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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徒步在阿德莱德山丘
作者:刘彬  发布日期:2015-11-22 21:19:55  浏览次数:2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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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的周末,因为受了徒步爱好者Yang的召唤和鼓励,怀着好奇,全家一起去参加了一次野外徒步活动。

妻子是Yang忠实的精神信徒,已经追随她两次参加过野外徒步。据说每次徒步要在山谷间跋涉二十多公里甚至近三十公里,期间艰辛可想而知。我和儿子虽然还都只是第一次,但是因为妻子能够顺利完成了两次,我自然信心满满。十八岁的儿子,更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对传说中的路途艰难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因为需要放下一天的游戏而显得心有不甘,连哄带骗总算半推半就同意陪伴我们同行。

清晨七点半,我们匆匆吃过早餐,驱车前往位于阿德莱德山谷的集结地。到达的时候,俱乐部的成员差不多已经都到了,我们赶紧匆匆把车在路边停好。下车环顾一看,参加徒步的近四十人,除了五六位与我们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女,大多居然是六十岁左右的长者,年龄最长的已经超过七十岁。不一会儿,大巴把我们送到大约半小时车程的另一个山谷。下车后,领队三言两语手里拿着一张小地图简单介绍了今天的行程路线。因为英语太烂,对当地的山谷地理更是一窍不通,领队说的具体路线基本没有听懂,揣摩大概的意思,无非就是告诉大家要从这个山谷翻山越岭走向最初集结的那个山谷。

约九点,四十多人就同时迈开步伐向眼前的第一座小山进发,一天的徒步就算正式开始了。丛林间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开满了紫色野花。清晨的明媚阳光,斜射在丛林之中,光影斑驳地照耀在那些紫色的野花上,充满别样的野趣、别样的美。但一踏上山坡才发现,开着紫色野花的都是些粗壮而带刺的荆棘和野草。刚一起步就得披荆斩棘,看来前面也不见得会是一片坦途。

趁着一大早,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我跟儿子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只十来分钟,我们就一鼓作气率先翻过了第一座小山坡。站在高处往下看,四十来个人的队伍,居然已经拉得长长的,看起来也颇有些浩浩荡气势。年纪稍长的,基本上都是全副武装,足蹬徒步鞋、肩背旅行包、头戴遮阳帽,双手都拄着专用的登山手杖。虽然知道鬼佬做事认真讲规范,所以徒步也需要装备专业又精良,但心里暗暗地想,这些老人年纪都这么大,才开始就要拄着拐杖,这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完。

山峦起伏,山谷蜿蜒,绕过一道道弯,跨过一道道坎,越过一个个坡,我们一边行走一边谈笑,阔步向着远方前行。Yang看我步履轻松,夸我说:“看来你状态不错啊”。我告诉Yang:少年时代,徒步是我们农家孩子唯一的出行方式,上学、上街、走亲访友几乎都是徒步,直到我读高中的时候,我还没有拥有过自己的自行车,上学放学每天都要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回走,光单程大概需要步行四十分钟,每天都要来回徒步行走一个半小时呢。一到冬天,早上奇冷,经常是走走跑跑去上学,徒步的耐力大概也是这时练成的。回忆起学生时代穿着土布鞋每天行走在乡间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的岁月,感觉此行好像是专门给我精心安排的一次忆苦思甜教育活动。当然,苦难的岁月里也曾拥有过值得骄傲的光辉历史:高中时我进了学校长跑队,每天都要在沪闵路上晨跑五千米,还两次参加过冬季万米长跑比赛呢。说着过去的故事,好像真真切切地体验着时空穿越,自己正从三四十年前中国贫穷的乡村一路徒步走来,径直走到了异国他乡脚下这片美丽的阿德莱德山谷。说笑中,踏着轻松的步履,闲看沿途的风光,有志同道合者相伴相随,觉得徒步居然挺美。

美,是真的!穿行在阿德莱德山丘,群山环合,峰回路转,移步换景,美不胜收。时而远处是辽阔的原野牧场,牛马成群;时而眼前是成片的农庄果园,一碧千里;时而沿着山谷,密林深处有小溪从身旁潺潺流过;时而走在荒野,枯黄的野草地中惊现一小片蓝宝石般的镜湖绿洲;时而山丘挡路,踩乱石攀高坡,极目远望,一览众山;时而探足密林,披荆棘穿丛林,山穷水复,柳暗花明。一路上,妻子与Yang同行,我则多跟儿子并肩。我们都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但因为不时被沿途空阔而辽远的阿德莱德山丘美景所吸引,我常常禁不住要拿出手机来驻足拍照。拍完照,抬起头来往前看,儿子他们早已走得很远,就连原来拄着手杖走在我身后的长者也都把我甩在了后边,我很快就成了队伍的尾巴,赶紧急急地收起手机快步追上前去。

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多小时,夏日午时的太阳一览无余地直射在我们的头顶上,虽然大家都戴着遮阳帽,但还是晒得全身发烫。Yang告诉我今天是入夏以来的第一个高温日,午间气温要达到33度以上。加上长时间的不间断行走,身体也开始觉得有些疲惫起来。一会儿,大家在一处树荫下的草地上休息片刻,我们就地坐下喝几口水,又继续踏上茫茫荒野中寂寞而悠长的山路。又一个多小时,大约已是十二点半时分,一条宽阔的公路出现在眼前,领队告诉我们越过公路,就可以午餐休息了。那时的我疲惫感已经比起先前重了很多,听到又可以休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越过公路,大家各自找一片树荫席地而坐。说是午餐,大家而对背包里的面包其实都已经没有了兴趣,最需要的是养精蓄锐补充水分,但不少人的水壶已是滴水全无。侧目一看,居然有车停靠在路边一片空地的一侧,几个老人正从车里提下大桶的清水,原来这是专门给大家一路送水补给的俱乐部志愿者。大家纷纷再把水杯水壶添满,喝着甘甜的清水,对那些雪中送炭的志愿者心中说不出的感激。

大约休息了二十来分钟,我们又要开始踏上前行的征程。领队告诉我们,上午已经走完了十二公里,午后大概还要再走八九公里的路。一听剩下不到一半,我又重振旗鼓。儿子急着想早点回家,说还有很多作业要做,不时问“要走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们互相打气,我跟儿子说“快了,快了,大概再走两个多小时,下午两点半前一定能到终点”。富有徒步经验的Yang正从身旁走过,听到我们的对话,插话说“你不要太乐观,两个小时走不完呢”。我说,“上午十二公里走了三个多小时,每小时大概正好四公里,平均下来每分钟走六七十米,这样的速度应该没有问题,最多再加半小时吧”。听我这么一算,儿子也再抱怨,只管埋下头去走路。Yang虽然不愿打击我的锐气,但我看她一脸“走着瞧”的神情,知道她并不同意我乐观的估计和听起来挺科学的推算。

是的,一旦上了路,一切都得走着瞧。午后的步履没有因为两片面包和半杯水所补充的正能量而变得轻盈,才走了大概千来米的路,腿脚已经觉得发酸发软。头顶的烈日,倒是热情有增无减,你走到哪儿,它都追着你,炙烤着裸露的原野,也炙烤着我们。我再也没有了像上午刚刚出发时那般昂首阔步的豪气,也早已没了争先的锐气,更没有了左顾右盼观光赏景的热情。我只能跟着队伍尽量让自己不要掉队,前后都是徒步的队员们。这时我才发现,那些原来我所不屑的拄杖老人们却一如先前步履坚定而沉稳。一路走来,他们永远不紧不慢,永远专注和热情于自己脚下的路,永远不在意周围的山水和风景,仿佛这些都是他们每天都在重复着走过的道路,周围一切他们早已熟悉的没有在意的兴趣,他们的行走只是为了用自己的双脚来踩踏大地,用自己的步伐来丈量山谷之间的距离。我也再没有了拿出手机拍照的兴致,觉得午后的沿途也一下子变得单调无趣了很多。举目眺望,远处永远只是苍茫枯黄的一片,脚下的路,蜿蜒地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因为最后八九公里的目标,因为我给出的两小时的承诺,儿子埋头只顾独自前行,不时把我拉开一大截。没有儿子的并肩陪伴,尽管行走在队伍中间,我依然好像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在荒野中无助的独行者,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心里也满是迷茫、满是空虚。

又走了一小时左右,感觉开始浑身乏力,步履越来越沉重。我们驻足休息的频率不知不觉高了起来,几乎每走不到千米都要停下小歇几分钟。午餐时添加的水也很快就喝完了。看看前面,还是山连着山,荒野连着荒野。如果不是有组织的一行人,而是独自走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我恐怕真的要绝望于能否走出山去。停下休息的时候,儿子对我的质疑也开始多起来,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抱怨,感觉此行上了我的当,又牺牲了一天的悠闲实在不值。我只是不断安慰他应该差不多快到了,实际更多是在安慰自己而已。儿子的体力明显比我们好很多,抱怨管抱怨,他的脚步没有放慢,我已经无法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肩前行。不用儿子问,我开始一边走,一边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又走了多少时间,大概又走了多少路,可能还剩下多少里程。因为步履缓慢,走走停停,其实早已无法比较准确地估计出剩下的路程。可以确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Yang是对的,两点半前一定走不到终点。尽管知道实际所剩的路程要比自己估计的更长,但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还是给了自己不少支撑,心理暗示成了力量的源泉。想着仿佛终点就在眼前,胜利正向自己招手,于是忍着腿脚的酸痛和浑身的疲乏,咬着牙继续奋力前行。

当我们再一次停下脚步的时候,领队拿出地图说,大概还有三四公里就到终点了。我凑到领队身边瞥一眼他手里的地图,原来这是一张专门用于徒步的阿德莱德山丘交通地理图,小小的地图上用粗黑的线条清晰地标明了我们今天的徒步路线。从地图上看,只需在山谷里再转两三个弯就到达终点了。虽然我还看不到这个已经“不远”了的终点,但因为原来开的餐馆离家正好三公里,一比较就有了底,看来胜利真的在向我们招手了。如果眼前是一马平川,如果是再回到每天徒步的那个少年时代,如果现在才是四五个多小时前,这不就三千米吗?这完全就是小菜一碟。这样的联想无非是希望再一次给自己注入一点精神的兴奋剂,作最后的冲刺。但是壮士暮年,廉颇老矣,更何况已经走了十七八公里,最后的三千米却仿佛成了到不了的遥远距离。上帝又恶作剧似地在前面横了一座小山丘。丘不算高,坡也算不得陡,没有台阶,只有碎石黄土。踩着黄土碎石往上爬,每一步都举步维艰,不仅小腿乏力,而且每一抬腿两胯和腰间酸疼得不行。当没有了足够的体力支撑,发现精神也很容易崩溃。数百米的上坡路,着实让我累得差不多就要放弃。爬上坡去,我竟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一坨小土堆上。几米远就是Yang和妻子,只见妻子也脸色发白半蹲在路边,Yang说,“你老婆心脏有点受不了”。“水,水,水”,妻子无力地举起手来要水喝,这情形犹如上甘岭上刚刚打完一场恶仗已经精疲力竭却还要坚守阵地准备迎接新战斗的战士,但水早就已经弹尽粮绝。我们只能稍作休息调整继续缓慢前行,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上山爬坡了。

下坡显然轻松很多,过了山丘两侧是成片的丛林。与前面途径的丛林不同,眼前的丛林都是焦枯一片,原来这里就是去年阿村熊熊燃烧了整整十来天森林大火留下的一片遗迹。两侧的丛林,一片是松树林,一片是桉树林。仔细一看,同样是大火烧燃过的丛林,残留下的却是不一样的风景。松林被烧死的那一半已经就地砍伐,它们的尸体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边。留下矮矮的黑碳石般的树根整齐地林立在一片黄土中间,仿佛是墓地里的一个个小小墓碑,诉说着它们生前的高大和伟岸。在这些“墓碑”似残根身旁的是成片依然挺拔高耸着的同样的生命,这些未遭砍伐的松树,大多半身已经烧成焦黑,而树梢却依然枝叶繁茂,保持着他们伟岸的身躯和生命翠绿的本色。另一侧的桉树林,丛林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烧焦了的桉树的残骸,几乎残留下了所有生命的历史原貌。活着的继续顽强地生长着,死了的成了造型奇特的自然界的雕塑杰作,烧焦了的经久历年慢慢化作炭灰和尘土培育新的生命……。

看着这成片成片一望无际曾经遭受了大火浩劫的丛林,我暗暗想:当我们即将走到徒步的终点,胜利在望的时候,上帝在我们面前又横下一座小山,又要刻意安排让我们目睹眼前这经过大火肆虐留下的一片残景,难道真是想要给我们昭示什么吗?正出神地胡思乱想着,Yang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烧死的松树都被砍伐,而同样烧死的桉树却保持着原貌不加处理?”。“你说为什么呢?”,我反问道。她说同行的老外告诉她,因为松树烧死后必须重新种植新树苗,而桉树不需要人工种植,烧过之后新的生命就会在一片焦土中萌芽,小桉树又会自然生长直到长成参天大树。原来,桉树也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的,松树有松树伟岸身躯,桉树有桉树的重生本能,生命各自有着自己的生长方式,也各自展示着自己的执着和顽强。正是因此,任凭风霜雨雪、火电雷鸣,大自然却永远生机勃勃,生生不息。“活着真好”,走过这片烧焦的丛林,与Yang对话间,自己突然好像一下子又顿悟了生命的可贵和徒步的真谛。

大约三点半,我们终于用双脚丈量完了二十多公里的路程。所有的人都顺利地走到了终点,连那些拄着手杖的六七十岁的长者也没有一个掉队的。“如果我也有一副手杖该多好”,我甚至想。是的,徒步需要坚忍与刚强,也并不需要背负得太多,但是远行的你如果带上一副手杖,也许会走得更稳健、更长远、更持久,而这并不影响你的坚强。生活也是如此。

再次仰头回望,身后起伏的山峦又变得美好起来:辽阔的旷野中散布着一簇簇丛林,金黄的底色上点缀着丛丛翠绿,绵延铺展在层层叠叠的山谷中,宛如一幅背景壮阔色彩绚烂的油画。看起来这群山中哪有什么路,但我们正是从身后那深邃的山谷走来。这让我不禁想起汪国真的诗句:“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一天马不停蹄的行走,两万五千米的山路已经被抛在身后。而Yang,据说已经徒步十次,走完了两百二十多公里,俱乐部的徒步总里程目标是一千两百公里,我终于明白妻子为什如此么膜拜她,成了她忠实的精神信徒。

驱车飞驰在归途。我又想起学生时代学过的一门有趣的课程叫“社会发展史”,这门课告诉我们:人类进化的重要标志就是“直立行走”。学会了直立行走,从此人类的足迹就开始踏遍了整个世界。今天,纵然我们已经拥有了无数可以高速行进的代步工具,但人类生活还是离不开双脚,甚至更需要在徒步中去寻找自己丢失的童年。如果没有双脚,不能亲吻大地,富有的你依然会感觉生命的脆弱和无助。是的,科技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但手脚却永远不能退化。人永远需要勤于走路,也许,越来越多的人会热爱徒步。

原来,Yang邀请我徒步是要给我作一次生命的教育,再收纳一个信徒。想想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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