布,裁衣,煮食,曬谷,餵豬帶娃娃。翻山越嶺到苗寨去看精美得不可思議的老刺繡和老銀飾,跟苗人討價還價買幾件小玩藝兒帶回家。我窮卻比苗人富,於是一去就住七八天,跟著過苗家的姊妹節蘆笙節四月八節和苗年,吃苗家的小鯽魚煮酸湯,吃辣椒拌糯米飯。那時住苗家又愛又怕,愛苗家的異族風情,怕黔地欺生的跳蚤,住一夜總被咬得身如花斑豹,搔癢難熬之極。
行程艱苦,從四川出發要坐十來小時的列車到黔東南州府下,再乘四五個小時的客車,然後是長長短短的步行方可到達苗寨。移民到大洋萬里外的國家多年了,無數次夢回黔地,記憶中的銀飾刺繡和苗家,悲滄歡喜交織,色彩濃重絢麗且如詩如畫。
 
黔道
 
破客車搖晃出客車站時,沒擠車上的人拍打車壁車屁股,半是求半在怒象對頭不通人話的牛。黔地的客車真是頭任勞任怨的老殘牛,司機卻是蠻牛,兩頭性起的牛決定了要走,就喘息嘆氣打嗝放屁的頭也不回的自顧而去了。
超載的車撐了滿肚子貨與人,在盤山路上艱難爬行。司機張嘴大聲開罵這破車,像罵自家的兒也像罵懶牛,車便吭哧吭哧使出吃奶的力鼓勁爬坡。上了坡接著是下坡,司機腳剎手剎加嘴咒的剎去,黃塵沙暴般追撲進車箱,苗男女扯開頭帕包住鼻子嘴憋住氣,兩眼時睜時閉如漠上駱駝。
直到人貼人人壓貨的擠壓在顛簸中漸順出鬆動空間,人才活泛,苗話漢語的大聲開始聊起天來。
“坡腳前天拖了一串人來槍斃,狗日的腳都嚇軟了,站都站不穩。趕場天來看的人好多喲。”人沒說清嚇軟腳的是被槍斃的人還是看客自己?順其所指,只恍覺坡腳亂石顏色比別處濃烈了點罷?
過坡腳就彎彎上山,與幾間道班平房擦身而過之際,司機呼的扔出一捆報紙信件到屋前田坎上,掃眼見有小孩和狗跳出屋來爭搶。再行一段路司機突然停車在路邊人群前,下車擠進人堆里,人再出現時手上多了隻活鴨,翅膀朴騰地扔到駕駛座旁。
“嫁姑娘喝回門酒,喝第三天了。”車上乘客對路邊這群醉酒人知根知底,眾人鼻子臉貼在車窗上居高臨下羨慕的看。聽人用苗話咿哇交談,公路邊半坡松枝扎成的寨門邊擠滿了暈呼呼的酒客,彼此勾肩搭背忙著敬酒,喝一杯就在對方臉上蓋一個木刻青印,酒話酒歌酒臉糾纏不清。
車上人回味剛才見到的酒境,車前移幾分鐘後,人不再說姑娘回門喝酒,改說前天縣客車出的禍,就在前頭不遠坡腳邊。
“剛下坡,狗日司機就發覺煞車莫得囉!前頭三轉下坡,一個比一個大,車乍停得下來?可憐滿車人只曉得驚叫,身子倒粘在椅子上扯不脫。只有兩個人不曉得乍搞的跳出車去了。
扯起喉龍大聲說話的男人坐在自己的背兜上,繪聲繪色。司機也把頭惻過像來聽。
幸好司機還沒發懵,曉得抓緊方向盤不鬆手,使勁把車往土崖邊擦刮開,牛耕田那樣把崖上的老土都翻開了。結果車撞到大灣的高田坎上,車屁股彈起落下來差點翻車,人才震醒過來,等人回去找兩個先頭跳車的,媽耶!背時鬼都死球了。人說那個男的是州里派下來搞啥子調查的,那女人是外地個採購。走到我們山里頭來死,他們屋里的人不曉得乍個哭喔?
車上的人高低齊嘆氣,突然有聲音問:
你乍曉得的呢?”
漢子臉一紅老實說那天我也在車上,嚇昏了還沒受傷,車停了,自己下來跘了一跤撞了個青包在腦殼上。
乘客聽得嘎嘎大笑,司機笑得最嚮還呼嘯一聲:
 “你們還敢不敢跳車啊?”
司機惡作劇地把方向盤一轉,老破車沉重地滑向路邊田坎又回到大路上,乘客麻杆似的偏倒,開心得像小孩。
 
清水江月
 
老屯河有一橋一渡,橋走人,渡載過往的車輛。方頭平底渡船載得動兩部大貨車,捎帶幾個偷懶不想走橋的人,使抓鈎拽住橫在河面的鋼纜,船伕一把把將重船和人都拉去對岸。這一帶來往車不多,船伕常在河邊抽煙睡覺聊天。渡口邊有幾棵大黃果樹,樹下的酸辣粉攤勾住過往人的腳,人坐下歇口氣,看他人在河里洗菜洗衣飲牛,看人拽船也看人走獨木橋。
老屯河上立了七張馬櫈為橋墩,碗口粗的樹幹砍去枝椏,兩根並排前後交錯用樹藤綁在馬櫈上為橋面,河水面連乾河灘有二十來米,獨木橋簡直是火柴棍搭出的玩具,晃悠無牢靠感。
壯苗男過橋挑百把斤柴草不費事,換兩次肩就過了。膽小些的苗女學螃蟹橫著挪腳,慢點也過得去。妙的是外鄉人就算大膽上了橋,明知不該看腳下洶洶的流水,偏看了,這橋就跟水同流移動起來。天旋地轉間要沒有好心人前後拉扯扶持,伸出扁擔和手給他作依靠,就是哭也哭不過河?
苗人從未想把橋加寬,等到橋木朽了再換一根,苗人世代都是這樣過的。
那日老屯過節,河渡比平時熱鬧幾十倍,苗男女來會情人走親戚,苗人從四面八方涌,人山人海的在夏季的卵石河灘上踩鼓吹蘆笙,不知疲倦的跳唱吹奏到夕陽把苗女頭上的銀角銀花染成金色。最後一聲鼓音落,里三層外三層的苗人鳥獸散,一門心思地趕去寨里親戚家吃糯米飯喝泡酒,晚上再出來對情歌。
霎時間,老屯河的渡船上密密都是過河人,獨木橋兩頭的人也排起了長隊。過獨木橋的訣竅是需走得快還需禮讓,橋一頭有人上行,另一頭的人就得等待,一來一往方行得通。那日的人流似乎急躁了,兩隊人流同時上橋,羊群效應串成的人龍幾分鐘就堵在橋中央動彈不得了。單線條的橋面陡然增高,參差不齊的人傻呆呆的摟肩抱腰等對方心軟退回去。耐心很快被河水沖走,面對面的人都無讓意。後面的人等得心焦開罵:
“乍這麼蠢?抱腰就錯過去了嘛?”
中間對歭的人依言扯拉住對方的手臂衣角真想錯身而過,無奈橋終究只有巴掌寬,苗人卻無雜耍輕身技能,三抓兩扯,倒撲撲通通抓扯一大串人下河去,橋中央頓時空出缺牙來。
岸邊早等著看笑話的人拍屁股大笑大叫:
“水不髒,都吃得的!當洗個澡嘛!”
淺河中人摸上岸來般朝橋上人撒潑吼兩句,橋上人少的一端才羞愧的轉身退回河岸。這不,行無礙,幾個來回橋上不就空了嘛?
老屯河在黔東南大河清水江上游,是支流。老年間水清如碧,撈得起成精的大魚。現在大魚不見了,河面上卻有牛馬大小的絳紫色厚泡沫漂來,一竹竿打去,噗呲散成小團順流而去。苗人在這河里挑水燒鍋做飯,飲牛喂豬,在河里淘菜洗衣洗澡,曉得河水髒但有啥法,寨子里那麼多人得了大脖子病,還不是上游區造紙廠排下的髒東西造的孽?
喧鬧一天的渡口終於沉靜下來,來游方的姑娘小夥子夏日草蟲般在甚麼地方蛐蛐對歌。老屯河的獨木橋被流水寸寸肢解拉長,又在碎銀的月色中一跳一跳地悄然復原,細膩生動得像幅有生命的黑白版畫。
 
南歌子
 
老姜的吊腳摟正好立在公路邊,堂屋半敞的木欄椅上任隨坐個客,全寨人都曉得了。所有的苗家吊腳樓都只有堂屋還亮敞,房間卻漆黑一團,苗家是不興給房間造窗戶的。但老姜家的吊腳樓比別人家大,家裡還有洗衣機電視機和沙發,有根瘦長桉樹幹架的天線,張牙舞爪的活像巫師掛的東西。雖說老姜家的洗衣機壞了現在用來裝新米,老姜的十四吋黑白電視看不到圖像的時候多,寨里人還是說老姜家富,天天來老姜家坐沙發聽電視。老姜也不煩。今天還沒黑盡,七八個鼻涕長流的苗娃摸進老姜家坐滿沙發,等老姜開電視聽聲音了。
清水江水電站發的電鬼火一樣,電視屏忽明忽暗。苗娃娃手指電視開心大叫:
“暗了,暗暗暗暗暗……啊喂,又亮起來囉!”
老姜調來調去調得氣上頭:
“肯定是電站那幾個砍腦殼的整冤枉!狗日天線乍就只收得到一個頻道嘛?人影子都看不清,就曉得咿哩哇拉的說,唱,唱你媽個鬼唷?”
老姜發脾氣還因為家里多了幾個客,老姜婆娘拉回來的客。老姜婆娘上過高中漢話說得好,領外客到寨子里轉,幫做生意的苗人漢人做翻譯掙點鹽巴錢。外客不想看電視,要聽老姜婆娘唱苗歌。老姜婆娘傷風了唱不成,許願去找別的苗女來唱。好半天老姜婆娘一個人回來,說東家在燒鍋西家在餵奶,晚上家家女人都忙,喊不攏人呃!
“下次嘛,先寫信來,保證約幾個人坐到屋頭等你們,唱一晚上給你們聽。
外客不依,說老姜是寨老,寨老婆娘吆喝一聲,哪個女人家敢不來?外頭月亮好,睡哪樣覺燒哪樣鍋喲?老姜婆娘攪纏不過,只好再出門去喊人,跨出門回頭說:
“哪你們要出錢買酒,請唱歌的人喝喲?”
月光下,老姜婆娘把外客帶大楓樹下,外客在苗人求子修的還愿凳上隨意坐下。一幫丟開丈夫娃娃的中年苗女,彼此嘻哈推委一陣,突然一人起頭,你一句她一聲的唱開來。歌隨清風徐來和聲天然美妙,音色極有滲透力的竟劃破夜空,柔和而層次豐富。歌又陡然收住,餘音裊裊有晚鐘的意境。外客聽呆了,趕緊問老姜婆娘她們唱了些啥?
 
翻譯過來的苗歌竟說:
 
那江水再不舀就往前流了,
這匹菜葉再不打就蔫了,
趁我們嗓子還好多唱些歌,
不然我們就老了。
 
苗女不悲愈唱愈活潑,唱一句哈哈笑半天。老姜婆娘說,這些媳婦膽子大呃,她們說你們長得好看,邀約你們去河邊跟她們唱一夜!
清涼月光下的媳婦女人,衣杉汗跡斑斑。外客發現唱得最好最活潑的女人,是白日路上與人跳腳吵架的那位,這女人嗓音沙磁唱得興起,光潤生動的臉上竟嫵媚而非潑悍。
 
地主
 
家在縣城的張哥想把家藏的老銀飾賣了,要我去看看,進他家門,張哥婆娘就趕緊給大門上槓。
全套銀飾密縫在紅布上,像是剛用硼砂水洗過,白紛得像小女孩的嫩臉。方圓銀片的手工精緻,圖案詭異。比如龍,可以是牛頭魚身,或者像蜈蚣。惦惦銀項圈的份量,張哥婆娘說:
“都一百多歲了,老得惱火得很!”苗話的〝惱火〞意思是好是驕傲,漢語出自苗人嘴,漢詞意義便微妙起來。問乍舍得賣這麼好的銀飾?張哥婆娘嘆氣,說四個姑娘家分隻雞,哪個得腦殼,哪個得腳爪?分不均嘛就賣了分錢算了。但我有的錢連十分之一銀飾都買不起,只好說銀飾這麼多,你命好啊!張哥婆娘鬼鬼祟祟悄聲回答:
“以前更多,我娘家是大地主。”
心一緊,這婆娘粗手大腳面目滄桑不見一點細皮嫩肉,與鄉下整日勞作的苗女一般苦相。想問家有多少田才算大地主?話到嘴邊又忍回去了。
隔日往苗山上步行,路還好走但無樹,一會兒就汗流浹背。十來里走過,有苗女背娃娃疾走在前,緊趕慢趕都趕不過她?乾脆放開嗓子問前面的寨子還有多遠?苗女收住腳步一臉和氣,曉得我是衝老繡衣下鄉來,就主動邀我去她的寨子歇口氣,順便看她家的老繡衣。
苗女從箱底翻出件沉綠厚重的縐繡老繡衣,兩袖圖案是卷騰的有翅蠶龍,間襯無數小銅片,有商代青銅浮雕的雄渾氣勢。我心大動想出錢買下,苗女卻說不賣祖宗,再說想奶奶的時候拿甚麼做信念?
“就這一件了,土改時藏在山洞里頭才留下的,我家是地主,浮財都分給了窮人”苗女說。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的貴州,就算當了夜郎國國王其富也有限?深山里怎麼劃了這麼多地主?苗人天天吃酸菜湯攢錢攢銀給女兒,攢買兩塊薄田留給兒子就成地主了?漫想著爬上山頂,回看低漥處的苗
屋火柴盒般大小,夾雜在不規則的鏡子般的望天田里,曬壩上一光屁股娃娃正扭來扭去朝我望。不由地想起了有錢的老姜家,在他家時天天酸菜糟辣椒下飯,辣得滿嘴燎泡,打熬不住自去鄉場上割了塊豬肉回老姜家打牙祭。老姜婆娘燒火,盯著我手中的菜油瓶,唱歌樣對我說:
“老師呃,油不在多,只要辣鍋!”
老姜家過去也是地主,現在他勞力強婆娘又會做生意,地沒有了但有錢,該算啥成份呢?我不知道.
 
2005619日)
 

(發表於澳華新文苑第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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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ty2014-11-20发表
看了胡仄佳的短歌行和夢逥黔山,真的好棒!文字那么生动,内容那么丰富,真情流露,那么自然,是个出色的写作家。我好想去看开平的碉楼,更像走进贵州的山区,去体验苗家生活,购买那里的古老精致的银首饰和绣品。下一个旅游地应该是贵州。
Patty2014-11-20发表
看了胡仄佳的短歌行和夢逥黔山,真的好棒!文字那么生动,内容那么丰富,真情流露,那么自然,是个出色的写作家。我好想去看开平的碉楼,更像走进贵州的山区,去体验苗家生活,购买那里的古老精致的银首饰和绣品。下一个旅游地应该是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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