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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门前河流
作者:欧阳杏蓬  发布日期:2013-11-04 02:00:00  浏览次数: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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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从山脚流过来的小河在东岗脚转了一个弯,弯到东干脚门前了。一年发大水,河水暴涨,都漫到门边来了。村里人觉得危险,河水退去,改河的计划随即出笼。从东边井头向南挖,挖了一个冬天,挖了500米,与原来的河道接上,水与东干脚就隔了几丘田,每年夏季下再大的雨,洪水始终漫不过门前的沙和土了。旧的河道也没有废弃,改成了小鱼塘。最壮观的是夏末,红色的蜻蜓一层层,在塘水里产卵。种在河坡上的几棵柏树,越来越茂盛,连成一气,在东干脚门前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看起来既顺眼又壮观。新的河道似乎没什么人去关注,但人们仍然在河坡上种了一排树,杨柳、柏树、桧树。后来,还有人在死了的柏树边种了椿芽树。东干脚就像一个很自然的庄园,门前河流、田野,屋后青山。阳光很随意的照在沙河土上、屋檐上、黄泥墙上,巷子里空空的,一半阳光一半阴影。人们都窝在家里,席地而坐,享受夏天山风带来的清凉。
  我们几个孩子——大大小小,有的十几岁,有的不到十岁,有的拿一根棍子——不一定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可能是从庄稼地里拔出来的泥巴桩子,一边走一边打草惊蛇,下到河里就当拐杖。河是一条硬河,在地下,人从河坡上滑下去,就像消失了一般。河里有山上被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头,棱角狰狞。还有一些小石块,盆大钵大,翻开来,或许就会看到螃蟹,探下手按住,再捏出来,就是战利品。大地很安静,耳朵里除了风声、水流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到了大岩口——勒桑里的大岩口,就不再往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在这河道转弯处脱了衣服裤子,小心翼翼的踩着水泥的泥沙,跟着大一点的孩子的屁股后面,往深水里走。这水才从岩洞里出来,清清凉凉,让人不寒而栗。
  大岩口十分安静,一面陡峭的石壁,壁上长着几棵弱不经风的小树,岩下水里有一个碧蓝的洞口,深不可测的样子,那边水更凉。水淹到胸,屁股往下一矬,就扎一个猛子,然后马上钻出来,双手抹去脸上的水,而身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有的人怕凉,就在河边找一石头,用水浇湿,坐在上面撩水擦身子。田野里的稻子也很安静,一点波浪也没有。勒桑里像一个蹲在树荫下透凉的老人,打着盹,享受着青山秀水。洗完澡,我们就走河坡,一路晒着太阳,还没到东干脚,肩膀、背心就被太阳晒得火辣辣作疼了。
  我从小熟悉的河流,就从大岩口开始,一直到外婆家。我喜欢沿着这一条河出去,也喜欢选择随着这一条河回来。从东干脚出来,往南是平田院子,中间有水田,还有一块坟地坪子,一个一个的坟头藏在刺蓬或竹林下,神神秘秘,让人十分不安。大人们都在传,每到深夜,就会在坟地里看到鬼火,一盏两盏,然后汇成火堆,熊熊燃烧。还有的人说,夜里一个人走坟地,经常会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可回头什么也没有。门前小河两岸,是稻田,而稻子属五谷之神,有辟邪作用。当我夜里从平田院子补习完功课,就会沿着河道回东干脚。星光下一览无余,而过了田野中间的涧槽,就能看到东干脚的灯光。那些灯光如同亲人的目光,看到了,心头也就没有孤单恐惧了。
  长大一点,听到大人们谈古论今,才知道门前的河叫龙溪。站在井头的石头坡上,往南或往东看,这条河却是像一条龙,在东边是依着山,不动声色,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脚流动,流过东干脚,就曲曲弯弯的流向了田野,被稻子掩护着,更是藏龙卧虎的样子,到了平田院子,河坡两岸经过人工修饰——用条石砌的河堤,用大石板架的桥,用大青石铺的埠头,让这条河沾染了人文气息。河的西边,是田野,看得到舂水边上桧树的影子,浓浓郁郁的,如一团云。河的东岸,是鳞次栉比的房子——平田院子的房子,像是推起来的,密密麻麻,如同蚁窝。往南,走过龙溪小学——我读书的地方,河水水流平缓了,往下是六合坝,坝上也有一堵石桥,单单薄薄,挑着担子,只能一个人过。在往前,就是舂水,我们经常叫它“大河”,大河很宽,要五架木桥连起来,才能过人。大人叫这桥“寡婆桥”,横在河上无依无靠,一场大水,这桥就被冲得一根桥桩都不剩下。我过这桥,不仅觉得晃晃悠悠,还觉得晕,两边水流,无穷无尽,让人无所适从。还好,在这桥没改成水泥桥之前,我身边都有人,牵着我的手,他们也怕孩子把持不住,跌落下去,找回一堆麻烦。
  舂水的水很清,可以看到河床上的卵石——它们像睡熟了的婴儿,在享受平静安宁。河堤上,有的桧树歪着脖子,遮蔽半条河,有的笔直而上,撑开了大伞一样的枝叶,为路人辟出清凉之地。一路清凉,让人忘却一路赶集赶忙的疲累。外婆住的皇家洞村就在舂水边上,被一个小山坡挡着,不到跟前,看不见村子的一瓦一角。而进到村子,更是令人感到神奇,很多的墙都是卵石砌的,一层一层,码的整整齐齐,看起来琐琐碎碎,感觉却赏心悦目。河的馈赠,真是妙不可言。
  待我长大一点,我就成了这条河的伙伴。父亲是鸭匠,家里养着百来只鸭,家里就靠卖鸭苗赚钱。而我自不当然就成了鸭司令,不论愿不愿意,结果都是陪着这一群鸭子。鸭子在河里畅游,我就在河坡上,或者站,或者坐在青草里,看鸭子、看天、看天上的鹞子,看天上的流云,看对面山上的石头,看对面的桧树,看自己落在水里的影子,看身边的稻子,看山脚下的漠漠烟云,看完风刮过田野,看到村庄里升起的歪歪斜斜的炊烟,然后,我开始唱歌,开始听到村里的人讲话,然后期盼,我像一只蜻蜓一样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幻想了很多,没有一个成为现实。当然也没有想到,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小河的流响,却像安魂曲,让我内心的澎拜平静下来,忘了现实。
  每当推开门,看到门前河坡上的绿树,一切如常,然而,环境确实悄悄变化,不远处,原来平坦的田野上,突然冒出了一棵桧树,从一丁点,到扎眼,好像是几年工夫。人们也不再走河坡,忘了生活与河水的交织,忙于用各种方式赚钱。河坡上长冬茅草,河里长满水草,河水挤着,从草里划过,没有了水声,大地更为寂静。我一直以为门前的小河是不会变的。筑一道坝,架一座桥,开一个口子,砍一两棵树,还是从河床里挖回两筐卵石,这些都不会改变河流。然而我忽视了,门前河流也是东干脚的人挖出来的。河流有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人有自己的意愿,大地也有自己的意愿,太多的意愿,就会被选择。看到人们在田野里盖起的房子,稻子正在退却,人们恣意妄为,想着这条朝夕相处过河流,心里开始战战兢兢,担心它跟我们的善良一样脆弱。

  2013-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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