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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过年的回忆(1).看戏
作者:翎翅  发布日期:2010-02-12 02:00:00  浏览次数: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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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说我是北方农民的后代。并以此为自豪。特别是因为读了茅盾的《白杨礼赞》,北方农民被赋予了白杨树这个诗意的形象。
 
母亲的老家,在冀中平原上,河北的这块土地,辽阔而平整。数千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直到我母亲这一代。她是那代人中少数抛弃这块土地的人之一。这块土地虽曾养育了许多纯朴忠厚的庄稼人,但似乎不够人杰地灵。没有见过哪一处有亭台楼榭,哪一处有刻着或淳厚端庄、或龙飞凤舞的字碑,甚至连一个土地庙都没有。更没听说过出过什么公卿大夫、进士举人之类。中华的文化,似乎早已随着岁月渗进这片土地,化成了一茬茬温香碧绿的庄稼,只有很少一点气息飘扬在这广袤田野上的风中。
 
残留的那点文化,有一种是戏曲。农村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看上戏。他们的戏叫梆子戏。我没有看过梆子戏,倒是听过一点。当年在回老家时,家里只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大姨(母亲的大姐),一个四十几岁的半老婆子,成天抱着听梆子,睡觉的时候还抱进被窝里。我和小表弟从她怀里抢都没有抢去。那一年我随母亲回老家过年,倒是亲眼看了一场村里人自己演的戏。
 
那是六十年代末,我还没有上小学。在老家刚住了个把星期,因为水土不服,浑身起了很多疙瘩,痛痒钻心,不久就挠得皮破流血。大表姐,当时十七八岁,是家务农活的好手,家里吃用的水,都是她从村里的井那里挑来的。她说,起了疙瘩不能挠,用指甲掐一掐,就不痒了。于是,她就把手伸到我衣服下面,用指甲不停地为我掐,果然好很多,既解痒,也不会把皮肤抓破。我成了她随身的影子,跟着她到处走。她去村委会院里去排练节目,我高兴地跟着。
 
为了建社的整数周年纪念,村里排演一个歌剧。上面不知是哪个专业团体来村里住下了,剧本,音乐应该是专业的人写的,乐队也是专业的,剧中的演员却都是村里的人。人们天天聚在一起,紧锣密鼓地排起戏来。练唱的演员和乐队在屋子里练。表姐说外人不能进去。我当时已经是个样板戏迷,许多唱腔可以整段整段地唱了,这里的声声调调听得格外入耳。心想这些歌儿让我来唱,肯定也不比那个演员唱得差。一通通的丝弦锣鼓声,时而袅袅动听,时而紧凑逼人,从关着的屋里飘出来,撩得我心里好像有千百只虫蚁在爬,比浑身的疙瘩包都痒得难受。
 
母亲的老家,是中原土地上最早实行合作化的。四十年代初期,母亲的父亲,就是我的姥爷,是个贫农,除了务农,还做散工和纺麻绳。家里有老人,还有一堆孩子,生计艰难,可想而知。他和其他三户同样贫穷的农户组成“合伙组”也叫“土地组”,大家一起互相帮着干活,牲口和农具和在一起用,女人们也凑在一起做活计,带孩子。他们做得很成功,穷人家都想入他们的组,合伙组越来越大。这可以说是合作化的雏形。后来共产党提倡组织起来,在那块土地上一呼百应。共产主义在越是贫穷的地方,就越是深入人心。我老家就是一个例证。那里人一直是信奉合作化,到后来邓小平号召搞承包,我还再三地亲耳听到人们连天的怨声。
 
演女主角的姑娘和表姐年龄相仿,长得很好看。红润的瓜子脸,大眼睛,举止也很斯文。比我喜欢的表姐好看多了。我特别注意农村的姑娘。她们大都有着红扑扑的脸,头上戴着颜色不同的头巾。那是一块正方形的棉线头巾,对折成三角形,从头顶上围住脸庞,两个长的角在下颌处结起来。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颜色鲜亮的线呢外衣,不是很干净。她们在家里是要做很多活计的,农村里的水又很宝贵,所以不见她们经常换衣,但比起男人们永远是穿着没有罩衣的黑棉袄,要好看多了。天气冷得拿不出手,农村又不兴戴手套,姑娘媳妇们站在一起,总是把手对穿在袖笼里,两只穿着厚棉鞋的脚在地上不停地倒来倒去。说笑时,浓重的家乡话女声,有点闷闷地,很动听,讲到兴奋处,她们娇声喊着“娘(去声)啊…..”,然后就笑到一处。年轻的女人中有的很漂亮,是尽管穿着寒碜,也掩不住的美,是皮肤的白润细腻,眉目的娇美,面型的端庄,是没有装饰的自然风韵。让人不由从心里赞叹。如今想来,这种美没有化妆品的保护,没有美丽衣物的衬托,很快就会在严寒冷风,或是酷暑烈日中化为乌有。农村姑娘的美,是短暂的,有如昙花一现。
 
年三十,终于等到演戏的那天。队里的场院上,搭起了临时舞台,应该就是农村戏棚的样子,而棚上装饰的是贴满了大字标语的红布。远近乡里的人们,都带着小马扎、条凳什么的来看戏,台下坐的满满地都是人。
 
乐曲响了,大幕拉开。开场上来的,是四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其中就有我表姐。她们边跳边唱着:
 
太阳出来哟满天红,喜看红旗迎东风。
打井、积肥、平整地,社员争夺开门红。
 
她们在舞蹈中做着劳动的动作,红红火火地透出一股欢乐喜庆的气氛。我表姐是姑娘里面跳得比较差的一个,咧着大嘴,笑得有些傻傻地。看得我心里不舒服,也颇不服气。
 
后来,不知怎么来了个灰黑色的、干部打扮的人,一副坏相。他在舞台上跳来跳去。怪声怪气地唱:
 
刘方我撒下了天罗网,志坚,注意,你……你往哪儿藏!
刘少奇的大斧啊,我握在手,
砍倒了大社我捞呀,捞呀……捞了一个更大的大官儿当。
哈哈,真是棒!
 
原来这个人是执行刘少奇的路线,来这里要解散合作社、或者是要把大社变成小社的。他的诡计,得到了地富反坏的支持,却被党支部书记和贫下中农反对和坚决抵制。各路人物纷纷出场,面对上面的压力,书记兼社领导志坚带领贫下中农无畏地面对。到了女主角发言时,那个漂亮姑娘开始唱了:
 
曾记得,俺爹说,一九四三年,土地组刚刚成立不到五十天,
咱穷人拍手笑,你语我言,穷人们组织起来不受难。
唯独有一个人暗地埋怨。咱穷人们组织起来谁能捣乱?
从土地组看到集体化的明天,从土地组看到地主富农的末日不远。
(有人高喊:那个捣乱的人是谁?姑娘指着刘方唱:)
他就是俺村——臭名鼎鼎的恶霸地主、汉奸走狗,你的亲戚:算破天!
 
众人高喊:打倒算破天!打倒算破天!群情激奋,戏达到高潮,斗争的胜利,已经呈现。公社反正是没有被砍倒。我看得糊里糊涂地,不关心谁胜谁败,只注意那唱。散场后,听得母亲说:玲子(我表姐)咧着嘴光是傻乐。乡亲们讲:唱得真好听,比戏匣子里面唱得都好听呢。
 
这唱腔,我在排练时就听过很多遍,早就学会了,到今天还能唱下来。曲调应该是以河北梆子为基调吧?我还真说不上来,我知道“小白菜,地里黄”是河北民歌,跟这里的调不一样。反正它是北方民间的曲调,来自山西,山东或是河南都不一定。这首曲子里有很多处用“都-索都啦索法米来-”(“都”是高音)的尾音。歌曲的前半部分低抑,有民歌的悲情味道。自“从土地组看到集体化的明天”开始,音调转成高昂深情,有歌颂的味道,后来又转成激愤果敢,有坚决斗争的精神。
 
后来,学校里搞忆苦思甜。我回家缠着让母亲忆苦、讲地主恶霸如何凶残。母亲说,老家人多地少,人均只有几分地。“人勤地不懒”。好地亩产八百上千斤,劣地也有四五百斤。可粮食还是不够吃。多数人家都很穷,连地主都下地干活,更没有恶霸地主了。
 
以后回老家多次,再没有看到村里演戏。时过境迁,我童年时看到过的这唯一的一次戏,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演,过年时,或许会上演传统梆子戏。
 
2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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