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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沉城驚夢(1)
作者:心水  发布日期:2009-11-13 02:00:00  浏览次数:2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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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西貢,陽光明媚,溫熱的空氣裏似乎可以聞到遙遙遠遠傳來的炮聲。除此之外,西貢的老百姓還是樂天知命的把笑臉掛出來,埋頭於生活上的忙碌。這份鎮定從容的功夫,是三十多年連綿的戰火裏磨練成的。兵臨城外,又不是沒有經歷過,一九六八年農曆春節,越共部隊在西貢及華埠堤岸的大街小巷和民眾的聚居地,點燃爆竹似的燒槍,好不熱鬧。結果沒幾天又恢復了平靜,西貢還是西貢,有美麗的東方巴黎之稱,一點改變也沒有。那麼、還為什麼要杞人憂天呢?
但是、在美國大使館的前後,熙攘的上千人羣,卻找不到輕鬆自如的笑容。那些五官寫著的形容詞是焦急、徬徨、憂慮。許多衣冠楚楚、氣派不凡的達官貴人,都在忘了本身以往的教養而變得和本來身份絕不相稱的粗野,呼喝怒罵的往前推。每個人都希望擠進那道鐵閘,好像那兒是天堂和地獄的分界線,只要能衝過去,就可以升天成仙了。
黃元波是唯一在人羣中退回外邊的一個人,他不是達官貴人,所以會從堤岸急急趕來;完全是由於幾天前收到美國的小妻姨由外交部發出的一封電報,要美國大使館人員協助他一家撤出越南。
有一線生機,為何要放過呢?來到後、才知道除了鐵閘外還有重重的人牆,要進去、談何容易呵!回去又不死心,也難以和太太交待,如此無可奈何的站立在人堆裏,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盼望的是什麼?實在太熱了,背心全流滿了汗水,縱然可以衝進去,難道一個人升天嗎?於是、在參予的人潮裏他退卻,變成了個旁觀者。
身份才改變,緊張的心情也消失了。想起今天一早到店裡,把電報的事告訴父母時,母親的一番話像北極的冰水從頭澆下:
「厝邊頭尾親朋戚友都沒人要走,你又不做官,越共來了難道就要吃掉你?你忍心拋下父母弟弟,自己一家到天堂享受榮華富貴,你就會快樂嗎?」
元波沒想到,他已經兒女成羣,一旦要離家,母親的那份愛,仍是那麼綿綿密密,他難過而自責,輕聲對母親說:
「媽,我能出去,並非貪圖富貴,萬一這裡變色後,我們家族才有人可以接濟或設法解救,請你別誤會。」
「元波、免多講了,你先到銀行把寄存的珠寶鑽石拿回來,再去大使館。」父親的命令就是那麼簡單,也間接告訴他,大使館應該去,到美國是對的。
存放在堤岸交通銀行保險箱的玉石黃金美鈔,是由元波開箱寄存的,父親思想敏捷,這點元波竟沒想及。真的能赴美,如不先把珠寶取出,誰能再去開箱呢?元波於是駕了汽車,匆匆到銀行把該辦的事弄妥,將全部手飾現金拿回店裡交給父親,然後趕到西貢。
這時、站在外圍,倒也不覺得是一種失望。可能母親晨間的神色及淚水,完完全全影響了他的心境。越共未必是魔鬼,何況、正如母親說,自己又不做官,倒也沒什麼可怕。元波的心思,在對於自己沒法擠進去而無奈的退卻,做了一番阿Q式的安慰,臉上也不自覺綻放了一抹笑容。
直升機隆隆怒吼,升空後,人羣都昂首,盼望另一部飛機的降落。牆內牆外以及天台上,到處都是人,紛紛議論中;時間分秒的溜過,可是再也沒有直升機的隆隆吼聲傳來。不知什麼人首先發現,全部美軍陸戰隊的守衛已撤走了,留下的只是越南共和國的軍警及野戰警察。這個了不起的發現傳開後,渲染著的失望及被拋棄的悲憤化成了一股怒氣,衝動的人羣終於將怒氣變為力量。暴動展開了,幾千人在怒氣沖天的呼罵裡像一羣野獸打破了鐵閘,衝進了大使館。無政府的可怕現象發生後,什麼道德教養似乎都是多餘的,秩序和文明的約束力一旦消失,人類原始的天性就赤祼的呈現在元波的眼前。他感到吃驚和可怕,原本斯斯文文的達官貴人,竟可以一下子變成了毫無人性的動物,把玻璃打破,搶劫有用的打字機、冰箱,撕打、混戰、惡毒的咒罵,放火。
在狂亂中,元波走到小街停放汽車的地方,心驚膽跳的駕著車離開現場,望後鏡映現的一抹黑煙裊裊升起,夜幕降下。
東方的夜巴黎-----西貢,燈火輝煌如昔,是的、那會有什麼改變呢?頂多、不同的是再也看不見那面由馬丁大使親自帶走的星條旗吧了。
                     
天剛亮、一陣敲打鐵門的聲響驚醒整家人。
元波披上晨褸,邊走邊應的大聲發問:
「是誰啊?」
「波兄、是我。」門外傳進越南話,原來是空軍上尉張心。
門開時、張心上尉全副戎裝的站在元波面前,神色悽凉、如遇家變悲劇似的用雙掌握緊元波之手說:
「波兄、我們完了,飛機全由阮高祺帶走了。我已坐上駕駛室,上司才告訴我要飛到泰國,我不能拋下妻子母親,更不能做個背叛民族的逃兵。」(註:阮高祺是副總統兼空軍司令。)
「所以、你留下來,進屋坐嗎?」元波望着他,很為好朋友的抉擇感動,越南共和國的軍官像張心這種有國家民族觀念的畢竟太少了。
「不了、我是來通知你,今晚不必在樓下睡了。飛機都飛走了,戰爭看來是結束啦!」他的聲音嘶啞,讓人感染黯然無望般的沉重。
「但願如此,和平是該高興的,你有什麼打算?」
「心裡很亂,還沒想到這個問題;」張心抽回手,把手按在腰間的佩槍上說:「如果他們不放過我,我就自殺。」
「不會的、你別亂想。」元波嚇了一跳,也真不知要說什麼。定定望着那枝「曲尺」槍,想着張心用它按在太陽穴結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幕恐怖景象,心裡忐忑。靈機一動、忽然說:「張心、這個時候你別再佩槍了,在路上跑也會安全點,免他們誤會,不如把槍寄給我好嗎?」
「軍人是離不了槍的,你的好意我心領,我不會亂做的,改天再見吧!」上尉說完返身騎上機動車,在車上向元波舉手敬個軍禮,發動機車揚長而去。元波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才惆悵的進屋。
他太太抱著幼子明明,一手拿着個奶瓶在搖晃,看到他便開口問:「是誰啊?」
「張心。」元波除下晨褸,口裡虛應着,心中卻思考着一個他難以明瞭的事情。
「他那麼早來幹什麼?」婉冰專心的注視明明吮奶,隨口發問,好像只為打破晨間屋內寂靜的空氣。
元波拿定主意,要把內心萌生的難題搞清楚。他忘了回答太太的問話,自己忽然又發出了個令婉冰莫明問題:「婉冰、妳說上尉是不是好人?」
「你怎麼啦!上尉當然是好人啊!」婉冰把眼光溫柔的從明明臉龐移到丈夫瀟洒英俊的五官上。當年也是這張精明英俊的顏容深深的吸引了她,尤其是那對眼睛,亮亮晶晶,望人好像可以一眼看到人的心坎裡去。他的眼瞳,也會說話似的,把心中的念頭,明明白白的展示給人,痴到使她沒法子拒絕。
「對我們的友情,對這一邊的政府,對他的家庭,他當然是好人。可是、妳有沒有想到,對北越的共黨,對北方的越南人民,他每天駕駛F111的轟炸機去投彈,去殺死許許多多無辜的人,他是什麼?」元波把困擾着他的話一口氣傾瀉出來。
「沒辦法啊!他是軍人,要服從命令。對北越的人來說他當然是劊子手,但這場戰爭並非是他挑起的,也不可以責備是他的錯呀!」婉冰平靜的語氣,聲音裡彷彿也盈溢着一份柔情,藉着音波纏繞到他心上。
「是非功過,該怎麼下定論呢?」
「你沒聽說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嗎?」
「可是、他是身不由己啊!,妳說共產黨會怎樣對待他?」元波看着她,像要在她心裡找到答案。
「怎麼啦?你是說越共會來統治這裡嗎?」婉冰神色緊張,到這時她才感到事態嚴重。
「會的、昨天我看到了美國大使館的暴亂;今早張心來說飛機全跑光了,叫我們不必再睡樓下地板啦!」元波向溫柔的太太轉述外間見聞,平淡語氣中彷彿有份哀愁繚。
「那怎麼辦?美國去不成,你好像不擔心,一大早都在講張心。」
「我又不做官,沒什麼好怕。張心是空軍上尉,是官呀!他是我的好朋友,當然要為他擔心。」元波伸手,把喝飽奶的明明接過來逗弄。
「元波、你也不必為上尉想得太多,他是好人,越共應該會講理由吧?」
「我不知道,我對他們完全不了解。」
「你抱好明明,我去做早餐,吃粥好嗎?」
「沒關係。」元波笑着說,心情也較為開朗了。
婉冰走進廚房,這時阿美阿雯兩個女兒也已從地板翻起身來,繞着父親問長問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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