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从医的角度、文的角度还是生活的角度去结识谌宁生,你都避不开他那显而易见的诗歌情怀的传染——那是一种阳光灿然的明亮;是一种火焰烈烈的硬朗;是一种水晶彻透的纯清;是一种野鹤临风的高蹈……这个人只是平平常常地和你交谈,谈你感兴趣的题内话,那种实际上由诗歌煽起的文化绿风,便会一下子葱茏起你的目光和思想……
谌宁生是诗人,真的诗人,他写过很多诗,也发表过很多诗。但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比其他许许多多写诗的人更坚执于享有本质意义上的诗歌精神,更把诗当作艺术的圣物而不是附庸风雅的饰品摆设。
诗是什么?有人认为诗是最好写的文字,一首诗就那么简简单单几句话,把生活中的事情或者创作者的想法用分行、长短句的方式排列开来,既省时又省力。因此他们总是随随便便地写那些自以为是诗(甚至是好诗)的语句,总是自作聪明地以诗为话题滥发高见并且说三道四。其实诗歌之短绝非篇幅意义上的小制作,而是最复杂、最富于变幻的情感的抽象、精神的赋形,是较之一般临写式作品更具主体创造内涵的高级造像工程。一如别林斯基所说,如果把生活比作一潭水,那么,小说就是从其中舀取的一瓢一勺,散文则是这水蒸发出的水蒸气,而诗歌更不同,它是水蒸气升入天空后幻化成的彩虹……就此而言,写诗读诗感受诗,都是简单不得、浅薄不得、随便不得的。
站在这个基本点来看待诗,就不难理解谌宁生建构自己的诗世界所包含的拒俗意味了。他不是那种满足于描画一般性生活形态的“写生者”,而是一个热衷于精神发现并以朝圣者的心态感知、传告其迷人光彩的艺术使徒。
精神这东西很虚,胆敢进入这一领地,反映出当事者无惧于既定的浅俗霸权,以道地的真感情诚结诗缘的侠胆与识见。但走到这一步还不等于完全走进了诗的通道,因为精神虽有总揽万象的功效,其本身并不成“象”,而这一点,恰恰是诗歌所难以容忍的。这就形成悖论:一方面,诗歌似乎更钟情于形而上的精神产业;另一方面,诗歌必备的,是形象乃至艺术的秉性。两者显明不合,这就要求身处精神高地的写诗者有特别强的“得其意”而“赋其形”的本领,让那些经多方折射后闪动的内视风景尽最大可能具象为生动的可见物。谌宁生正是在这些方面体现出他尤其突出的创作潜质的,请随便看他的《叙述状态〈之四〉》:
夜渐渐逃离 / 窗外 雪色的蝶群纷繁 / 扑入眼帘 / 世界的版图 / 在另一带地界微缩 / 我意味什么? / 淘金的手 / 正穿越茧丝豆秸 / 上溯六月狂涌不已的山洪……
相信每个人在叙述某种东西的时候,都产生过这样那样的激动,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怎样的动势?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讲得清楚,谌宁生遵从于诗的感性召唤,粗粗几笔,勾勒出特定状态下带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精神风云图,让你不能不折服于诗的超凡伟力。他这人就是这样,始终以极其灵动的目光注视着神祗般的精神家园,并自由地统领比一般写诗的人富足得多的意象兵团,扫荡平庸,成就乃至圆融着个性化的勃发诗情。天赋、激情加上他那异常活泼的文化感悟能力,再加上他那不为浅俗表象所动的严肃生活态度,似乎注定了他应该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
一个人能在深广的精神诗空中痛快地建设自己的快乐,实在是不可言说的幸福,谌宁生得到的这“福份”,得力于他坚定不移信守的生命意识。
在工厂,谌宁生从事的是中医职业,他发表过一些中医论文,全都是站在生命立场上探求人体存在和变化的完整现实的。他认为,中医不主张依靠解剖的方法了解真实化的人,是基于对人的活的生命态的充分认可这一立场,因为解剖所见的人体细部虽然清晰,但毕竟是以模糊原本活的“生命人”为代价的,生命的躯壳不能完全等同于由人体之气、之血脉舒张、情绪颠沛所控调的生命本义,由“医理”延及到“艺理”,他对于诗歌作品中那种疏松自由、多彩多姿并昂扬着精血之气的、野性浪漫的鲜活制作格外看重,他自己也把实践生命意义上的诗歌主张当作责无旁贷的乐事。
“瘦马自山巅而过 / 瘦马在天空下爆发一串哑语 / 瘦马悠久的呼啸 / 霞色怒放般打击永久的荒原”(《瘦马》)——这种画面干净利落、节奏铿锵有声、以艺术地凸现生命原发性冲动和无羁绊阳刚为主旨的诗句,是谌宁生创作面貌的形象写照;“为生命精彩的片段簇拥 / 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汹涌呵 / 黄昏再无法鱼跃 / 像浑厚一次驱魔的奠仪 / 你何其投入—— / 幸福的臂膀包围了整个天空!”(《大潮》)——这样的大潮,无论是产生于江海、社会还是人的内心,无疑都是生命现象让人激动的风景;“从自身的刺中抬头 / 枣子重新估价一切 / 生命中所有的火色开始醇净”(《枣子》);“那果实完成基调 / 完成丰富不可替代的觉悟 / 它是多么省略又博大地灿烂着啊! / 真的 / 在阳光颤动的地方 / 它的呼吸多美!”(《苹果之约》);“在沉重的生活里 / 热爱是一种骨头 / 仿佛盐 使血液坚守海的遗传”(《热爱》)——这一系列让人禁不住怦然心跳的精彩诗句,不管是写人的、写事的、写物的、写理的,无不搏动着强劲的生命信号,轰鸣着精神大世界多声部的交响。笔者以为,从创作的深层美学意义上来讲,对现存生命态的由衷确认,解决了谌宁生诗歌创作的本质定位问题,而基于这种确认的主体创造精神的反限定、反常规投入,则在更开阔的背景上解决了随后而来的艺术展现问题。这就是谌宁生诗歌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他以生命去感觉生命,在他的笔下,枣子、苹果(其实还是塞尚画出来的)与人的形而上的情感意识系统有着同样斑斓的美学光泽,甚至“热爱”这种板正的理念也充满着令人振奋不已的盈盈气血。这就是最有价值的生命原生态,它广泛地存在于我们视觉不可见而感觉能够触及的境界中,并且有着不可亵渎的神性庄严,至于它的物化性的清晰和模糊程度,实在没有用心追寻的必要,诗歌关心的只是它的精神活性,也即生命的本质、生命的元神,因为真正的艺术对此最感兴趣。
生命人人拥有,能体验生命意蕴的人并不多见,而能够体验生命艺术意蕴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包括一些专事文学创作的人,他们对于谌宁生独领高风的美学品格往往很难心领。
这就注定了这个人是孤独的,而艺术的大境就是这种孤独,在这一层含义上,谌宁生又是幸运的,幸运无比。
近几年,谌宁生的诗歌愈来愈引起同样崇尚生命血性张力的中国西部诗坛的注意,西部诗风的代表诗刊《绿风》多次在显著位置刊载他的组诗力作,并计划以诗歌、随笔、创作谈“三弦齐奏”的方式荐举他的专题;具有较大影响的四川《星星》诗刊也着力推出了他的一些作品;海峡彼岸的《大海洋》诗杂志更是对他那些表现海洋雄性意志的诗作特别看重,一次次予以刊发,他的诗还多次在全国获奖。
谌宁生在自己的诗歌田亩中培育着真正归自己所有的果实,诗歌属于他,他也属于诗歌。不过,在现在的时代,迷恋上诗歌实在不是“合时宜”的举动,外部世界在喧嚣,诗歌很难固守一方安宁;企业经济效益不佳,生活的困窘,又从内部动摇着高精神追求者的意念。
谌宁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他曾试图改变自己的现实处境,然而,当他进入那么多人孜孜相求、疲于应对的物欲漩涡中,干着他原本不愿干的事情的时候,他突然间发现自己空了——空得像刚刚遭受了一场残暴的洗劫,但又很难说得清究竟丢失了什么。他猛然间觉悟:自己最大的悲哀在于离诗歌远了,遗失了别人任怎么也理解不了的诗歌心情!
于是他果断地逃脱出来,返回到闪烁着诗歌神奇光亮的出发地。
他并没有放弃再次改变自身生存状况的企图,但那必须限于外部因素,以不破坏或最小程度地破坏诗歌心情为前提。
一位颇有点文化功力的弄潮人士曾不解地说:“谌宁生,我真不理解,在现在的大气候下,你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确实,社会价值错位、道德失衡,人们大都在寻思着可得的实惠,营营于功利的得失,包括一些文化人也概莫能外,谌宁生乃一介小卒,却还对生活保持着那一份顽固的严肃,还在精神文化的虚空中自在地怡乐自己,这在一般人的眼光中自然是不可理喻的。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样,艺术又怎样去鉴别无标签的忠诚?又怎样去区分朝拜者品性的高下?
“深海区无水 / 无水的深海区只印证蓝光”——这是谌宁生在台湾发表的《蓝光 深海区》一诗中的两句话,生活在“陆地”或“浅海”的人们是不会知道深海区的景致的,而到了深海区的人也不一定会体会到“深海区无水”的化境。无就是有,有即是无,这在存在法则的视觉里是荒谬的,而在生命精神的体会中却是本真的、高级的。谌宁生正是在这里完成了对自己和自己以外的认识世界的超度,所以,他能为诗歌所接受。
诗是会为这个人祝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