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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洒落的旅程--莊偉傑其人其詩其文解讀
作者:何与怀  发布日期:2010-03-15 02:00:00  浏览次数: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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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偉傑,這位閩南青年,生肖屬虎,工詩文,善書畫,從他筆名“莊燁”、“詩燁”、“怪聖”,從他素有“南方抒情詩人”、“閩南書怪”之稱,等等,人們對他似乎就可知一二。
他於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後,曾任教於泉州黎明大學中文系。一九八九年底,那年他二十七歲,作為一個留學生,從海上絲綢之路的中國泉州古城走到南十字星下的西方世界現代都會悉尼。他不甘寂寞,出任國際華文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和澳洲華文詩人筆會會長,在異國他鄉創辦雜誌《滿江紅》和《唐人商報》,熱情地為澳華文壇開辟一塊園地,也為自己打造一片新的天地。他好做大事,雖然不無煩憂困苦,雖然有時也讓人擔心。到了世紀之交,在澳洲度過十年之久的莊偉傑,又作了人生一個重大決定。他回到中國,在北京大學作訪問學者,在母校福建師範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二零零三年夏天,他拿了博士頭銜又拿了教授職位。適逢當時我和他應中國國務院僑辦邀請,一起在中國大陸東南西北各地參觀訪問,一路上我常笑言他碰上“莊偉傑年”,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遍長安花。”
現在,幾年又過去了。莊偉傑每年回悉尼一兩次,每次見到都是精神抖擻,碩果累累。屈指一算,他已出版了好些著作,數量极其驚人,重要的有:
新詩集《神聖的悲歌》(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7)、《從家園來到家園去》(國際華文出版社,2001)、《精神放逐》(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東方之光》(國際華文出版社,2004)、《莊偉傑短詩選》(中英對照);
評論集《繆斯的別墅》(國際華文出版社,2002)、《尋夢與鏡像——多元語境中澳洲華文文學當代性解說》(博士論文)、《智性的舞蹈——華文文學、當代詩歌、文化現象探究》(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5)、《澳洲華文詩人12家論》(即將出版)、《邊緣文化与生態視野——華文文學.華文教育.華文傳媒》(即將出版);
散文詩集《別致的世界》(成都時代出版社,2004);
散文集《夢里夢外》(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邊緣人類》(即將出版);
書法集《莊偉傑書法欣賞與書藝文集》(澳洲滿江紅出版公司,1998)。
主編著作:《澳洲華文文學叢書》五部、《澳華文學方陣》多部、《國際華文詩星書系》多部、《世紀獻禮》、《新生代詩人100家》……等等。
他有大量文學作品、評論文章和書法對聯發表於海內外一百多家報刊雜誌,作品入選《華人畫家書法家詩人作品聯展大獎典藏集》、《2001中國最佳詩歌》、二零零二、二零零三、二零零四、二零零五年《中國年度最佳散文詩》、《21世紀書法:天津論壇優秀論文集》等數十種版本。曾獲中國第十三屆“冰心獎”、 二零零四-二零零五年度全國文藝理論與批評征文一等獎、第三屆“龍文化金獎”優秀論著獎等多種文學藝術獎、二零零六年“首屆中國高校詩歌大獎賽”教師組優秀獎等多種文學藝術獎項。
現在莊偉傑受聘為國立華僑大學華文學院教授、華文文學與華文教育學科帶頭人,系目前中國文壇獎金最高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三十名推荐評委之一。二零零六年十月,他被選為“中外散文詩學會“副主席。在這之前,八月,莊偉傑又將開始“博士後”生涯,入駐復旦。在诸多竞争“对手”中,只他一人獲得录取,成爲享有國際聲譽的陳思和教授的門生。“学問之道的确遥遠而漫长……”他感嘆,他歡呼,滿懷信心,迎接新的挑戰。
莊偉傑曾在一首诗中說:“我是一隻飛鳥,俯仰於海天之間”;“以一隻鳥的姿态/抖落满身塵埃”。冰夫先生因而在前兩年為莊的詩集《精神放逐》寫序時問道:“振翅高翔,抑或是落地喧哗,啄洗自己美丽光鲜的羽毛,享受荣耀?”(冰夫,“振翅高翔抑或落地喧嘩——讀詩集《精神放逐》致莊偉傑”)現在看來,莊偉傑並不屑於落地喧哗,他繼續振翅高翔當不容置疑。或者在他題爲“虎”(《精神放逐》)的詩中,莊偉傑多少也為自己作了一幅自畫像:
 
不願長久地 呆在/狹窄而生態鱗傷的/荒山野林 卻喜歡/在懸崖絕壁上/彫鑿夢想//孤傲地懷抱春雲/冷眼蔑視 世界//洶湧冒險的衝撞力/在植物吐芽的季節/躍動一串火花 獨放/異彩 縱然週遭一片漆黑/決不後悔 獨斷獨行//往可縱橫千里萬里/返能折騰萬里千里//…………
 
或者,也可這樣比喻,就好像不經意出現一場造山運動,在我們澳華文壇舊友面前,莊偉傑驀然崛起,令人十分驚喜!
 
 
還記得,他調侃自己志大才疏。甚至“志大”也有“疑問”,當人們驚訝他的名字叫“偉傑”時,他總是風趣地説:“是裝出來的。”
所謂“裝”是“莊”的同音,而“莊”是他的本姓,那是千真萬確的,那麽,他志在“偉傑”,便絕對不是“裝”出來的了。至於“才疏”,於他更是一個謙辭。事實上,說到莊偉傑,人們自然想到這兩句成語:“多才多藝”、“年輕有爲”。雖然這些讚詞有點用爛了,但用在莊偉傑身上,卻是恰如其分的,上文簡略所述的成就就是根據。
在大多的場合下,莊偉傑並不是一副謙卑恭謹的樣子——不,他絕對不想做那種謙謙君子。正如他自己說,他“喜歡我行我素、喜歡刪繁就簡、喜歡標新立異,又是一個地道的邊緣人類……”下面他自己的兩段話多少點出了他寫作特點,也點出了他性格特點:
 
我主張在寫作上要敢於張牙舞爪,性情使然,本人的寫作空間維度說雅些呈放射狀,其實是既多且雜,這恐怕與自己不喜歡單一或單向維度有關。因此,忽而寫詩吟對,忽而作文評論,忽而揮毫書畫,至於散文詩,只當作個人漫不經心的一種思維散步,飄忽不定如雲彩,撒落的雨點如音符……
也許,我的生命空間是由多種元素組成的,並由此生發形成了多維度的寫作空間。(《別致的世界》“後記”)
 
按照我的觀察、理解、分析,莊偉傑生命空間當然有多種元素,但激發他生命各種元素因而決定他就是“這一個”是他的詩性。他整體是個詩人氣質。就說他的書法吧。如論者所說,字如其人,書為心畫。莊偉傑宗師自然萬物,主張悟性靈性,追求線條的靈動與張力、佈局的動靜錯落和諧有序,以及個性鮮明獨標風彩的神韻。他隨情而發,揮洒自如。多變靈活的用筆,不斷創新的意念,如八面來風,酣暢淋漓,回腸蕩氣,恣肆汪洋,其中的審美體驗是“書韻、詩情、畫意”。他這樣總結自己的心得體會,書家詩家簡直渾然一體:
 
空氣被墨香渲染得醉熏熏的/流瀉出涮涮點點的柔情萬千/一撇一捺一勾一挑一折一豎/構筑著一方搖曳多姿的空間/書聖王羲之父子露面了/唐宋四大家亮相了/懷素顛顛狂狂地跑來了/褚遂良則小心翼翼地走來/難得糊涂的鄭板橋并不糊涂//……其實,在這個天地中/角度不外是三尾魚/一尾在墨海游動/一尾遨翔於歷史的長河中/一尾嬉戲在書家的夢里(“角度是三尾魚”)
 
莊偉傑多維度的寫作空間中有散文更有散文詩。他陸陸續續寫散文或隨筆或雜文等,大多是在走出國門到了澳洲之後。一九九九年八月,他把這段時期的散文作品結集出版,最初定名為《遠行的跫音》,意即在異國漂泊浪跡的漫漫旅程上下求索而留下的跫然之音,出版前更名為《夢里夢外》,倒也似乎更能表明作者這段期間的狀況與心態(“世界  除了歲月永恒歷史永恒/還有夢里夢外浪跡的跫音”)。此後,在回中國大陸之後,莊偉傑寫的散文,將在《邊緣人類》收集出版,我閲讀過一些,很覺得文字瀟灑,詩意洋溢。例如,二零零二年初春寫於泉石堂的近六千七百字的“母爱如燈”,簡直就像一首感人至深的長篇散文詩。而當我打開他於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出版的散文詩集《別致的世界》,便禁不住為他“個人漫不經心的一種思維散步”所深深讚嘆了。也像別的散文詩集子,《別致的世界》中有許多關於“感悟”、“懷念”、“情思”的篇什,但莊偉傑以散文詩的式樣來解剖自己,洞察世事,感悟人生,特別真誠,特別睿智,其哲理深度,不是一般淺薄為文者所能相比的。散文詩是莊偉傑鍾愛的一種文體。作爲文學家族中的另類,作爲一種特殊的邊緣文體,散文詩這種性格特別感動他。在某種意義上,他的散文詩創作給他帶來的掌聲和收穫,可能是其他文體所難以達到的。“其實,我不也是一首散文詩嗎?”(“《別致的世界》後記”)莊偉傑發自内心的欣喜的認知,已經説明一切了。
莊偉傑從事最多最爲投入的當然是他的新詩創作。關於他的詩寫,我自然要從他當年素有“南方抒情詩人”之稱說起。如果說莊偉傑擔當得起這個詩名,那麽,他第一部詩集《神聖的悲歌》中那首長達十一節一百六十行抒情長詩“南方之沉吟”,可視爲一個標誌。
 
……南方,我溫暖而廣袤的故鄉/低垂羞紅的頭,舉行隆重的典禮/在沉思,沉思……
 
這是長詩開頭第一節。這樣一開頭,生發開去,便不得了。如論者所說,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尋古探幽,訪賢拜師,呼喚吶喊,一路行吟一路歌,一路沉思一路詩……所謂“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楚辭.惜頌》);所謂“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陸機《文賦》),“南方之沉吟”是充分緣情抒情的。這首詩寫於一九八四年夏天,當時莊偉傑是多麽年青啊;即使以此詩定稿於一九九三年夏計,詩人也不過三十一嵗。這裡有一點值得注意,他寫完這首長詩後第五年到澳大利亞留學,而修改定稿時已居澳近四年,這個跨度經歷了他人生一個重大變化。“發憤以抒情”,信然。
“南方之沉吟”這首詩以“南方”作為背景,寫得相當大氣,結尾終於能夠這樣豪邁地宣告:
 
……哦!那時/我將和南方一起/和新興的太陽城一起/和所有綠色的生命一起/驕傲地走向哲學的長廊/走向成熟的季節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毛詩.序”)。“詩言志”(“尚書.堯典”),顯然,莊偉傑在這裡預告了他的理想,他的抱負。
對於詩的本源,古來有兩大理論,其一是原於“心”,其二是原於“道”。對於我,“心”“道”並非絕對衝突的。周作人說過一句非常精辟的話:“言他人之志即是載道,載自己的道亦是言志。”(周作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集導言”)最緊要的是看是否出於自己的本心,自己的真心。清人袁枚曰:“芳夫詩者,心之聲也,性情所流露者也。從性情而得者,如水出芙蓉,天然可愛;從學問而來者,如元黃錯采,絢染始成。”(袁枚,“答何水部”)詩必須為“心聲”,為性情的自然流露。莊偉傑是一個性情中人,他言志抒情,均是出於真心,豪放如“南方之沉吟”這類詩如此,婉約如他的“合浦珍珠”、“睡蓮醒來”這些詩章更是如此。請看:
 
以夢的方式長久地蠕動/由此感知自然的呼吸/詩意了所有大海的歲月/表達南國的魅力//珠還合浦的美麗傳説/仿佛淡藍淡藍的記憶/無意間搖曳一首歌謠/演繹成一種高貴和尊嚴//…………(“合浦珍珠”)
 
請看:
 
滿身素潔 依然沉浸/於水的酣夢中/雙眼如月鉤雲鉤情懷萬種/開始細雨般呢喃/消失的夢 綴含淋淋的珠光/透徹 一夜橫生的故事//…………(“睡蓮醒來”)
 
這些優美意象,既傳統,又現代,跳蕩多變,色彩紛呈,讓人心醉神迷,琢磨不定,這別有一番情趣恰好顯露了莊偉傑的本性。
的確,莊偉傑的詩章帶給人們的藝術美感是多元的。於莊偉傑,詩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詩為人們展現一段悠遠而神秘的夢幻,也把莊偉傑真實地呈現在世人面前——一個閩南才子,既狂放,又多情。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國大陸移民大潮洶涌澎湃之下,這位閩南才子“仰天大笑”跨出國門,到了澳洲悉尼。可是,不久以後,他感受到一個世紀末浪跡天涯的游子所能感受到的全部的孤獨困惑彷徨焦灼騷動不安了。他像他們那一代新移民文化人一樣,面臨著生存制約、文化沖突、語言焦慮、自我挑戰等等困境。從大學講壇轉化而“流放”到一個陌生的、一切都必須從零開始、都必須靠自己去創設和尋找自己位置的空間,其中經歷的痛楚是難以言喻的。而且,遠行的路沒有盡頭,流浪異國故土已漸行漸遠……
這是“一年四季都在流浪”的内心感受:
 
我聼到了什麽  應該說些什麽?/關於冬季、寒冷抑或喟嘆/關於命運、孤獨加上懺悔錄/或者道出那珍貴的語句/其實統統沒有必要 反正/一年四季都在流浪……(“精神的夢囈”)
 
他失落精神家園的孤獨和痛苦竟達到這樣的程度:
 
既然千年前的心事/在瑟縮之時發了脢/可海依舊是海/ 天依然還是天//懮思狼煙般滾滾而來/指頭燃著一枝孤獨/我將所有的傷痛所有的回味/統統地擲進 靈魂傷口/ 洞開的深淵(“我是一個弄潮兒”之二)
 
面對著這樣的命運歷程,他禁不住發出一個“天問”:我們為什麽流浪?!他發現,我們放蕩的符號,都深藏著無數歲月的童話:
 
孤獨的時候/無舟橫渡 情感/至今依然 漂泊/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流浪多年的夢,尚未醒悟//那些記憶中的初衷/雲一樣流放於天空/注滿著 我們放蕩的符號/怨恨或者渴望/困惑或者思念/在每一個角落里/在每一條繩結中/都深藏著無數 歲月的童話……(“依然飄泊”)
 
他對孤獨感驗至深,獨特地獲得“獨坐、獨思、獨看”的感覺:
 
在難耐寂寞的河道/久久地 泅渡//……獨坐 獨思 獨看/任憑感覺的根須四處蔓延//整個世界好像都在變形濃縮/一個又一個的怪圈接踵而至/時間似乎失卻了依托/生命被擱置在定格的旅程(“泅渡”)
 
漂流的日子,蒼茫的季節。莊偉傑感受到無可奈何的、沉重的煎熬。幸而,他聼到在遙遠的天國繆斯的呼喚。他後來回憶道,倘若再沒有詩的陪伴,沒有詩的慰藉,他真不敢想象自己在異國的生活將會是怎麽樣。他曾這樣表白:
 
無詩的時候/有淚竟流不出/燙得眼睛疼痛渺茫/灼得燈光的身段冒出煙霧/以全部的懮思 瘋狂/生長一株懮郁草/整個背景 色彩黯然(“無詩的時候”)
 
在歷史哲學的深層次追問下,詩人面臨一個有關文化、民族之類的難以擺脫的迷茫。在那異國他鄉:
 
沒有誰能讀懂我/沒有誰讀不懂我/不設防的人生/有形或無形/透明或朦朧//最悲哀的是/讀不懂自己(“流向遠方的遠方”之二)
 
…………
多麽震撼心靈的詩句!特別對於那些曾經或正在生活在類似境況的人。
莊偉傑這些“自我流放”體驗和感悟在他迄今出版的幾部詩集中鮮明而深刻地呈現著。一九九七年他第一本詩集出版,他就把它命名為《神聖的悲歌》,他說這不僅是自身生命體驗的真實寫照,更是他們流浪海外的同代人生命的真實寫照。一位論者形容得好,“這是尋找感覺的真實體驗與精神夢囈的無題詠嘆,這是繾綣思緒的一杯誘惑與靈魂渴望的一種禪宗,這是無法抗拒的神聖悲歌與懷古對話的世紀懮思,這是黃昏細語的別离心畔與穿越靈界的梅花心緣,這是悉尼之夜的海濱斷想與鼓浪之嶼的海潮印象,這是體驗人生的南方沉吟與記憶角度的三尾游弋……”(謝幕,“翻閱命運的奧秘與浪跡天涯的孤寂——旅澳詩人莊偉傑詩集《神聖的悲歌》試評”)
《從家園來到家園去》是莊偉傑二零零一年十一月出版的另一本詩集。這本詩集從“作品01號”到“作品21號”,總數近二千行,是作者的“孤旅遊思”(詩集原定的書名)——以詩的形式系統地展示海外學子心靈的苦難歷程。莊偉傑企冀很為宏大。他企圖把他們這群在異域奔波闖蕩多年的同輩者,在實際的存在狀態中陷入無家可歸或有家難歸的困惑,用史詩式的壯闊加以表達;他企圖透過某些特殊的語境,對自身生命進行觀照,對二十世紀末“世界大串聯”乃至對生命作全方位多角度的審視,並多少體現帶有美學的趣味與宗教的情懷。
二零零四年八月出版的《精神放逐》,莊偉傑起初取名為“感悟的光華”,過些時候覺得不太滿意,又命名為“孤獨的另一面”,儘管這兩者皆從精神層面上闡釋,但始終還是覺得缺點什麽,反復思量,逐取現名。他希望因爲有這個符號,能泛起這些詩作所散發的自身的氣息,讓人在閲讀過程中感應到一片氛圍,一縷感悟,一份心跡,一種姿態,然後,進入一種特定的文化語境中。詩集整體表達了莊偉傑作為精神放逐的流浪者在浪跡天涯中的心路歷程,有個人獨特烙印的生命體驗,有對人類社會、自然風物、古今歷史的思考與詠嘆。進而論之,詩集對漂泊者內心世界富有哲理深度的揭示,浸潤著東方風韻之美與現代意識的話語魅力。
從這幾部詩集的立意可以看到莊偉傑相當大的“野心”──而且他的“野心”可以預期在不久的將來更會蓬勃地展發開來。
我之所以敢於這樣說有一點是因爲我在這幾部詩集中看到莊偉傑的詩藝有所提升。我非常同意莊偉傑的老師孫紹振教授的看法:莊偉傑“在藝術上最為成功的地方就在於他能夠比較自然地超越了抒情的浪漫,把他深沉的智性的深思化為詩性的沉思”。(孫紹振,“智性話語與詩性沉思——莊偉傑詩集《從家園來到家園去》序”)的確,莊偉傑最爲精彩的詩章,不是僅僅抒發某種浪漫情懷的激情,而是來自激情的反面——那種具有深沉力度的冷峻。這些詩章的語言是感性和智性平衡的語言——不但有感性的象徵,而且有智性的概括。再讀讀本節前面所引的詩句吧,如果誰喜歡歸類的話,它們也堪稱為具有无限性、超越性、灵性等特點的“智性诗歌”。例如《泅渡》這首短詩中,那一連串的三個“獨坐”、“獨思”、“獨看”,如冰夫所指出,看似隨意寫來,實則匠心獨運,入木三分,充分反映了莊偉傑的行為方式與內心世界。整首詩平白而堅實、生動,朴素而有張力,仿佛從肺腑流出,無一字虛設,無一點雜質,可謂擲地有聲,發人深省,將生命的醒悟與體驗,升華至一種涵蓋人生的哲理。(冰夫,同上)
再擧莊偉傑這兩首在《精神放逐》中的五行詩:
 
潛伏的憂患來自歷史的悲愴/毀滅歷史遠比創造歷史容易/讀懂今日遠比讀懂昨天艱難//穿行在荒原上 時間傷痕累累/無言的憂患 一方苦澀的良藥(“憂患”)
 
今日的現在從過去走向我們/明日的現在從今日的迷津橫渡/一切的事物又漸復歸於原形//過去 現在 將來/輪回的終點也是起點(“現在”)
 
可以看出,莊偉傑在表達某種人生哲理的時候,也形成了他一種風格。或者倒過來說,莊偉傑喜歡以一些悖論性或同語反復之類的句式表達他的哲理思考。《從家園來到家園去》也有許多例子,在不經意間滲透著一種禪理神機,讓人啟發心智、回味無窮:
 
自己是自己的深淵/自己是自己的造就(“構置自己的風景”之六)
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醒我獨醉(“我是一塊活化石”之七)
辦公室是用來辦公的場所/自己是用來孤芳自賞的風景(“皓首凝望著蔚藍” 之三)
沒有誰能讀懂我/沒有誰讀不懂我(“流向遠方的遠方”之二)
置身今天又遠离今天/親近家園又遠离家園(“親近又遠離家園”之六)
天堂就是天堂/人間就是人間(“我是一塊活化石”之十)
活著的死者,血已凝固/死去的活者/六弦如瀑(“構置自己的風景”之六)
一切都誕生於零/一切又歸縮於零(“浪跡天涯的創傷”之九)
 
我個人非常欣賞也特別看重詩性的沉思即在詩章中呈現某種哲理的升華,因此我認定這是莊偉傑詩寫的重大收穫。那麽,人們會問:如果莊偉傑沒有澳洲十年的生活,他能大面積地寫出這些詩章嗎?
不知是否可以這樣說,莊偉傑在澳洲十年的“自我流放”,對於他的人生感悟也許具有至今尚未完全揭示的重大意義。試縱觀古今中外所有文學史,一個真正的詩人,有誰不曾在人生的征途上流浪,在命運的海洋中漂泊?孤獨、流浪、磨難,對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説,是煉獄,也是一種財富,一種天意。正所謂矛盾越深則體會越深,生命的感悟也越為豐富沉實。
“從家園來到家園去”;“精神放逐”。誠哉斯言!的確,正如新詩理論家謝冕教授所言,人的生命的基本狀態,或者說,生命的本質,就是流動。這種流動不免引發悲傷,這就是莊偉傑詩中頻頻出現“創傷”、“無奈”、“追尋”這些詞語的原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生命因這種流動而美麗,而獲得意義。(謝冕,“簡單幾句話——序《從家園來到家園去》”)因此,我想指出,在抒發這些人類共同面臨的、也是永恒的主題時,莊偉傑可以自信,可以自傲,因為他經歷了大跨度的人生漂流,他既付出了巨大的情感投入,又獲得了大悲歡的人生體驗,因而激發他的哲理思考並讓他的詩寫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莊偉傑不但是一位詩人,而且是一位學者(他以澳華文學的總體論述取得博士頭銜),一位詩論家。他幾年裏已經主編出版了好幾套叢書、方陣、書系之類,自己的評論集更出版了厚實的幾部。莊偉傑真正涉足文學理論研究與批評,是近幾年讀博士之後的事,但也像他的詩創作一樣,是精神的豐收。
在莊偉傑所主編的多種著作中,我要特別提到二零零二年十月出版的《澳洲華文文學叢書》。這是海內外第一套五卷本澳洲華人作家作品選集,可視作一百五十多年以來澳華歷史上具有認識價值、美學價值和數据價值的真實檔案,也是近十餘年來澳洲華文文學異軍突起的一個縮影。它不僅是研究澳華文學的第一手資料,而且是人們認識澳洲華人生活、現狀和文化的一面鏡子。當時我就在我主編的《澳華新文苑》上為這套《叢書》的出版作了兩期的專輯。我滿懷喜悅地稱其為“澳華文學史上的一塊豐碑”!
關於文學評論,喜歡標新立異的莊偉傑自然有自己一套想法寫法。他雖然科班出身又在大學教書,卻最忌諱學究式的、掉書袋的東西。在他看來,理論批評雖說是理性的冒險之旅,但到底還得讓人喜歡讀愿意看,所以應是一種智慧的高蹈,一炷思想的香火,一台出色的演說,一席觀點的律動。也許是性情使然,也出於個人境況因素,他喜歡站在邊緣處獨思獨想,多從自己的立場或姿態出發,去闡述屬於個人的自我之感、自我之道、自我之見,而不太理會是否可能會有悖於傳統學術研究的框框。他力圖讓他的評論顯示“鮮活而溢滿理性之光,靈動而不失文彩意蘊,大度而充盈厚實豐贍” (莊偉傑,“走自己的路——評論文集《智性的舞蹈》後記”)。莊偉傑這種志趣,深得我心,我也因此更加關注他如何身體力行。如果比較一下二零零二年五月出版的《繆斯的別墅》和二零零五年五月出版的《智性的舞蹈》,讀者大概會同意,莊偉傑“走自己的路”是越來越有信心,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不過,這裡不打算全面評論莊偉傑文學評論的成就,倒是想通過他某些評論,繼續前幾節描述,進一步鮮明其人。
其實,所謂文學評論,在很大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在最終意義上,也是自我評論,是自我文學觀念的一種折射。故此,探究一下莊偉傑那篇題爲“靈魂的珍珠項鏈”的余光中詩歌討論是很有意思的。這是二零零三年九月他在余光中出席的“海峽詩會”上的發言。莊偉傑認為,正如古今中外一切大作家大詩人一樣,余光中的生命境界和精神世界是立體多元而又充滿矛盾的,同時也保持其微妙與和諧的統一。他展現的世界具有多重的美學內蘊和多維路向。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總是保持恒久的前傾姿態,在人格上确立一種自覺的邊緣意識。
什麽是“邊緣意識”?余光中的個案表明,這是走出中心,在邊緣地帶返觀整體生存背景,同時表明詩人突破自我邊緣而通向人類的內在心象。詩人惟有堅守自己的心性堅守邊緣姿態,堅守個體寫作堅守更新自己的觀念,一方面才能保持創作主體的個體獨立性或真我風彩,另一方面才能打破“自戀”心理,葆有一顆博愛之心、靜觀自得和總體性超越乃至指向人類的終极目標。誠如余光中所言:“從小的一面看,尚有個人生活與自我的所思所感、所夢所欲,從大的一面看,尚有大自然與無限的時空,也就是一切生命所寄的宇宙。個人的一面,近而親切;自然的一面,遠而神秘,其實都是人生的經驗,也都是現實。”(余光中,“談新詩的三個問題”,《連環妙計》,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8月版)
由此看來,余光中以邊緣的姿態切入的詩歌寫作,是他在自我與中心意識形態、個人生活與大千世界的相互對應的切點上,將個體與群體、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人類加以鏈接,企冀表現出對人類的終极關懷。莊偉傑發現,當余光中從邊緣立場出發,至少在兩種向度上同時展開:一是既能作為個體生命獨特的心靈圖景與創作主體的生命感受;二是又能作為表現出人與超自然兩個層次的契合上,發出關於人類生命終极意義的追尋和關注以及體現出文化與歷史傳承的真義。
余光中的詩歌對當代華文詩歌寫作有著重要的啟示和意義。作爲一個具有強大説服力的例子,余光中的成就為“邊緣文學”展示美好的願景。事實上,正如余光中所說,“從文學史的發展看,邊緣文學未必不能成為強有力的支流,更進而影響主流。”余先生進一步說:“在我國古典之中,楚辭對於詩經本來也是邊緣文學,但是現在早已成為傳統的基石。……政治短暫而文化悠久,今日的邊緣文學將成異日的一股主流。”(余光中,“邊緣文學”,《憑一張地圖》,台灣九歌出版社1988年12月版)
不難發現,莊偉傑在評論余光中的同時,也為自己吸取了信心和力量,透露了自己的企望。
作爲一個澳大利亞華人,作爲一個享受澳大利亞多元文化主義的華文詩人和學者,莊偉傑似乎意識到自己文學創作與研究的道路和可能的前景。
何謂澳大利亞多元文化主義?澳大利亞政府多元文化事務部制定的《澳大利亞多元文化全國議程指南》這樣闡明:一、所有的澳大利亞人均有權表達和分享他們自己的文化傳統,信仰他們自己的宗教及為自己的母語而自豪;二、不論種族、宗教、語言和出生地,所有澳大利亞人均有權享受同等待遇和機會;三、澳大利亞在現在比以往更需要發展和依賴它所有的人民(不論他們是屬於哪種人種)的技能與才幹。從澳洲多元文化存在的事實,可見澳洲社會豐富的文化構成,在澳洲的華文文化作為其重要的一元,已經爭得一角天空。置身於中西文化沖擊中並在雙重意義上作為邊緣族群的澳華作家,不僅積累了豐富的人生感受,同時在人文精神方面享有高度的心靈自由,他們不斷尋求人的個體生命價值觀念,在邊緣地帶中創生了另類文化或第三文化,為“大中華文化圈”搖旗呐喊,添磚加瓦。
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爲一個澳華詩人,不難理解莊偉傑推崇余光中那樣的堅守寂寞永遠立於風中的邊緣詩人。他說,詩人惟有堅守自己的心性,堅守邊緣姿態,堅守個體寫作,堅守更新自己的觀念,在浮躁的時代和令人目不遐給的世界中保有一顆博愛之心、靜觀自得和總體性超越,才能真正堅守現在并獲得某種程度上的超越。莊偉傑也自稱是“邊緣人”,或者如楊匡漢所指出,准确地說該是“於邊緣處站立的人”。(楊匡漢,“追尋沉默之美──序《繆斯的別墅》”)他清楚無論是地理空間上或精神空間上自己都身處邊緣。他說,“邊緣”,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像是兩個圓的交叉地帶。如果說中國文化是主情的、西方文化是主知的,那麽,站在中西文化的交匯點上就注定了他的邊緣角色。莊偉傑顯然也想像余光中一樣做一個“總是保持恒久的前傾姿態,在人格上确立一種自覺的邊緣意識”的“真正”的詩人。成爲這一類詩人不容易。他們既不投其懷抱於主流,也不愿將自己畫地為牢而歸於某個派系或類型。他們從邊緣出發,永遠立於風中,走在永遠的路上。他們行走於意識權力話語與商品權力話語交織的領地,在政治和商品的雙重擠壓中依然堅守寂寞、寧靜致遠,對當下的生存懮思或困惑加以揭示,因此堅持詩歌的邊緣化成為這些詩人的目標。無論是展示自己精神歷險的新的表述空間,還是進入到當下現實生存狀態的日常生活中,他們總是在不斷的肯定和不斷的否定中前進,并對漢語思想漢語寫作和自我創造力加以呼喚,既有詩意的潛質也有傾訴的沖動。他們的詩不是做出來的,而是內心流出來的,“那是詩人人格的投影,心靈歷史的朴素表達。”(莊偉傑,“當代詩歌流變與詩壇六種類型詩人透視”,《國際華文詩人》,2002年秋創刊號)
行文至此,談了那麽多“邊緣”、“邊緣意識” ,也許我們應該進一步探究一下“家園”的意義了。
讓我們又回到莊偉傑關於“家”的一首詩。這個新時代的游子,面對茫茫天地,對於“家在哪里”的問題,不但只是感慨系之,而且已深加思考。他發現他到處為“家”:
 
南來北往/天地間/一隻沙鷗/以鳥的方式/存在或者生長/我向時空/拋出無數弧線/世界回應我/許多感嘆號/生我養我的村莊/母親的家稱老家/成家立業的那片天/支撐為安樂窩/遠方袋鼠的誘惑/流浪成一個家/歸來的那個邊緣/屁股兒也算家/晃來晃去的地方/找一個臨時的巢穴/包裹著自己的身段/不算家的家//……//我的筆 其實就是我的居所/我是主人 栖息在筆管里/筆尖像小狗一樣搖頭擺尾/有這種特殊關系/我自然方便了許多//我的居所是晃來晃去的世界/筆自動在體內踱來踱去……(“我的筆就像我的居所”,《精神放逐》)
 
莊偉傑真切地知道,他還有另一個家,那是用來滋養自己,喚醒靈魂的家,它不在別處,而是構筑在他的心里。這是一個神聖而不可褻瀆的家。他的心里始終裝著這個美麗的家。這樣,“家”或“家園”的概念,便獲得了神聖的升華;這個“精神家園”,在他心里始終戴著崇高的光環。儘管在困境面前,他曾經說過“去國離鄉,忽經十載,夢醒還鄉,來去家園,令人頓生無盡感慨”(“《別致的世界》後記”),但他知道,“土地家園”並不等同“精神家園”,他的精神永遠在放逐中,他始終要尋找“那屬於燦亮的渾圓,能感應芸芸眾生的企望/能昭示萬物的精靈”(莊偉傑,“孤獨地向前沖去”之一,《從家園來到家園去》)。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過,作爲一個澳華作家、詩人,或者學者,我們似乎不必在“原鄉”“異鄉”的觀念中糾纏,不必爲“在家”“不在家” 或“有家”沒有家”的感覺所困擾而不能自拔,不必因爲“土地家園”不是“終極家園”而極度懷疑而灰心喪氣。作爲一個“世俗”的人,我們應該有平常心也應該擁有積極的人生觀和廣闊的歷史哲學視野(何與懷,“精神難民的掙扎與進取──試談澳華小說的認同關切”,《精神難民的掙扎與進取》,香港當代作家,2004年5月)。人們檢視一個世紀以來某些重要的哲學家、神學家、诗人、小說家、藝術家、音樂家的精神意向,已經獲得一個很有意思的發現——他們的精神意向都是流亡性的!卡爾. 巴特和海德格爾均颇爲入迷的“途中”概念以及昆德拉小說中的性漂泊主题是很好的例證。值得進一步考慮的是:也許人本來就沒有家,家園只是一個古老的臆想观念,人永遠走在回家的途中──《舊約.創世紀》早告訴過這一點,而人過去總以爲自己在家,二十世紀的思想不過重新揭开一個事實而已。
人始終都在路上”,不管你當下身処何處,是棲身於生你育你的故國家園,還是浪跡於世界某一個角落。而一個“始終都在路上”追求的華文作家或詩人,應該相信“中華文化就在我的身上”,甚至認為“我就是中國”,就以這種態度去擁抱世界,去寫作。我傾向認爲,澳華作家、詩人、學者,應該就像一百多年前梁啟超所說的那樣,歡迎“世界大風潮之勢力所顛簸、所衝擊、所驅遣”,做一個“世界人”(見梁啟超,“《汗漫錄》序言”),特別在今天全球化已是大勢所趨、“大中華文化圈”也像大海浪潮一般湧現的時候。
這是否就是“總是保持恒久的前傾姿態,在人格上确立一種自覺的邊緣意識”的深層意義?
是否可以說,只有獲得這種靈悟的澳華作家、詩人,他們的寫作才會“更進而影響主流”,才具有或者接近永恒的價值。
據説,從泉州走出來的文人,大都有濃濃的流浪漢的品性,而世上最徹底的流浪漢,閱盡人生,也深入人心,大智,大勇,大仁,大德。所謂流浪漢,現實的也好,精神上的也好,也就是邊緣人。希望泉州人莊偉傑永遠做一個“精神放逐”的、“始終都在路上”追求的“邊緣人”,總是保持他所推崇的“恒久的前傾姿態”,永遠堅守他所推崇的“自覺的邊緣意識”;希望他的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因此將會更上一層樓。
且讓我們試目以待。
 
 
收入作者主編的《依舊聼風聼雨眠》(澳華新文苑叢書第一卷);亦為中國《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叢刊二零零六年專輯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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