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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永久在线”下迷失的爱情(上)
作者:熊哲宏  发布日期:2015-01-23 12:26:10  浏览次数:3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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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爱情心理学专家、毕生致力于一见钟情研究的教授尚若为,最近可真是“愁极梦难成”了:他发现儿子的女朋友,原来长得竟然是这般的难看!

他并没有面见过这个女孩,只是看了她的照片。这还是三天前发生的事。他刚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回来。原来,他母亲于六月底去世,他赶回老家料理丧事后,又因身心疲惫而在姑妈家那原始森林般的大山里,休整疗养了一个月,于八月初返回东海市。就在他不在家的这个期间,他儿子把女朋友带回家来啦,是由妻子接待的。儿子在荆楚市读博士,女孩是他硕士期间的同学。三月初的一个日子里,儿子曾告诉爸妈,他有女朋友了。尚若为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暑期妻子在电话中告诉他,女孩子来了也就待了两个多小时,傍晚时分到的,吃过晚饭后就和儿子一起走了,到鼓浪屿旅游去了。尚若为当即关心的是,女孩儿长得好看吗?妻子说,就一般般吧。听妻子那口吻,她似乎不想对此多作评价。他也就不好再多问了。

可回来后,一看儿子在鼓浪屿拍的旅游照片,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儿子也在家待着,要到开学时再去学校。他是趁儿子不在家,打开儿子的电脑,由妻子在里面捣腾了半天,才找到照片的。儿子先前让他妈看过,但要再找出来,还是颇费了番功夫的。这会儿,尚若为总算偷偷地看到了。

“天啦!这女孩,长得也实在太差了点……你来看看,好难为情喔!一个女孩子家,怎么长成这样儿的呢?你说眼睛小嘛,也就罢了,可她的下眼睑厚得就像火鸡的砂囊一般;鼻梁低得几乎叫做没有梁了,可还要生生地缀上个圆得不能再圆的独蒜头;嘴巴呢,大得使整个脸都倒了起来似的,可嘴唇上连个唇际轮廓线都没有……你再看,这面颊上吧,这么大的一片片痘瘢似的斑斑点点,看起来就像太婆的老人瘢那样,刺戳戳地翘在脸上面;要说这头发嘞,一看就是染的,可不黄不黑的,也没什么光泽,经风一吹,绞成了鸡窝似的一堆干草……个子还那么矮哟,还不齐咱寻芳的肩膀高!这腰喂,哪像女孩的腰啊!上面还赘着一爿爿的肉啦。乖乖,这叫哪门子的女人啥?”

他看了许久,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揉了揉,再定睛细看。又一再地回眼望着妻子,他那狐疑的眼神,似乎是妻子搞错了样的。妻子倒要比他平静得多,淡淡地说了句“像个丑小鸭吧。”“呃!连个丑小鸭都算不上。人们说起丑小鸭吧,那还是个褒义词,多少有点儿可爱的意思在里面。可这女孩,你能看出她还有点可爱的样儿吗?看不出来呀,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我的天哪……”

他一边盯着看,那海滩上儿子和女友嬉戏的照片,像秋风扫落叶般一张张飞快地翻过,一边嘴里不住地嘟哝着,嗫嚅着,既像是对妻子在说,又像是自己跟自己说,他那神态似乎是要表明:这不是真的!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并不真的就是儿子当下的女友。至少,与他先前的想象和预期,反差实在太大了!

这一连三天,他脑子里像网络视频一样一直回放着这女孩的形象。而他的思绪,也就环绕着这些图像不停地运转。……这怎么会呢?我的儿子,怎么会找一个这么难看的女朋友呢?就算儿子是谈着玩的,并不是真的上心的——就像当红歌星杨坤说的“走心”的,可这么个丑的女人,他居然也爱得起来?眼睛这一“关”,都过不去嘛。至少我的眼睛是过不去的。大凡男人都知道:“拼死为红颜”!可到儿子这里,就不管用了?就退化了?这未免也太滑稽了,太搞笑了!……

机敏的读者可能要会心地一笑:我的教授,你干吗这样认真呢!你的儿子只是谈了个女友而已。他并没有向你宣称,现在就要娶这个女人为妻。还远没有到那一步。可你嘚瑟出这么过激的反应,岂不是庸人自忧吗?

可站在尚若为的角度,这事儿断断不能这样看,不能这样简单地看!这可不是个小事情,甚至与儿子娶不娶她也没有关系。这是关系到儿子的爱情能力的大问题!在事关爱情的如此大是大非面前,他尚若为是不能含糊的。

这与他的职业或研究有关。他是国内重点大学,特别是国际上都知名的心理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心理学界首屈一指的爱情心理学家,其地位就相当于美国的头牌爱情心理大师斯腾伯格。他近期的研究课题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资助。若大致说来,他要表达的思想是,随着当下互联网的社交技术,诸如社交网站、社交软件(比如手机软件Siri,微博Instagram)的发展,人们一些最基本的社交能力,比如关注身边最亲密的人,在面对面交谈中察言观色,或通过细小入微的动作来捕捉他人的情感意蕴等,却在慢慢地下降,或至少是弱化了。长此以往,人类的爱情能力将有可能退化。他发自内心担忧的是,眼下年轻人的爱情能力,特别是90后,似乎正在不知不觉中下降。

嗨!就连他的同事中,有人也认为尚若为在杞人忧天。

可他却不认为自己是“杞人”。一个活生生的事实或案例,就发生在他的身边;说是“身边”,还不甚确切,其实直接就是他的血脉。儿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恍若就像他自己身上长了一块牛皮癣一样,活生生地、奇痒无比地感到难受。唉!儿子居然能爱上一个连他都看不上眼的女人,这不能不使他陡生悲凉。尽管他自己已经快是六十岁的人了,可他仍然没法想象:若是要他去吻这么一个难看的女人,他也会觉得挺难为情的,如果不说会令他感到恶心的话。

尚若为之所以要研究爱情心理学,与他天性中的文学气质,或骨子里的文学精神直接相关。他相信心理学与文学宛如孪生子,一个是琼枝,一个是玉树,相伴相生。就连他给儿子起的名字,都浓郁地渗透出丝丝的文学韵味。他不喜欢像时下的父母那样,乐意给孩子取个单名什么的——就像刚刚走红的歌星霍尊呀这样的。他觉得去掉了“姓”,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个字,可在汉语里,单字不成词,不能构成概念,也就不能表达什么意思。你说一个“尊”字,能表达什么深刻的涵义吗?名字嘛,还是双名的好些。于是,他在唐诗宋词那里搜索枯肠,终于取到了一个他颇为得意的名字:尚寻芳。这名儿古朴、典雅、浪漫,甚至带点儿风月的意味——“蜂须轻惹百花心”,也许正是他潜意识里所希望的。显而易见,他对孩子的期望,不同于一般的那些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

真诚的读者,这会儿,你该多少有点明白,尚若为何以会在自己的情绪上大动干戈了。

……啊哈!真是绝妙的讽刺啊……尚若为不禁再一次嘲弄自己:国外不是有个有名头的诙谑老电影,叫《废品的报复》吗?看来,你自己造的“废品”,开始来报复你了——你儿子连女人的美丑都分不清了。要说呢,这还是你爱情心理学研究得好哇!你不是爱情心理学专家吗?你不是在你写的论文中,在实验室里,在课堂上,总是宣称爱情是一见钟情的吗?你有时甚至把这个观点推至极端,说什么爱情不仅“是”,而且“必须是”一见钟情的。只有一见钟情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而这里,所谓“真正的”,是指惟有如此这般产生的爱情,才能给人带来幸福的。

而所谓“钟情”,对男人来说,钟的到底是什么?你的依据是——事实上是进化心理学的依据,男人爱的是女人的身体!这是男人爱情不同于女人的最大的心理差异。爱女人的身体,意味着男人把爱情聚焦于她的美貌、青春气息、性魅力、性感、苗条、最佳的腰臀比率、丰硕的乳房、浑圆光滑的臀部等女人身体上的一切。至于女人的“身外之物”,比如她的金钱啦,财富啦,社会地位或“事业心”(所谓“女强人”)啦,等等,均不是男人所真正在乎的东西。

你还经常在课堂上给大学生讲,大作家普鲁斯特在小说《斯万的爱情》中,就叙说了一个爱情悲剧故事。而这个悲剧的始因,竟然是没有一见钟情的缘故!斯万在第一次见到奥黛特这个女人之后,对她并没有产生什么兴趣,更说不上一见钟情;斯万虽然不能说她“不美”,但觉得那是一种他不感兴趣的美,它不能激起他的丝毫欲望,甚至会引起一种生理上的反感。一句话,奥黛特这种女人,总归属于跟斯万的“感官要求”不相一致的那种类型。若说她讨斯万的喜欢吧,可她的轮廓线条未免太硬,皮肤未免有欠弹性,颧骨未免太高,脸孔又未免有欠丰腴。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大得沉甸甸地往下坠,压住脸上其余部分,所以看上去总像是气色不好或情绪不佳。后来,斯万只是在听到了凡特伊的奏鸣曲中的一个“小乐句”之后,再加之他出于对艺术的爱好,觉得奥黛特跟波堤切利画的摩西的妻子西坡拉颇为相像以后,才真正地爱上了她。

可这样爱上的女人,结果却是个悲剧!斯万哀叹道:“谁能想得到吗,我浪费了那么多年,甚至恨不能去死,却把我一生中最真挚的爱情给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不合我口味的女人!”

尚若为一想到这里,禁不住打了冷噤!他担心,儿子有可能会发生斯万那样的悲剧。因为儿子的爱情,没准儿是重演了斯万的那种模式。他坚信心理学中的一个原理:本能来自父亲,智慧来自母亲。爱上一个女人,听凭的是男人的本能。可凭着他传递给儿子的本能,儿子应该不可能爱上那么丑的女人。儿子爱上这么一个女人,一定别有原因。

他情不自禁把这女孩与他妻子年轻时的容貌相比较。他不甘心,急切地想要搞清楚,到底是他自己的审美观出了问题,还是儿子有眼无珠,背叛了家族遗传下来的鉴别女人的天赋能力。他翻箱倒柜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在衣橱里,把尘封多年的结婚照找出来。他像年轻时那种科学家探究真理的疯狂劲头,又宛如艺术家在绘画作品中所倾注的全部热情,久久地凝望着他将近三十年前和妻子的新婚照。

婚纱照中的妻子,全身上下都闪烁着女人绝伦之美的光辉。这种美,不说是“纯”天然的吧,但至少是未加人工刻意雕饰过的。因为那个年代的女人几乎不怎么化妆,纵然是结婚照,妻子的脸上也就由化妆师淡淡地抹了一点红胭脂而已。可妻子就那么在一袭简洁、素雅,甚至略显单薄的白绸婚纱的衬托下,那天生的黑里透黄的褐色垂肩长发,那钻石般黑亮晶莹、秋波无际的双眼皮大眼睛,那柳叶般淡细而又黝黑的、叶尖儿那端微微下垂的眉毛,那直挺毕拔、色调柔和明快的高鼻梁,那大理石般光洁白里透红的双颊,那线条优美富于珍珠光泽的下巴,那天鹅般柔美圆润的脖颈,使她看上去宛如一尊希腊女神那般的高贵、典雅、销魂。

他看着看着,猛然间,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那似乎是一种既自豪又憾然的感觉。他当然感到自豪!他妻子是漂亮的,不仅在久远的那个年代,就是今天与90后女孩比起来,他那年轻时代的妻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古典式美女!

可他这种自豪的隐隐喜悦,似乎又在一种更强烈的憾然感的冲击下,顿时失去了应有的光泽,甚至是溘然而逝了。他觉得,他年轻时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找着的漂亮老婆,算是白找了;如果儿子今后娶了这个女孩,那他家族的优秀基因,包括他老婆的美丽基因,就要被活活断送掉了!

经过连续三天的暗自紧张考虑,尚若为就要开始有所行动了。行动什么呢?你总不能直接干预这事儿吧。作为心理学家,他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也就是行为主义大师斯金纳的“强化”原理——哪怕是一点儿轻微的、甚至不能被儿子觉察到的干预,都会构成一种事与愿违的强化:这会致使儿子更加地爱她。

你也更不能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吧:寻芳啊,你那个女友长得也实在太差了。我觉得她配不上你,至少在长相上。你把她带到你们博士楼去,不觉得难为情吗?更何况,你今后若是要娶她,我和你妈肯定是不会同意的。这么丑的儿媳妇,我们这一家子哪有脸面带得出去呢?

首先必须要探明儿子爱上丑女人的事情真相!然后制定相应的策略因势利导——似乎就成了他这三天来魂牵梦萦的最终结论。

他准备从打探儿子的生活轨迹,也就是网络生活的轨迹入手。这也是他承担国家课题的合乎逻辑的研究步骤。既然是打探,那他就要像正儿八经的侦探那样,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考察儿子网上生活的隐秘。刚好儿子还在家,多么难得的机会!

儿子在网上干了些什么呢?他过去就知道一些,他本来就是这方面的有心人嘛。儿子在本科阶段就热衷于——时常是沉溺于——网络游戏,幸好有他这位心理学家的及时干预,才没酿成典型的网络成瘾者。但尚若为心中就此有了一个弱弱的隐忧,或他没说出口的遗憾:儿子大学期间没谈过恋爱。这恰好与他对儿子的预期,特别是与他的爱情理论相悖的。他总在对儿子说,也在课堂上公开对大学生讲,大学期间是恋爱的黄金时期,每个人最好谈一到两次恋爱。因为大学生的爱情是纯纯的爱,是为爱而爱、为心灵的高度契合而爱,是不顾任何外在物质利益的真正而又浪漫的爱情。如果这个时期没有这样的情感经历,将会导致走向社会以后对爱情的淡漠或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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