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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沃梦园》十二
作者:景然  发布日期:2014-02-20 11:18:49  浏览次数: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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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湾古镇迎来了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每天都有村民和小孩成群结队地到海边游泳,也有的会到后山谷小溪水潭里洗澡,从白天直到深夜也不间断。
吴青每日下午在古盐田劳动一小时后,在将近傍晚时就径直到海边游泳,唐婉卉因为有时下午画画并不常在古盐田劳动,但临到傍晚时候,也常常会来到海边和吴青会合,游两小时候后,再在夜幕降临之时一同返回古镇。两人的游泳本领还算不错,在海里连续游半小时根本不成问题,但有一次,也许是因为下午劳动时双脚用力过多,游泳时吴青的一只小腿突然抽筋,小腿肚的肌肉完全拧在一起,剧痛导致他难受地紧皱眉头,幸好唐婉卉就在一边,她立即注意到他的异样,游过来,扶住他,帮助他一起游回了岸边。吴青坐在沙滩上,一边搓揉抽筋的小腿,一边谢唐婉卉,多亏你。唐婉卉跪在他身边察看,安慰他说,抽筋的事谁都有过。吴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来岁数大了呀。
你?唐婉卉立即张大她那生动传神的眸子,瞅他一眼,摇摇头说,一点也不,男人四十一朵花呢。吴青一怔,原来她已知道我的年龄,也许是宋解放告诉她的。转而又想,这么看来,她对我的情况已经打听过了,但她对我来说,却还是个谜。不知不觉中,吴青又流露出他那探寻的目光,唐婉卉早已习惯他的这种眼神,抿嘴一笑,你先休息一会,我再游一会。她站起身,修长匀称的身子沐浴在金色霞光中,好似抹了一层薄薄的蜜,散发出一种既甜蜜又性感的色泽,她又冲他回眸一笑,随即跑进海水,身子朝前一纵,一个优美的弧形扎进了海水中。
吴青望着她的身影泛起一丝心动的涟漪,但在这动人身影之下,似乎总有那么一种令他忍不住要探寻的东西在拨动他的思弦。是的,他知道,她来自台湾,长居上海,一个女画家,有剑桥大学哲学硕士的头衔,可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孤身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长得还很美的女人,难道只是为了采风画画?还是和他一样,为了寻求自我,为了找寻通往心灵宁静的梦想?还有那个女鬼,她知道却不愿说出来,自己曾几次追问她,她就是避而不答,这又是为什么呢?还有那回,在山洞石潭前,当她看到那几个水中刻字时流露出的那种表情,好像知道些什么,在她那灵动的眼睛内,究竟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吴青放眼了望,在海面上寻找唐婉卉的身影,只见一个个头影漂浮在璀璨的波光起伏的海面上,更远处,几只渔船正驶入海湾口,天色渐渐朦胧,海风阵阵迎面拂过,身后几个光着身子的孩童嬉笑着跑过他身前,扑入海水中,掀起一片浪花,又有几个皮肤黝黑、袒胸露臂的村民交谈着从他身旁慢慢走入海中,忽然,他瞧见了,就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一个人像是刚从水中冒出来,在朝他招手,他不禁面露笑容,抬手也挥了挥,同时暗自叹道,唐婉卉,你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每一天,吴青都觉得能从唐婉卉身上发现一些令他着迷的东西,并为之欣喜不已,而这着迷的部分似乎是为了不断证实自己对她的喜欢是完全正确的,就像一首恋曲的前奏,所有音符都是为了更加美妙地引入将要到来的自由驰骋的爱的旋律中,只是他一时之间没有意识到罢了。
他注意到,在她的画室的一面墙上,贴满了由她自己冲洗出来的照片,写生画也累积不少,全都是古镇及其周边的风貌摄影和写生,其中不乏令吴青大为欣赏的作品。虽然他们每天都有聚在一起的时候,但一看到这些作品,他仍然小吃一惊,想不到在其他时间里她还做了这么多的事,因从时间上看,有白天,有黑夜,有黎明,有黄昏,各个时间段都有;从地点上看,有东有西,有南有北,足迹遍布了整个灵湾古镇。看着这些作品,吴青也仿佛看到一个手持相机,肩背画夹,行动灵巧的女子,在变幻的时间中行走在古镇及其周边的各个角落,仔细地将那些时空变化赋予给古镇的美感和内涵都捕捉到她的眼睛里,进而采用各种精妙的角度,用手中相机和画笔将它们展现出来。一日,他来到唐婉卉的画室,看完墙上的照片和画作后,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可以办个灵湾古镇摄影和画展了。而她正在专心处理一幅画稿,头也不回,轻描淡写地回答,不过是一个个沉睡的故事罢了。
    吴青听她这么说,立时认真地又一次审视这些作品,很快,他领会了她的这句话,那一幅幅作品,不论光影的处理,还是构图的设计,不论细节的刻画,还是视角的把握,不论虚实的平衡,还是氛围的烘托,都是在着力表现古镇景物在时光流逝中的痕迹。他清楚,即使岁月消逝,这些痕迹也会发出历史的声音。于是他说,但是它们被你发现了。
咯咯咯……唐婉卉发出一阵娇笑,停下手中的活,这才回过身来瞄一眼吴青,那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棒。吴青说,我也走遍了古镇,但没有你这么独具眼光呀。
笑我吧?她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怎么会呢?肺腑之言。吴青真诚地说,这些地方我也都去过,但居然有这么多美丽而深刻的景象被我错过了。
是吗?
像这些小巷、古树、怪石、田野、山庄等等这么多的景物,从你的相机和画笔里出来,就是别具一格,富有意味。
嗯,承蒙夸奖。唐婉卉点了下头,它们其实是有生命的,它们见证了古镇历史,也在时间的流淌中默默地散发自己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往往需要光影的召唤才能一窥真容,我所要做的就是要抓住天地之间光影召唤的那一刹那,为了抓住那一刹那,我愿默默等待,一直等,直到它出现。吴青深深望她一眼,慢慢说,灵湾古镇有你做知己,我想,它会深感安慰。唐婉卉目光一亮,飞快地盯视吴青,两人眼神交汇,真是万般思绪凝于一视,她怔怔地问,你呢?你也愿做它的知己吗?
当然,我愿意。吴青感慨地说,只是,看了你的作品,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做得还很不够。唐婉卉温婉地一笑,带着股亲切意味的语气责备说,你总是这么谦虚。吴青一愣,明白过来,笑了一下,有吗?我说的是真的。唐婉卉转身回到那幅尚未完工的画稿前,说,其实,我做得也很不够。像这幅画,我总找不到感觉,总画不好。吴青也走过去看了看那幅画稿,画稿上画的是在一条山谷溪流中,几个裸体的村妇,形态各异,有的坐在溪流边,有的浸入水中,有的凑在一起交谈,有的正在梳洗长发。吴青说,很有生活趣味呀?唐婉卉紧蹙眉头,摇摇头,不行,不要趣味,不是我想要的,也不够真实。
    看到吴青疑惑不解的神情,她解释说,你刚刚看过的那些照片和画只是我的第一步,那些都是静态的,通过静态的景物传递时光流逝的印记,希望看到它们就能让自己的思绪流连在古镇的岁月长河中,感受到它的变迁,它的美,它的故事,它的希望,这也是我的一种追忆,还是我的一种……怎么说呢?应该是一种情感的呼应吧。现在呢,我正在进行第二步,就是表现古镇现存的生活,必须都是动态的,动静相结合的,人物也好,动物也好,海浪也好,溪流也好,就是风,我也想捕捉到它流动的影子和飘过的声音……她顿了顿,好似在理清思路,接着说,生活本身就是动静结合的,尽管它变幻多端,但总有那么一些生活中的形象包含了生活的真谛,也包含了人性的真谛,而这些形象我觉得,只有在自然的状态下流露出来的姿态才最能表现生活和人性,那样的动静结合的形象才是我需要的,就像伦勃朗画的《浴女》那样。但这幅画,我看不到这种姿态,也感觉不到自己心情的感动,如果连我自己都感动不了,又怎么能真实表现出我领悟到的那种美感呢?
吴青赞赏地说,你有一颗追求完美的心。唐婉卉洒脱地头发一甩,嗨!瞧我说的,其实乱得很,我还差得远呢。忽又偏过头,一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直瞅着吴青,嘴角边露出一丝乖巧的微笑,柔声说,吴青,今晚和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事?
到时你就知道了。
黄昏一过,唐琬卉邀吴青出了沃梦园,一路直往后山,吴青看到她身穿紧身黑色T恤、深蓝瘦腿牛仔裤、黑色运动鞋,肩挎一个深青色小背包,秀发在后脑结成一条又短又粗的麻花辫,整个人显得非常干净利落,便笑问,我们这是要登山夜游吗?
对啊。唐琬卉俏皮地眨眨眼,如此明亮的夜晚,山上的风景可美了。
来到后山脚,此时皓月当空,大地像是披了层银白水亮的丝绸,四处映着柔和的光华,在通往古镇后山谷的小路上,不时有来来往往的结伴同行的村民,因夜色明朗,村民们隔着老远就能彼此相望,走得近了,这边打声招呼,你们也来了。迎面的回应道,是啊。人还多吗?
多呀。
下次我们干脆晚点来得了。
嗨,热闹啊。
他们都是去后山谷溪流洗澡的村民,男女老幼都有,通常,男的在下游,女的在上游,互不相扰,已成传统。
唐琬卉和吴青走着走着,当走到一条岔道时,唐婉卉带路折向那条岔道,这岔道是上山的路,沿着一条微微隆起的山脊升向后山顶,他们脚步不紧不慢,不一会,走进了山坡上的树林,树林里一片寂静,只在阵阵山风掠过之时,发出沙沙的轻微声响,好似在轻轻召唤,来吧,来吧……
这山坡的树林相当茂盛,连成一片,上山的小路就像一条长蛇悄无声息地分开了这片树林,忽然,从山上传来脚步声,唐琬卉回头瞧吴青一眼,警觉地说,有人下来了。吴青点点头,是的。果然,两人走上去没多远,迎面下来一个高大壮汉,月色下,一张粗犷脸庞的暗处和亮处显得异常地突出,眼睛圆铁珠一般闪闪发亮,不等他们说话,就听见他洪亮的声音,呀,是唐小姐和吴作家啊。吴青认出了他,热情地高声回应道,是陈哥啊。
    这陈哥,名字叫陈万龙,是个盐工,四十多岁,生得虎背熊腰,魁梧得就像一尊铁塔,吴青常在盐田劳动,自是早与他相识,便又问,陈哥,你怎么上山来了?
打些野味。陈万龙嘿嘿一笑,从肩上放下一个尼龙网兜,里面黑乎乎地装着些东西。吴青和唐婉卉这才注意到他肩上扛的是一把长筒猎枪,尼龙网兜里大概是些野鸡野兔之类的东西。明儿你们来我家,这野兔味道香着呢。陈万龙笑呵呵地说。唐婉卉皱眉说,我不吃野兔。
我倒没什么忌嘴,吴青说,下次,你带我一起打猎。
噢,吴作家对打猎有兴趣啊。没问题。过些天,我约你,如今的山里,野味多着哩。陈万龙高兴地说。
好,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去你那。
行。陈万龙眼瞧着吴青和唐婉卉要继续上山,眼珠骨溜溜一转,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提醒说,你们这是去玩水吧?(玩水,南方客家人对到野外游泳洗澡的俗称。)得再往里走一点,前面山窝里有人了,嘿嘿,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个,那个的,脱光了那个,哈哈……
吴青和唐婉卉明白他指什么,吴青笑道,陈哥,我们不玩水,只是上山逛逛。
嗨。这大热天的,这有什么。不等吴青辩解,陈万龙好像深为理解地压低嗓音凑到吴青耳边说,你可别蒙我了。同时瞟了唐婉卉一眼,唐婉卉料想他心里准没好事,啐道,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我走了。吴青哑然失笑,正要解释,陈万龙又是哈哈一笑,摆摆手,用猎枪挑起网兜,扛回肩上,脚步向前迈出,一边说,玩得愉快呀。哈哈……笑声消失之际,陈万龙高大的身影已走出一丈开外,再往前几步,一个弯道下去,身影倏地消失在路旁的树后,只听到他下山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夜色完全占领了天空,整个大地像似打磨过的玉盘,透着柔和明亮的月华,四处在月光下都明晰可辨,只在树林里,被枝叶遮掩的地方,靠着月光的反射朦朦胧胧的模糊不清,唐婉卉领着吴青继续前行,忽然,她回头一笑,对吴青神秘地说,我们走这里。吴青抬头一瞧,这是一条通往半山窝的小路,他想起陈万龙的话,心头不由一愣,这不是去山腰间小溪的路吗?正要发问,唐婉卉已回过头去,脚步轻快地走上了小路,吴青赶紧跟上,但唐婉卉越走越快,一个劲地辨识着道路前进,吴青盯着她的背影默想,她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难道给陈万龙说中了?真的是要去玩水?吴青正琢磨着,眼瞧唐婉卉身形一晃,转向一个山坡,便忍不住说,前面没路。唐婉卉停下脚步转身说,就在前面了。
是吗?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走得轻巧一点,不要发出声音来。
为什么?
嘻嘻,唐婉卉笑了,一会你就知道了,记住,跟着我,不许发出声音。吴青一声不吭地点点头,表示领会了。唐婉卉冲他满意地笑道,真听话。话一说完,她转回身去,抬起腿,弯着腰,钻进山坡上的树林,吴青也默然无声地跟了进去。
树林里,一束束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投射进来,他们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翻上山坡,忽然,吴青听到前面传来阵阵女人说话的声音,唐婉卉又回头凑近他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更加小心地踩着坡地慢慢地爬了上去,前面豁然开朗,明朗的月光倾泻而下,这是个山谷,一条小溪,淙淙的流水声清晰可闻,唐婉卉在树林边的一块巨石上蹲下来,这块巨石一半突兀在山坡树林外面的崖坡上,一半藏在树林里面,石面斜斜的,宽大若盘,吴青也学着唐婉卉的样子猫着身,贴着石面靠近唐婉卉身边蹲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吴青轻问。唐婉卉并不回答,卸下背包,从背包里取出相机,熟练地装上长镜头,吴青顿时明白了,她上山夜游是要给山谷里洗澡的女人拍照呀!吴青感到既好笑又有趣,又有些迷惑不解,为什么她不直接过去呢?她是女性,大大方方地去拍就是了呀。这么想着,他忽然起了好奇心,爬到石头边缘,朝传来声音的地方偷望过去,就在巨石斜下方二三十米的山谷中间,一群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在溪流中间洗澡,有的坐着,有的立着,有的游着,各种姿态都有,虽然看不太清,但那一个个裸体映着银亮的月光,凹凸起伏仍然一览无遗,饶是他已过四十,陡然看见这样的情景,突然间还是感到脸红耳热,心跳加快,便连忙缩回头,只听耳畔噗嗤轻轻一声笑,唐婉卉靠了过来,嘲弄地瞧他一眼,也不说话,端起手中的相机,对准山谷那里扫瞄起来……吴青翻过身,仰面躺下,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就挂在上空,幽蓝幽蓝的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四处俱静,除了那山谷里的女人声和小溪的流水声。
与其说山谷里的女人裸体引起了吴青的好奇,倒不如说是唐婉卉的举止更引起了他的惊奇。他感到身边的这个女人身上有股异于常人的活力,这种活力不仅令她与众不同,而且也吸引自己对她刮目相看。他觉得自己对她的认识远远还未到了解的程度,有好几次忍不住侧身观望她,在他看来,她举着相机瞄准、对焦、调节、按快门……等一系列的动作都别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令他怦然心动,而她有时为了调整姿势,也会乘隙看他几眼,但始终一言不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淡定从容的神色,好像在说,一会再跟你解释吧。
吴青为了方便她拍照,缓缓退到石头伸入树林的那半边,然后站起来走到石头边的一颗松树旁,靠着树干,藏在树荫下默默地观察匍匐在石面上的唐婉卉的身影,心中一时之间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思绪,他暗自寻思,她在偷窥洗澡的裸体女人,而我,则在偷窥身形全暴露在月光下的她……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境啊?
大约半个钟头后,唐婉卉从石头上下来,神情兴奋地低声说,好了,正是我需要的。吴青也为她高兴,说,那就好。唐婉卉低声说,走。她放好相机,背起背包,朝石头后面树林里走去,刚走几步,也许心情愉快激动,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块,石块从山坡上滚落,发出一阵声响,唐婉卉当即立住不动,侧耳倾听,还好,山谷里的那些女人没有发出什么异样的声音,她回头冲吴青吐了下舌头,接着朝来时的方向走下去。一走到小路上后,唐婉卉立即加快脚步,连走带跑地快速前进,直到重新回到上山交叉路口时,她才停下,转身一瞧,吴青正喘着气跟在后面,她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吴青看着她得意兴奋的样子,忽然有种想一把抱住她分享快乐的冲动,但他并没那么做,而是走上前直盯她问,怎么样?快说说。唐婉卉心满意足地说,这回拍到了我想要的,都是我想要的!
什么?你拍的照片?
对。这样自然而然的状态下,才是我需要的!
    吴青明白了,她是为了月下洗澡女人真实自然的状态而特意偷拍。果然,唐婉卉紧接着解释说,我也想过,直接上前去和她们商量好了再拍,可是,一来她们可能不会配合,二来,她们心中想着有人拍照,表情姿势恐怕都不会那么自然了。吴青笑道,你呀,亏你想得出这招。唐婉卉莞尔一笑,挺直腰杆瞅着吴青故作同情地说,委屈你了。
嗨,有什么可委屈的,一饱眼福。
哈哈,还嘴硬,瞧你那样,准脸红了呢。
吴青避开她的目光,自嘲地摇摇头,笑道,这样的登山夜游,我还是第一次。唐婉卉盯他一眼,好像在玩味他的这句话,又转身朝山下望去,古镇灯光点点,像似一把星星撒落在地,海湾内风平浪静,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幽幽地反射着月光,再抬头向夜空望去,辽阔无边的天空风轻云淡、明朗透彻,燥热的空气四处弥漫,隐约中好似还能听到从古镇里传来的许是小孩吵闹玩耍的呼喊声。要不,我们也去玩水吧?唐婉卉并不看他地说,一边举起一只手朝脖颈扇了扇风。因刚刚快步奔走的缘故,吴青早是汗流浃背,听她这么一说,顿觉浑身热气直冒,只是经过了之前偷窥女人洗澡的一幕,他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愣了一下才说,当然,热死了。唐婉卉向他投来深深的一瞥,那我们走吧,就去那里。
哪里?
那里。你说过的。
吴青灵犀一动,猛然想起小溪源头的那个小石潭,那时,可是他邀请她裸泳呢,他唰地脸又红了,暗骂自己,怎么搞的,今晚我这是怎么搞的,别那么小孩子似的又让她见笑。他咳嗽一声,连忙说,你是说那小石潭,当然,没问题。
吴青和唐婉卉爬上山头瀑布,一只大鸟从小石潭边的灌木丛里扑哧扑哧地腾空而起,从他们头顶掠过,飞进了下面的树林。
啊哈!真对不起!把你赶走了!唐婉卉叫道。她回头朝吴青耸了下肩,做了个鬼脸。吴青笑道,幸好不是别的。唐婉卉瞪大眼睛问,哦?还能会是什么?一头野猪?啊,幸好不会是一只狼!
呵呵,这一带的狼早就打没了,野猪倒是有。我问过的。
那你想说是什么呢?
呃,吴青忽的有点害臊,迟疑了下才说,没什么。实际上,他在想幸好不是有人。唐婉卉歪着头,聪慧的目光从吴青的脸上扫过,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抿嘴一笑,淡然说道,你等我一会,我去换衣服。吴青瞧着她的背影朝小石潭边的那几块巨石后面过去,心头再一次浮起不可名状的思绪涟漪,犹如一颗心在无尽的一片净水中荡漾,带有某种奇异的期盼,又略含某种奇妙的紧张,他抬头望了一眼幽蓝的夜空,暗自嘀咕,看来我真是出问题了,准是月光惹的吧?
此时的月光清透无瑕,潭水、树木、草丛、石头……所有的东西泛着透明的清辉,好似精灵出没的地方呈现出一种超尘脱俗的宁静和优美,吴青的心弦不由提了起来,他想,唐婉卉说得没错,夜晚的山上,风景美极了,那些大都市里忙于公务的人们恐怕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到到这种自然的宁静和优美,而自己来了古镇几个月,若不是今晚唐婉卉邀约上山,自己岂不是同样不能感受到这宁静这优美,从这点上看,自己又岂不是要比那些大都市里的人更可怜更愚蠢!他自嘲地摇了一下头,看来这几个月的修行不得要领,我还是不懂融入自然的美呀!
他的心扉顿时敞开了,不再为自己忐忑不定的心情东想西想,他走到小石潭一边,这里有一丛丛石兰花,七月份的时候花还没开,如今已开放着一串串白色的花朵,在月光下,愈加的白、愈加的亮,粉雕玉琢般晶莹生辉,吴青蹲下来,凝视着这些花朵,心中充满了异样轻灵的喜悦,须臾,他又抬起头,就迎面瞧见唐婉卉身着泳衣从巨石后走出来,她身姿优美,浑身上下透着月光星辉,宛若女神一般,令他心头一跳,忍不住赞叹,太美了,这里真是太美了。唐婉卉目含笑意望他一眼,从潭边轻轻滑入水中,朝潭中心游去,只见微波层层散开,波光粼粼,揉碎了一汪如镜的清潭,一时之间,吴青都呆了。
婉卉,你一定是山神派来的,要不就是嫦娥派来的。
咯咯……唐婉卉开心地笑起来,还好你没说我就是那屈原笔下的山鬼。
啊不,你正是。
可惜少了赤豹文狸呀。
你稍等。
吴青说完起身走到那株高大的甜槠树下的灌木丛边,钻进去,过了一会,又钻出来,手里持着一个野藤围绕的藤帽,快步走回岸边那一丛丛石兰花边,摘了两串嵌入藤帽中,这时,唐婉卉游过来,双手扶在岸边笑盈盈地一直瞧着他的举动,吴青在她头边单腿跪下,将手中的石兰花藤帽轻轻戴在她头上,说,少了赤豹文狸,但有这个。她从水中升起来,说,谢谢你。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四目相对,脉脉生情,他似乎能闻到她那被月光照亮的白皙面庞所散发出来的一种超凡脱俗的甜美气息,但这对视的时间非常短,他还来不及回过神,她忽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俏皮笑道,你也下来吧。吴青感到胸前被她用力一拽,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扑入水中,溅起一片浪花,一股清凉舒爽的感觉立即冲走了全身的热气,等他从水中冒出头时,唐婉卉已经游走了。此刻月色正浓,万籁俱静,水面无数个月影在随波荡漾,霎那之间,吴青的整个身心如同那散开的波纹完全舒展了,他脱去上衣扔到岸边的草地上,然后朝唐婉卉游了过去。她就停在水中央,头上还戴着那顶嵌有石兰花的藤帽,面带笑容,好像在等候他的靠近。
婉卉。他游到她身边。
嗯。她的神情仿佛一切了然于胸。
这里就像梦境一样
她微笑着又嗯了一声,你来灵湾不正是要寻梦吗?
是的。我来,正是为了寻梦。
你,寻到了吗?
即使那无时不刻保护着他不向爱屈服的意志至今仍然在发挥作用,吴青还是无法抑制地深深迎视她那灼灼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我想,我找到了。唐婉卉笑逐颜开,就像月夜里瞬间绽放的玫瑰,娇媚动人,吴青正想再说什么,她张开双臂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吴青浑身一颤,随即也抱住了她。她的唇凑到他耳边,呢喃轻语,那就让我们一起做个美妙的梦吧。他们相拥着满怀渴望地一齐潜入水中,那顶石兰花藤帽浮了起来,一漾一漾地缓缓漂走了……
夜色愈加浓郁,大地完完全全归属了夜晚,呈现出一种无比的柔和之美。在小石潭四周,月光星辉仿佛洒下千千万万闪着光亮的仙丹赋予了所有景物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窃窃私语的,那是温柔的,那是忽隐忽现的,那是只在夜晚才能显现的一种无形的妙不可言的活泼泼的爱怜之光。吴青和唐婉卉相对着坐在潭边草地上,彼此凝视,眼里尽是满足、喜悦和幸福,他们的情绪还未从满腔激情中平复下来,时不时伸手抚摸对方,亦或时不时轻吻对方,他们无声地享受着充盈在彼此身心里的柔情蜜意,良久,唐婉卉侧过身,依偎在吴青胸前,他也轻轻揽住了她。
你真的爱我吗?她轻问。
是的。他回答。
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地矜持啊。
是吗?
比英国绅士还矜持啊。
呵呵,我不知道。
你受过什么伤害是吗?
吴青沉默片刻,没有,也许我生来如此。
我记得你说过,你没有什么可想。
唉,是的。
那你就是太狠心了。
吴青无语,他在想,也许这是真的。
我说对了?
不知道。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什么可想呢?如果不是他狠心,他不会这样的。
也许吧。
结果你就去想那个女鬼。
吴青心跳了一下,那个沃梦园里唱着歌儿的白裾飘飘的女鬼在头脑里立刻袅袅渺渺地浮现出来,他说,惭愧。
不过,我并不介意你去想那个女鬼。
现在不会再去想了,因为现在有人可想了。
嘻嘻。是我吗?
是的,其实,我想你很久了。从你来的第一天起我就想你了。
哼,我就知道。你真的是很狠心呀。
我在这方面是有些迟钝。
不是迟钝,是你狠心。
是,是我狠心。
不过,狠心也有很多种,像你这种,是很特别的一种。
哦?
如果一个人禁锢了自己的情感,他就会变得狠心。
你说得很对。
你一直就这样吗?
我并不希望这样。
嗯,我能理解,因为我也这样。
没觉得。
你不知道的。我过去就是这样。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到打开心扉的时候,是绝不会打开的。
吴青深有同感,不由对她又多了几份喜爱。这时,她抬起头,爱怜地凝望他鬓角上的白发,说,只是,可怜你关闭了那么久。吴青心头一酸,忍不住抱紧了她。她微微一笑,现在好了,我们都打开了。
是的。
你不会对我关上吧?
不会。
今后也不会?
是的,今后也不会,永远……
不,何必永远。她打断他的话,我们还是顺其自然吧。
你相信我。
她温柔一笑,我相信你。说着又缩回他怀里,吴青吻了一下她的秀发,心中满满的尽是疼爱,在他的生命中,还是头一次感到内心如此地充满了爱,他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这种饱满而幸福的感觉,也不想说出一个字,好像生怕一说出口,那种感觉就会倏地消失似的。过了好一会,吴青听到唐婉卉轻柔的声音,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个女鬼?吴青诧异地心中一怔,的确,过去他是非常想知道,但此时此刻却一点也不想,他想,没有什么能比这样拥着她更令他感到安慰和满足。于是,他说,无所谓了,那毕竟是个空洞的东西。她脱开他怀抱,坐起来,对着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女鬼的故事。吴青这才有所醒悟地瞧着她,你的意思是要把她的故事告诉我?
嗯。你不是好几次追问我吗?
是的,她曾是我心中的一个迷。
现在想知道吗?
想。他隐隐觉得她如此执着地现在就讲那女鬼的故事,必有什么深意。
好,我告诉你。唐婉卉抿着笑意神秘地瞧吴青一眼,然后调整了下坐姿,后背紧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又让他从后面抱住她的前腰,就像窝在他怀中的一只小猫一样,随后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那还是1941年的事。灵湾山庄的主人周先生外出厦门办事,却不料这一走,家里出了大事,整个家都乱了套,周先生一世英名,就此毁了。这还得从一群土匪说起,这群土匪的头子是个姓秦的汉子,正邪不分,凶残成性,六亲不认,哪有财物便往哪钻,不管政府的还是乡绅富豪的,只要瞅准了机会,就得打劫一番。因而得了个诨号,叫秦不认。
灵湾山庄的周家向来与世无争,几百年来历经那么多朝代都风平浪静,从未发生战火,世世代代依靠盐业和捕鱼累积了不少财富,1932年,秦不认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气焰嚣张地跑到这里似图想烧把火,但活该他倒霉遇到周先生,因为周先生年轻时就读黄埔军校,28岁时还参加了北伐战争(1926年-1928年),是枪林弹雨中的过来人,又熟知用兵,和一般的乡绅富豪不一样,对付百把号土匪绰绰有余,结果,秦不认被周先生率领的灵湾人迎头痛击,伤亡过半,自己也受了伤,留着半条命窝藏在深山老林里不敢出来,周先生还放出话,如果秦不认胆敢再犯,定将赶尽杀绝,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就这样,灵湾山庄又太平无事了五六年,直到1938年日本鬼子占领厦门,形势才变得险峻起来。
那一年,周先生四十岁,风华正茂,嘻嘻,也是你这个年纪呢。唐婉卉笑道。吴青正听得入神,听他说到自己,淡笑道,人家四十风华正茂,我倒有些颓废了。唐婉卉笑道,哪有呀,你的活法与别人不一样,我看你在这里自得其乐,过得有滋有味的。吴青不无惆怅地暗自轻叹,但愿我的选择没错吧。
唐婉卉继续说道,人们对生活的追求总是变着花样往舒适里钻,自古如此,达官贵人也罢,平民百姓也罢,就是和尚尼姑,道士教士,不都一样?只是各自对舒适的理解不同罢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今朝有酒今朝醉,各人境界不同,不也一样舒适?周先生临到四十岁,也不知哪根舒适的筋发痒,娶了个十八岁高中刚毕业的女学生作他的二姨太,安置在书房沃梦园里。吴青敏感地心头一紧,这女孩怕不就是那女鬼?只听唐婉卉接着说,那女孩小名小彤,能歌善舞,美若天仙,把周先生的魂都勾了去,得了闲便往沃梦园里跑,把她宠得稀世宝贝似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更把周先生乐得整天喜滋滋的,凡是小彤有任何要求,只需自己能做到,必满足无疑。遗憾的是小彤并不领情,年纪轻轻便似有万般愁绪,常常眉头不展,周先生费尽心思想搏美人一笑,却十有八九不能成功。如此又过了两年,也就是到了1941年,一个夏日,山庄来了五个男人,自称抗日义士,其中三个受了枪伤,说是逃脱日本特高课追捕时受的伤。尽管周先生一贯采取不问世事的态度,但他还是冒着风险收留了他们。第二日,那几个义士就留下三个伤员在灵湾山庄医治调养,另两个离开山庄不知去了何处。
过了一周,一群日本特高课特务突然来访灵湾山庄,情急之中,周先生将那三个受伤义士藏在沃梦园的秘密地道里……说到这时,唐婉卉侧头抬望吴青一眼,说,吴青。
嗯?
沃梦园里有密道。
吴青也感到诧异,不过转而又想,古时地方乡绅富豪的庄园城堡通常都有密道,这也不奇怪,便问,你知道吗?
不知道藏在哪?我找了很久没找到。
这故事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周家后人告诉我的。
噢。吴青心中原先对唐婉卉如何知道这女鬼故事的疑惑顿时解开了,他想,原来她是听周家后人说的。
我们一起找找,怎么样?唐婉卉张大眼睛期盼地问。
好啊。这一定很有意思。吴青也甚感兴趣。
嗯,我们就做个考古人士。嘻嘻。唐婉卉笑了。
行。吴青瞅着她那月光下率真的笑脸,感觉自己更爱她了。
那我接着说。
好。
    唐婉卉又靠在他怀里说了起来,原来这群日本特高课特务是循着那五人踪迹寻到这里,由于周先生和日本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日本方对周家也算尊重,平时极少打扰,偶尔几个日本高官前来造访,都会到周家祠堂顺便祭拜周家先祖,我想战争时期,日本人居心叵测,看起来好像是对周家这种隐世遗风十分欣赏,实际上是暗示中国人不要反抗罢了。但不管怎样,这群特务来到灵湾山庄,并没放肆,再说他们也无确凿证据,只是猜测有可能躲藏到这里,便询问了周先生一些问题,然后由周先生亲自带路,名为参观、实为搜捕地在灵湾山庄各处转了转,当然,他们什么也没发现,随后悻悻而去。
一个月后,那三个受伤的抗日义士渐渐好转,准备离开,因为周先生要到厦门办事,就没等他们告辞先去了厦门,可就在他外出的这几日,发生了谁也没预料到的大事,周先生陷入了有生以来的最大噩梦中。那一日,周先生在厦门办完事就要返回时,却又遇到那几个日本特高课的特务,他们对周先生说,有人刚刚举报他窝藏共产党,周先生这才知道那几个义士是共产党,他当然一口否认,说是必有人陷害他。于是,那几个特务又随周先生一同回到灵湾山庄,一路上,周先生心急如焚,心里琢磨着对策,只盼那几个义士已经离开灵湾山庄。这样一路提心吊胆地回到灵湾山庄,结果一进山庄就接到管家报告,说是抓住了几个土匪。周先生大惊失色,弄不清怎么回事?跑去一看,哪是什么土匪,分明是那几个义士。一时之间不知管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碍着日本特务一直尾随身边,又不方便询问缘由,便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审问起来。
原来,这管家机灵,瞧见日本特务随主人回来,知道事情不妙,巧的是,这几个抗日义士前一日又被他捆绑,本欲等主人回来相告这之中的缘由,但眼见形势危急,便急中生智,说是逮着了土匪。不料日本特务认出其中一人,说他们正是要追捕的人,而那几个义士看见周先生带日本特务回来,以为周先生出卖他们,便对周先生破口大骂,这一下,弄得周先生百口莫辩,无可奈何。但紧接下来,管家乘隙在周先生耳边偷偷告诉他这其中的原委,周先生听了之后气得脸色都变了,不由分说,当着日本特务的面当场枪毙了那三个义士。日本特务见状,也就没多说什么,对周先生反而赞扬几句便离开了。之后,周先生下令将那几个义士的尸体挂在沃梦园小岛的老槐树干上示众,吊了多日,直到沃梦园里的二姨太小彤突然一日跳入荷花潭自杀身亡,周先生这才恍若梦醒,万般颓丧地令人将那几个尸体扔入大海喂鱼,可怜小彤芳龄才二十一,就此香消玉殒,周先生悲痛万分,将小彤安葬在沃梦园小岛的老槐树下,从此周先生精神一蹶不振,留下终身遗憾。
听到这时,虽然唐婉卉说的和宋解放说的略有不同,但吴青已猜到一点端倪,但他没问,继续倾听唐婉卉的叙说:抗日胜利后,曾有人举报周先生勾结日本人杀害抗日义士,后经查,这几个义士果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而那时,你知道的,国共战争很快又打响了,政府便不再追究此事,再后来,你也许听宋解放说过,到1949年,国民党在中国大陆的统治大势已去,周先生就取了世代累积的财宝,带领一家老小乘船去了台湾,留下这八百年的基业……唐婉卉叹了口气,沉默一会,然后坐起身,站起来,牵着吴青的手走到小石潭前的那个不宽不窄的水道中,指着水里一块平滑的大石头,说,吴青,你还记得水草下面刻的字吗?记得。吴青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上面的刻字,他还曾因唐婉卉藏着关于刻字的什么秘密不说而心生疑窦呢。如今听了她的叙述,他想,谜底马上要揭晓了。
你上回说得没错,这上面刻的杨佑宁和秦慧彤的确是对情侣,秦慧彤就是小彤,周先生的二姨太,而杨佑宁,就是那三个受伤义士中的一个。唐婉卉说到这好似陷入深沉的追思,抬起头遥望无边的夜幕,加重了语气,小彤就是沃梦园里的那女鬼!
吴青恍然说道,我听宋解放说起周先生在沃梦园吊死人时总觉有些奇怪,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因为小彤。这么说,小彤是因为和杨佑宁私通,被管家发现,管家便绑了那几个义士,等周先生回来得知后,暴怒之下当场枪杀了那几个义士,又把尸体挂在沃梦园里示众,小彤不堪其辱,便跳入荷花潭中自杀了。唐婉卉回头瞧吴青一眼,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似有泪珠挂在眼眶,只听她幽幽地说,事情的表面确实如此,可是,谁又知道这其中的仇与恨,爱与憎呢?
吴青靠近唐婉卉,轻轻扶住她的肩,唐婉卉拭去眼中泪水,浮起一丝感伤的微笑,说,每次想到小彤的故事,我就忍不住落泪,她太可怜了,那么年轻就死了,其实,她是一个很特别、很勇敢、愿为真爱献出生命的女孩。吴青默默点头,在他心中,那个沃梦园里的女鬼从来都是那么美好,他完全相信唐婉卉说的,事情绝非表面私通那般简单,他期待她告诉更多真相。
我们还是坐下说吧,这之中的缘由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唐婉卉说,你曾多次问我这事,我并非不想告诉你,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对你说,现在,我想好了,我都告诉你。他们走到那株高大的甜槠树下坐下来,吴青背靠树干,唐婉卉则靠在他的臂弯,他们的身影迎着月光,视线对着那汪明亮而幽静的潭水,微微的水波无声地晃动,四处一片静谧,空气里漂浮着从树林、花草和泥土间流溢出的清新芬芳,远处绵绵起伏的山影连着广阔的夜幕,在这样的一个远离尘嚣的时刻,也许深夜催眠了万物,但他们心中,那对曾经就在此处尽享甜蜜爱情的早已化作尘烟的情侣又活了过来,唐婉卉感叹地说,瞧,当年,他们就在这里,如同我们此刻一样。吴青仿佛看见两个人影正蹲在那条水道中,男的一手拂开水草,一手在用匕首刻字,女的则伏在男人肩头,一双深情的眸子瞧着那一个个刻字,一脸的幸福……他多少有点吊古情怀了,面孔露出一种深沉的意味,说,这亘古流长不只刻在石头上,还刻在了悠悠岁月中。唐婉卉嗯了一声,最重要的是还刻在他们心中,即使肉体不在,但魂灵不灭,他们在天堂还是会相守相伴的。
那时,他们在这里,为何不乘机远走高飞呢?
唐婉卉愣愣地望着前方,思绪又陷入追忆中,过了一会,她感慨地说,这就是他们的特别之处呀。你不知道,整个事情实际上就是一个大阴谋。吴青吃惊地哦一声,这个他完全没想到。唐婉卉接着问,小彤姓什么?
秦。
那个土匪头子姓什么?
吴青猛然一惊,秦。
对,那个土匪头子秦不认就是幕后黑手。
怎么?小彤和他有关系?
小彤其实就是秦不认的亲妹妹。
吴青怔住了,他迅速思考了一下之前唐婉卉说的故事,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一开始要从土匪头子秦不认说起。这时,天边忽然有颗流星划过,两人都瞧见了,他们瞧着流星拖着长长的光痕没入夜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都充满了对未知境界的奇妙的无以言状的感受,唐婉卉冲他知心一笑,吴青也含笑握住她的一只手,于是,唐婉卉又靠回他肩膀,娓娓地说起来:
土匪头子秦不认攻打灵湾山庄不但一根毛没捞着,反而损兵折将,自己一条腿也在逃跑中摔残了,跟随的弟兄喽罗见他已无往日威风,日渐散了,秦不认只好出了山,化作小商贩,在厦门居住下来,但他贼心不死,痛恨透了周先生,暗中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他酝酿多年,看到小妹妹小彤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便心生一计,逼迫小彤嫁给周先生,并命她摸清周先生家底,只待时机成熟,就妄图夺了周家的财物。
小彤本是个天真浪漫的女孩,十八岁正值多梦年华,纵有万般不情愿,但迫于秦不认压力,还是嫁给了周先生。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大哥满足私欲野心的一颗棋子,但她也知道,当年周先生杀了大哥的许多弟兄,其中有些人待她如同父兄,因此对周先生也无好感,只盼尽早摸清周家的家底,遂了大哥心愿。
小彤嫁入周家后,备受周先生宠爱,进了周家藏宝的园子沃梦园。小彤这才知道,周家世代书香门第,又有隐世遗风,对金银珠宝其实并不看重,哪有大哥描述的那些金山银山,倒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有不少。加上周先生绅士风范,为人有礼,备受别人尊重,对她又如心肝宝贝似的宠爱,渐渐的,耳濡目染,多了明辨是非的认识,就少了窃取周家财宝的心,对大哥的催促常常敷衍搪塞,不再放在心上。秦不认见状,又生一计,不再逼迫小彤,自己常假探亲之名,进入灵湾山庄亲自寻宝。因为秦不认身形相貌与过去做土匪时已然大不相同,早已无人能识出他就是当年叱咤一时的大土匪,但可笑他心中只认金银珠宝,对古玩字画一窍不通,沃梦园中挂在墙上的字画他白白看在眼里却不识是宝,小彤也不点破,任由他瞎转,如此两三年下来,秦不认在灵湾山庄终究没有打探到他心目中的宝贝。
直到那五个义士进入山庄,一切都改变了。
    小彤和杨佑宁彼此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杨佑宁,小彤其实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日军尚未侵占厦门,小彤读高一,杨佑宁在厦大上学,一次厦大学生组织街头反日演讲,小彤见到演讲的杨佑宁,留下深刻印象,一颗情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留驻心间,如今陡然看到杨佑宁身负枪伤,藏在灵湾山庄,小彤又惊又喜,一颗心立即全落在了他身上。
小彤原本不爱周先生,又迫于大哥施压,以为自己将在灵湾终老一生,常常郁郁寡欢,得过且过,如今获得真爱,就如重获新生,心中燃起新的希望,即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们商量如何私奔,如果不是害怕连累杨佑宁的两个受伤战友,他们好几次有机会逃离灵湾。于是他们隐忍着度日如年地过了一个月。就在几个义士逐渐好转准备离开之时,秦不认来到山庄,撞见那几个义士,他如获至宝,立即动身前往厦门,向日本特务告发周先生,企图用日本人之手灭了周家,然后自己便可趁火打劫。小彤见大哥急匆匆而去,知道事情坏了,情急之中,乱了方寸,慌忙找到杨佑宁商量对策,不料被管家发现,事实上,管家对他们的形迹已有察觉,一直暗中监视他们,见到他们商谈私奔,便立刻下令绑了几个义士,只待周先生厦门回来听候发落,结果,你已知道了,就发生了前面叙说的那一幕,当时小彤也在场,就要向周先生求情,周先生做事一向干脆利落,眼见日本特务就在一旁,生怕那几个义士说出周家的密道和更多的事情,又恼小彤求情,担心生出更多是非,弄得自己颜面扫地,便当机立断,枪毙了杨佑宁等三个义士,小彤当场昏死过去,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沃梦园的卧室里,听到园中有人议论纷纷,爬起床,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就望见那三个义士吊死在老槐树干上,小彤悲痛欲绝,周先生过来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要背叛我?小彤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只爱他。周先生更气了,就让人继续把那几个尸体吊在那,说,你就去爱那个尸体吧。说完拂袖而去,他以为这样会给小彤一个教训,可是小彤渐渐冷静下来后,便下定决心追随杨佑宁而去,不愿再活在虚伪的爱情和亲情之中,几日后,她向周先生说明了他和杨佑宁爱情的来龙去脉,还说明了她是为何嫁到周家,她的大哥就是当年的大土匪秦不认,周先生惊怒交加,气得病倒了。当晚夜深时分,小彤打扮一新,来到沃梦园的起云亭,毅然决然地跳入了荷花潭……
唐婉卉说到这,轻轻叹口气,接着说,周先生也算个情种,出了这样的事,他一辈子没再安心过。他的后半辈子老念叨这事,常常感慨若有一丁点隋朝名士越国公杨素的修养,也不至于让小彤去动私奔的念头,说不准能早点成全了小彤和杨佑宁,避免后面酿成的悲剧,那样的话,也未免不能成就一段佳话,但可笑自己枉为周家后人,心胸只有一点儿大。他说,爱情这东西,走了就走了,若非要强握手中,就犹如毒药在手,害人害己,而若是放手,则未尝不是一件快事。唐婉卉轻哼一声,他老人家晚年有此豁达感悟,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想了一会才说,只是时光不再,小彤年纪轻轻落得这样的悲剧,这亘古流长也只能化作随风往事,留存在后人的回忆中了。
吴青握住唐婉卉的手,安慰她说,当时情势所迫,也是命运使然罢。
可恨那大土匪秦不认,为了钱财连亲人都不顾了。
秦不认后来怎样?
唐婉卉冷笑一声,周先生是言出必行之人,你想,他会放过他吗?
周先生杀了他?
不知道,周先生曾派人追杀秦不认,直到国民党退守台湾前夕,秦不认最终销声匿迹了。
吴青叹道,想不到如此清幽雅致的沃梦园里竟有这样的恩怨情仇。
唐婉卉默然不语,吴青以为她还沉浸在小彤故事的追思中,而他自己一时之间也还在回味沃梦园里发生的往事,便没做声,又过了一会,忽听唐婉卉轻问,现在你知道沃梦园那女鬼的故事,是不是更想她了?说着她转过身犹疑地望着他,他笑了,你的跳跃思维跳得真可爱,怎么会这么问呢?我前面说过,有了你我不会再想别的。唐婉卉狡黠一笑,又用探询的目光盯视吴青一眼,好像要看到他心里去,随后神色庄重地说,如果我是小彤,也许我也会那么做的。这一下,吴青吃了一惊,刚想说什么,唐婉卉咯咯地笑起来,看把你吓的,我跟你开玩笑呢。不过,活在虚伪的爱情和亲情阴影里,我也是做不到的。吴青心头一跳,蓦地想起自己的婚姻——那何尝不是虚伪至极的爱情,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他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唐婉卉关心地问,你在想什么?吴青顿了一下说,我在想,虚伪的爱情和亲情确实难以忍受。
唐婉卉点头说,我很理解小彤,她面对周先生的真情实意,一定心有羞愧,早就不忍再过下去了,而面对大哥贪婪无耻的勾当,自己却要充当他的工具更令她痛苦不堪,杨佑宁的出现就好比太阳一般照亮了她对真实生活的渴望和梦想,所以,当周先生结束了爱人的生命时,她心中的太阳也随即熄灭了。听到这话,一股酸楚同时又倍感心疼的温情沁入吴青心房,他情不自禁地搂紧她,说不清是唐婉卉的话语触动了他对过去婚姻生活的感受,还是此时此刻对唐婉卉的爱意顷刻之间变得深重起来,只能用紧紧的拥抱表达自己所能体悟到那种对爱的不能言传的理解。唐婉卉感受到了他内心里的深情,也搂抱住他的脖子,将头伏在他肩膀和脖颈之间,若有所思地说,沃梦园的女鬼小彤已成往事,如今的沃梦园里,住着的可是我们哪。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吴青几乎说不出话,一种不期而至的百感交集的感受一下子犹如一根鱼刺哽住他的喉咙,停了停,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她昂起头,讶异地瞧着他的眼睛,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她看出他的真诚,便宛然一笑,说,当然,如今的沃梦园可不是当年的沃梦园。
是的。吴青说。
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我相信这并非偶然。
我也相信。吴青肯定地点了下头。
吴青。她的声音温柔了几分。
嗯。他应道。
我给你唱支歌吧。她娇滴滴地说。
好啊。
她轻轻哼了起来: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
她曾在深秋,给我春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
她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
    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吴青的心颤动了,这首熟悉的歌曲又一次深深感动了他,一股愈来愈浓的情意迅速在胸中升起,身子渐渐热了起来,那热的气息随即感染了唐婉卉,她也跟着热起来了,她仰起头轻轻碰触了一下他那滚热的唇,他便深深地还给她一个吻……月亮不知何时转到另一边去了,他们的身影也已不知何时被浓密树荫的黑影遮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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