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山东出大汉？

我爸爸是地地道道的山东人，个子绝对不高，年轻的时候昂首挺胸垫脚尖，也没有达到一米六零。

爸爸的个子矮，也好，要不然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三十年代初期，爸爸的家里很穷，破衣遮体，无米下锅，十几岁的爸爸只好去当兵。

 起初，爸爸没有参加共产党的正规军，只是当了一个土八路。土八路实际上和土匪差不多，他们擅长打游击战，擅长偷袭敌人。怎么偷袭？就是趁其不备，黑灯瞎火地悄悄摸过去，放一阵子冷枪，不管打着没打着对方，撒腿就逃。别看爸爸的个子不高，跑得却很快，无论是冲锋陷阵还是战略转移（逃跑），他总是跑在最前面。

那是一个深深的夜晚，星星没有点亮，月亮暗淡无光，黑色的云团像一床不透气的棉被，覆盖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爸爸奉连长之命，带着几个战士，去村口偷袭一个碉堡。

当他们借助麦田的掩护，爬到距离碉堡十几米时，却发现碉堡上没有哨兵。爸爸小声对身后的战士说：“碉堡上总有人站岗，今天很奇怪。你们先不要动，我过去侦察一下”。

一个外号叫马大憨的山东大汉说：“李班长，我和你一起上去，万一有啥事，也好有个照应。”

爸爸和马大憨悄悄摸到距离碉堡还有几米的时候，突然从麦田里站起一个人，原来他就是哨兵，正蹲在地里拉屎，听到动静后，马上站了起来。

天太黑，爸爸和马大憨都没有看见那个哨兵，继续往前走。哨兵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爸爸的头皮飞啸而过，正好打在爸爸身后的马大憨的肩膀上。马大憨作战勇敢，脾气火爆，肩膀上挨了一枪以后，急了，抱起炸药包冲向碉堡，只听“轰”的一声，马大憨和碉堡一起飞上了天。

瓦块和泥土把爸爸和那个哨兵同时埋在下面。后面的战士冲上来，把他们挖了出来。爸爸只是受了轻伤，哨兵却丢了一条腿。

当爸爸知道马大憨不但替他挨了一枪，还与敌人同归于尽后，非常气愤，指着那个哨兵的鼻子大声喊：“我他娘的走在前面，你为什么不向我开枪，非要打我身后的马大憨？”

哨兵强忍着断腿的巨痛，说：“首长，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你，我以为就他一个人呢。”

这是第一次，爸爸因为个子矮，捡了一条命。

四十年代末期，爸爸从山东到了北京，脱掉军装，在国家机关当了干部。

人们常说：个子矮的人，心眼多。这话真的不假，爸爸就很聪明，尤其在为人处世、社交礼仪方面。他到北京没有多久，被调到礼宾司工作，主要是为上级领导安排各种外事活动。几年以后，爸爸被提升为副主任，享受副部级待遇。

爸爸升官以后，我们家搬到一个老北京的四合院里，东南西北十几间大房子，有电话，有洗澡间，有政府派来的勤务员，还有专车接送爸爸上下班。

其实，爸爸的所谓“专车”，是一辆苏联制造的“华沙”，已经老得没牙了，每次它停下来以后，就不愿意再跑，可是一旦跑起来，又很难停下。爸爸的所在单位一直要给爸爸换一辆车，爸爸却说：“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能有车坐，知足了。”

北京，又迎来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这天早上，市区的气温，达到零下十几度，一场大雪过后，房顶和马路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冰。孩子多的穷人家庭，只好围坐在火炉旁，不去上学，也不去上班，因为没有足够的防寒外衣。

爸爸的司机迟到了半个小时，爸爸非常严厉地批评了他。爸爸是一个工作狂，无论气候多么恶劣，他总要准时准点到单位。

司机说：“李主任，马路上全是冰，滑极了，为了您的安全，我劝您在家里歇一天。”

爸爸说：“我是共产党员，党纲里没有因为下雪就可以不上班这一条。”

司机还想说什么，爸爸挥手阻止了他：“不说了，我今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上车。”

 那辆又老又破的汽车，在坚硬似铁光滑如镜的马路上缓慢前行。爸爸不停地看表，也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再开快点。”

司机不敢违背爸爸的命令，当汽车跑上一条较宽的马路时，他开始加速。

正在这时，从一条胡同里突然窜出一辆自行车，距离爸爸的汽车仅有一米，司机脚踩刹车的同时，猛打一把方向盘，汽车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毫无控制地钻进左边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底盘下面。爸爸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爸爸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脸上缠着绷带，只露出眼睛和鼻孔。

医生看到爸爸睁开了眼睛，走过来，说：“您的命真大，如果您的个儿再高一点儿，脑袋就被削下去了。现在还好，就是擦了一层皮，很快可以恢复。不过，您的脑袋顶上，可能不会再长头发了。”

爸爸慢慢吐出几个字：“我的司机呢？”

医生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答，默默地离开了病房。

这是第二次，爸爸起死回生。 

六十年代中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霎时间，红旗漫天飞舞，大字报铺天盖地，造反派穷凶极恶，文革小将丧心病狂。爸爸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糊里糊涂地成了阶下囚。

这一天，红卫兵闯到爸爸所在单位，将爸爸从临时改建的审讯室里拉出来，先是一通拳打脚踢，然后是五花大绑，还在爸爸的胸前挂了一块重重的铁牌子，上面写着“打倒牛鬼蛇神”。

红卫兵在篮球场上搭就了一个批斗台，批斗台的后面用铁架子和木板竖起了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像上的毛主席正挥手向广大人民致意，老人家一脸的仁义和慈祥。

爸爸先被拉上台，紧接着是礼宾司主任张宏仁。张宏仁的个子比爸爸高很多，他们一高一矮站在台上，很像一对说相声的演员。

批斗大会开始后，一个红卫兵带领大家高喊：“首先，让我们衷心祝愿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大家声嘶力竭地附和着：“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伴随着众人的喊声，忽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红卫兵小将的绿军帽随风而去，舞台四周的红旗东倒西歪。

站在台上的爸爸和张宏仁都是行武出身，大风仅仅使他们的身体微微摇晃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平衡。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身后的那幅巨大的毛主席像，没有顶住大风的冲击，猛地倒下来，毫不留情地压向批斗台，最先砸在张宏仁的头上，随后，他们两个人被敬爱的毛主席压在了下面。

 在医院里，爸爸听到张宏仁因为突发性脑震荡不幸身亡的消息后，哭着对我妈妈说：“如果他老人家的画像，同时砸在我们两个人的头上，张宏仁是不会死的，因为，我们可以共同分担老人家的重量。我和张宏仁在一起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几乎形影不离，他就这样匆匆走了，我真想和他一起去呀！”

妈妈安慰着爸爸，说：“你的命大，你的命硬，你不会死，你咬碎牙根也要活下去，不为别的，为了咱的孩子们。”

这是第三次，爸爸死里逃生。

七十年代初，那场像瘟疫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爸爸又被发配到湖北，在“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

爸爸所在的地方叫“沙羊”，以前是一个劳改农场，曾经关押过成千上万的重刑犯，很多犯人终身干苦役，甚至死在那个地方。当地流传过一个顺口溜：“有个地方叫沙羊，沙羊就是屠宰场，进了沙羊没活路，活着和死一个样。”

不过，沙羊的自然环境很好，村旁有一条河，俗称“七里湖”，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河岸两旁，种满了棉花和水稻。丰收的季节，一朵朵棉花轻轻地炸开壳子，银白似雪；一棵棵稻穗沉沉地歪着脑袋，闪烁如金。

爸爸被分配到饲养队，整日与水牛为伍。每天清晨，爸爸把一头头水牛喂饱以后，分别送到田里，交给干活的人们。日落之前，再把水牛一头头牵回来，拴在棚里。为了便于识别，爸爸给每头水牛编上号码，其中最让爸爸头疼的是5号和8号水牛，因为那是两个好斗的家伙，它们一旦相遇，便不顾一切地冲向对方，然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撕杀。所以，爸爸总要事先设计好，避免那两个家伙碰到一起。

这天傍晚，太阳的余晖铺洒在七里湖的水面上，水波荡漾，金碧辉煌。

远处，收功后的劳改干部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强打精神，南腔北调地唱起每天要唱无数遍的“革命歌曲”，向集体宿舍走去。

爸爸颇有兴致地骑在5号水牛的背上，手里挥舞着牛鞭，沿着河岸漫步。今天，爸爸难得有个好心情，随口哼起家乡小调：“人人那个都说唉，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唉，风光好........"

忽然，远处有人喊："唉！老李，我把牛给你送回来啦！"

顺着喊声，爸爸看到一个劳改干部正牵着一头水牛向这边走来。当他越走越近时，爸爸突然发现，他牵的正是那头8号水牛。爸爸知道情况不妙，刚要从5号水牛的背上跳下来，可是已经晚了，5号水牛大吼一声，铆足了劲，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8号水牛飞奔而去。坐在牛背上的爸爸高声大喊："心，5号冲过来啦，快躲开！"

劳改干部听到爸爸的喊声，扔下手中的缰绳，夺路而逃。

5号水牛驮着爸爸在田野里飞奔起来，穿过棉花地，穿过水稻田，然后冲进一片小树林。爸爸一手紧紧抓住缰绳，一手死死掐着水牛的后脖颈子。在他们即将冲出小树林的时候，爸爸听到身后传来喊叫声，就在爸爸回头的那一瞬间，他的草帽被一根横在两棵树之间的树干打飞了，爸爸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后面追赶上来的劳改干部们从爸爸的身边跑过去，忙着为两头水牛拉架，唯独一个爸爸的老部下守在爸爸身边。

爸爸摸摸头顶，发现只擦破一层皮，便要站起来，去找他的水牛。

老部下按住他，说："长，您没伤着吧？您真是命大。"

爸爸笑笑说："是个子矮好呀，要不然，非给撞死不可。"

这是第四次，爸爸大难不死。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爸爸先后四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真的为他带来什么福气了吗？如果说他的第一次没有死在国民党的枪口下，使他有机会从山东到了北京，有机会从一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穷孩子变成共产党的大干部，那么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解释呢？

人们还说：七十三和八十四都是"坎儿"爸爸今年正好八十四岁，他正面临那道”坎儿“。

不过我深信，爸爸能够跨过去，正向妈妈说的，爸爸的命，很硬。

对了，我要提醒爸爸，看见那道”坎儿“的时候，轻轻地往高处一跳，您不用担心脑袋撞在门梁上，因为您是一个矮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