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究鲁究是纳西语,就是指纳西东巴象形文字,世人誉之为纳西族特有的玉树琼花。因为纳西祭师东巴们在家族传承过程中,为了保持经文的一致性,也为了保持经文的一贯性、系统性,提高东巴的权威性,纳西东巴所诵之经不仅采取口传心授,又因纳西东巴并非专职,不可能长时间专职学习,故而前辈东巴自创文字,录写经书,以给后世东巴提供经文范本。为了使经文具有独享性,他们在生产生活中,集形集象成字,创造了总共1600多个单字,并用这些单字,录写成各类经文1400卷。斯究鲁究由于只有东巴研习,也就保证了文字,经书的专有性。无论当初创制这些文字的目的和出发点如何,当斯究鲁究已形成一种有实用价值的语言文字后,他的保留至今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本文不想就斯究鲁究的其他效用横加评说,只想就与之同源的汉方块字对诗歌文学的特殊贡献,或者说从对汉方块字是专为诗歌量身订做的文字这一观点阐释出发,比较一下斯究鲁究是否同样适用,或者说有着相同的价值。
诗是语言的艺术,诗性语言是诗的生命,也是诗歌这一文学样式在形貌上区别于其他文学样式的突出显点,更是诗歌自身所独有的特点或个性。大象无形,无论诗歌在形而上采取什麽形式,分行,不分行,用标点,不用标点,语言使用上只要是诗的,诗性的,那你就很难将其从诗歌中清除出去。语言是由文字组成的,文字又是由不同民族依据自身的性格、需要、条件创制的。诗意的栖居,是人类的共同理想。但是不是所有的记录文字都具有诗性语言的特性,从而组装成诗性的诗歌语言哪?从我的诗歌经验看,其实未必。譬如英语世界的拼音文字,虽然表现能力强,但表意能力弱,甚至说差,单个文字没有表情,没有指向,是更适合计算机识读的逻辑文字,谴词造句有定式,有规则。这样的文字即使勉强写成诗,诗性也不是因文字本身表达出来的,而是叙述出来的,烘托出来的,不是天然的,而是故意的,所谓环顾左右而言它。这样的文字写出的诗经常是又烦又长又臃肿,表面看诗意虽然明朗,但却使诗缺少第二意,缺乏含量和厚重,没有朦胧的美感,没有诗的节奏感,更没有诗的误读可能,缺少诗的暗示性。这样的文字写成的诗轻飘的流于散文体,虽有诗的感觉却无诗的美感,就象真实的裸体,虽然也能称得上艺术,但却难以指认为真正意义上的纯艺术,最多也就是眩目于眼睛的行为艺术,或描摹写实不耐人寻味,更难让人回味,这类文字多是说明,思辩性强,形象性差,叙述行强,暗示性差。在我们卷近西化潮以后,由于崇尚翻译体,打破了原来的汉文字本身的张力,强加于规定,诗越写越长,语言越写越罗嗦,文字越来越没有感情。在接轨的过程中,我们经常用自己文字的劣势去比较人家文字的优势,反而忽视了汉文字的长处和固有的大气。我向来以为,在世界的各种文字当中,汉文字这种形声形意的方块字,或许是人与自然沟通的天使,每个字都有独立意义,都有明确所指,都有自然的神性赋予。而斯究鲁究同样具有这些特点,甚至还未演化到汉文字的抽象地步,这样的文字,语词搭配就会产生与所指不同的能指。也就是说汉文字的同音不同字,同字不同音,同意不同字,同字不同意的特点,给汉文字的重新拆装拼接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而诗歌语言要求最大限度地剔除或开除虚词和连词,最大限度地破坏习惯的语词方式,最大限度地挖掘字所能表现的可能性,拓展字表现的空间域,最大限度地简炼,铺展最大程度的张力,提供最大限度的歧义暗示可能。诗的每个字都象一块铀,象一个指示牌,从这个意义上讲,汉方块字无疑是最能承担的,同源的斯究鲁究也同样具备这些特点。原因是:其一,唐诗宋词元曲恣肆汪洋,这无可替代的诗之大国地位,表明了汉方块字最适合诗性表达,而且也创造了诗意的国度和诗的辉煌。斯究鲁究也以其象形文字录写了一千四百多卷东巴经文,经文中充满了多重的暗示性,具有极强的诗韵;其二,诗歌向来崇尚自然,具有指向自然的天然性,而汉文字又无一不来自自然,正如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悟性极强,并以形象现之,以求超凡脱俗,抚慰人心,外师造化内法心源,书法字迹也能判断漏出人的心性,解字测字也能算出人的运命,这都表明了汉文字法自自然的灵性。经常听到有人说,一些人遣词造句不避谶,结果自己正应了谶语,也说明汉文字具有神性的一面。而斯究鲁究在驱神禳鬼安抚人心上,和文字形成上,也具有汉文字的同功;其三,汉文字的多样性,使文字表达上显与隐都可表达,显则直白浅薄,隐则智慧含蓄,无论表述什么都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而诗对文字和语词的要求则更倾向朦胧、隐。斯究鲁究作为纯象形或者未褪尽象的形,更具有这种暗示性和多种理解的可能性,虽然文字不如汉文字多,但其多指性使之具有了不同的理解切入点;其四,汉文字并不靠字母的组合,而是直指本意,直接诉求,每个字都有意义,而且意义明确,用两个具有同样明确意义的字组成的词可以相互影响,而具新意,如所谓名词做动词用,主宾倒置,而不是由毫无自身意义的字母组成的词。可以说拼音文字没有字,只有词,而每个汉字既是元素又是词,字有字意,词有词意,可以相互影响,词可以改变字意,这就是汉字组合的奇妙之处,也是诗歌语言的玄妙之处。斯究鲁究虽然只有一千六百多个单字,但其组合成词和语言,几乎很少用到虚词或连词,同样依靠字的暗示和指向,连起字与字之间的空白,这是诗歌语言所必须的、独具的;其五,汉文字构成的拟物性和有源性使汉文字每个字都是一个体系,而且是一个独立自闭的体系,虽然在每个字的使用中,每个字主解法之外又有多个派生的解法,甚至额外赋予的特定解法。每个字既是实的,又象是虚的,类似代数中的变量,给语言创造充分的想象空间,给诗歌提供无限再创造的余地。斯究鲁究同样具有这一特点,其字既具有象的意义和关连,又具有前后联系的新意义,同时兼具暗示意义,有时诗意一看字形便知;其六,汉文字形声形意的特点有可能提供暗示性联系和想象,乃至嫁接,可以摆脱各种虚词的人为连接,使语言的再度创造成为可能,这也就是斯究鲁究区区单字能创造浩浩经卷的原因;其七,汉文字产生于自然,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汉文字可以暗示自然,反之自然也对汉文字表意产生暗示,使读者可能脱开语言而从经验中得到暗示,或者缺乏经验和认识,而从字中得到暗示,汉文字的这一典型特性,完全符合诗歌对其基本组成元素--字的要求。而斯究鲁究由于是更形象的象形文,其相互的暗示性较之汉文字更强,所以我说,汉文字和与汉文字同源的斯究鲁究同样是诗歌大厦的砖石,它所创造的语言,是诗性的语言,是专门为诗而存在的,是专门为诗歌而创造出来的。正是因为此,中华成为世界诗之泱泱大国,其地位无人能撼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与汉文字同源的斯究鲁究虽小为一个不足三十万的山野小民族纳西人所创,却是异曲同工,达到了完美表达诗性的境界,其自然环境同华夏想近,所谓丽江小中华。虽然斯究鲁究是由纳西东巴们创造和使用的,但他们同样来自自然,同样是象形文字,文法与汉语言虽略有不同,但总体上是相通的。斯究鲁究的基本单字组合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而那些经文中使用的文字,其图画效果、文字表述、暗示意义都具有了诗性和神秘性,无论是情死经《鲁般鲁饶》中诗意的表述和诗性的可诵读性,使经文具有了明显的韵文特点,具有了诗的意境和朦胧美,其言情言志都十分贴切到位。不仅如此,似乎每个象形文字在经文中又都具有自身的意义和相互关联的意义,组词的意义,还有引导你再度创作的意义,正因为此,《鲁般鲁饶》才成为使无数殉情男女舍生取死的诱惑力,也成了年轻人情死的直接诱因,成了超荐情死者的唯一经典。每当东巴捧着象形文的《鲁般鲁饶》诵起经文时,那些活着的青年男女便围在东巴旁边悉心静听,以泪洗面,那些情死者踏着象形文灵性的舞蹈走出来显现给你,就象汉语诗歌中诗性的汉文字带走了屈原、海子、骆一禾和戈麦的灵魂一样,斯究鲁究却换回来殉情者出窍的灵魂,或许这样的文字同样重要,或许这样的文字是更原初的诗意表达,但他不是指出或说出,而是指向或者暗示。 那一千六百多个象形的精灵真的一直在动,就象风鼓荡着我们不安的灵魂。
做为诗者,我斗胆说,能够让人因之求死的文字是艺术的文字,而同时又能让灵魂活过来的文字是伟大的文字,它只属于敏感的诗的文字和用文字创造诗性语言的诗。从这一角度看,我要说,斯究鲁究和汉文字一样同样是专为诗歌量身定做的文字,因为它的历史已证明了一切。他的文字已暗示了一切。斯究鲁究交给了经文,交给了纳西的灵魂,东巴们躲到了它的后边,就象诗已完成,诗人们躲到了诗的身后一样。活着的斯究鲁究,你自己张口说话吧?我们正在倾听。你自己展翅飞翔吧?我们正在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