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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沉城驚夢 (3)
作者:心水  发布日期:2009-11-30 02:00:00  浏览次数: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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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一九七五年五月國際勞動節,緊接着越南「勞動人民的偉大勝利」而降臨。
   西貢、堤岸這兩個美麗相連的城市,在陽光露面的時刻起,就被一片旗海淹沒。家家戶戶,大街小巷,機關廣場,通通升起了解放陣線紅藍相間的旗幟及越北的金星紅旗。連往來的汽車,機動車,巴士,單車,人力車甚至馬車,都在顯眼的地方,插上一面小紅旗。
   不管你願不願意,除了瞎子外,映入視線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艷艷麗麗,溫熱剌眼,無所不在的把天空,建築,街道,潑辣辣地掩蓋着。
   紅旗招展,好一片腥羶的血紅啊!西貢、堤岸在紅彤彤的艷彩中,從此失去了「東方巴黎」的姣美容顏。
   「胡志明市人民革命委員會」宣佈成立了。
   胡志明的幽魂走出玻璃棺裡,君臨南方,西貢、堤岸這兩個繁華城市,世界知名的地方就埋沒在歷史的冷宮中。
   郡的「人民革命委員會」也都相繼亮相。
   接着坊,保的「革委會」爭着把招牌掛上去。
   凌亂過後,城市隨着革命部隊的進駐而恢復了秩序。
   元波的住家是屬於第十一郡第八坊第四保的轄區,進駐到地方裡去的解放軍英雄;到任後立即深入民間,他們分別到轄區內的每一住戶去和人民做友好的專訪。婉冰開門,面對兩個一身軍裝的北越軍人,有點不知所措。北方口音她更難完全明白,倒是很勇敢的把身體擋住入口。一邊大聲呼喚在樓上的丈夫,元波匆匆下樓,驟然望到站立門前的兩個戎裝軍人,心裡忐忑的跳動,也不明白自己怕些什麼。其中一個濃眉大眼、有張國字臉形的,對元波敬個軍禮後開口說:
「我是第四保的保安隊長阮文協上士,他是同隊的陳文青下士,特來探望大叔大嬸。」
 兩個陌生軍人掛着一臉笑,親切到好像寺廟中供奉的大肚佛那般合不攏口,元波分別和他們握手。大方的請他們進屋,在樓下廚房的飯桌邊,拉開椅子;文協告謝,示意文青,兩人才一起入坐。
婉冰泡了咖啡,拿到桌前時,他們一再道謝;文青東張西望,文協指着那杯黑咖啡說:
「我們奉命不可吃用人民的東西,大嬸已經泡了,不飲不好。以後、請大嬸別再客氣,今天能認識你們,很高興的了。 」
「喝杯咖啡沒什麼要緊,請吧!」元波先呷了一口,再說:「你們軍紀好,所以會全勝。」
文青也拿起咖啡,第一次開口說:
「我們在整個抗美救國的這場解放戰爭中,有個命令是絕不拿人民的一根針和一條線!
元波把話轉述給婉冰,他們夫婦好生感動,也明白了在戰爭期間,南方廣大人民為什麼會那麼支持和同情這些游擊隊。原來他們有那麼好的軍律,難怪南方農民都把「老鼠」看成正義之師。
民心所向,勝利是必然的結果了。
初次相見,主客親切的閒話家常,軍民能夠那麼和洽,是元波以前所不能想像到的。
客人走後,夫婦兩人都認為,越共並非如想像和宣傳中那麼可怕啊!
「可是、爸爸為什麼那樣擔心?」元波忽然想起父親昨天神色,望着婉冰問。
「大概是老人家太相信今日世界雜誌和報章上的反共八股,時間會沖淡他對越共的成見的。」婉冰把自己的想法講出來。
「其實、剛才我也有點怕,畢竟、我們誰也沒有和越共打過交道。」
婉冰整理下垂的髮絲,才說:「他們也是人,不同的只是奉行的主義。」
「但願這是個好的主義,我們已經面對了,妳怕不怕?」
婉冰走過去、依偎在元波的懷裡,用緊緊的擁抱去肯定她的信念。只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不管有多少壓力和挫折,她從沒為外間的變化而操心。
元波從她無聲的答覆裏,心靈相通,也就回報了個熱熱烈烈的親吻。
                                         
 六
 
        節日過後,人民對於和平來臨的狂歡慶祝和興奮之情也漸漸平息;但那一片紅浪旗海卻仍沒褪去,還是招展在整個市面上。
        元波駕車去交通銀行,在第五郡華人聚居的街道,竟有許多人家的店面除了金星旗外,居然也掛出了五星紅旗。這些從前升掛青天白日旗的僑胞,一夜之間,可以擺出一副新容顏,見機之快,用心良苦,真使元波深心敬佩。他自己倒為了驟然間看不到一向見慣的那面舊國旗,而有說不出的難過。這點心事竟連妻子面前都不敢啟齒,就讓這份秘密伴隨失去名字的城市埋葬吧!
        他把車停在橫巷,行過世界餐室,銀行就屹立在眼前。可是、令元波大吃一驚的是銀行沒開門,他急急走回停車處,心神恍惚的把車駕到同慶大道中段,泊好車、向中國銀行分行的方向快步走去。結果相同,沒有告示,也沒有個人影;銀行外徘徊着好些像他一樣要到銀行提款的人,大家胡亂猜測,仍找不出結論。 元波知道,新人新政,但是、這種改變和衝擊,對他真不是一下子可以接受的。
        兩天前去取保險箱的珠寶時,父親沒提醒他把錢也取些出來,他也毫不放在心上。其實、他真沒想到越共才控制了政權,第一件改變的事竟是要全部銀行閉門;凍結存款,很難想像銀行關閉,整個社會經濟怎樣運作調動。
        元波回到咖啡店,元浪很開心的立在門前晒太陽,他為了逃避軍役,躲在家裡五年;不見陽光的非人生活,使他很蒼白。和平、對元浪來說,那等於重見天日,不必再害怕查戶口,不必再擔憂到戰場充當阮朝的炮灰。他對滿街的紅旗深深着迷,並有份感激不盡的恩情,期待圖報似的,把虔誠都寫在眼眸裡。
        「大哥、早。咦!你今天不穿皮鞋也不打領帶,真是少有。為什麼呢?」元浪看到哥哥從車裡走出來,對元波的隨便服飾很感驚奇。
        「別說這些了,你看來倒很高興呢!
        「當然高興啊! “沒有什麼比獨立自由更可貴胡志明說得真對。」
        「革命口號也琅琅上口了,喂!銀行全關閉了,怎麼辦?」元波指指店裡,先行進去,元浪一愕,也跟着進鋪,在後邊追問:
        「還有多少存款?」
        「大約一千五百多萬吧?」
        「希望遲幾天會再開門。」
        「拿成功報來,看有什麼關於銀行的消息。」元波每天回店,都習慣的先找早報閱讀。
        「嘻!你還想看成功報,真是作夢,看看這份吧!」元浪從銀櫃後把一份報紙遞過給哥哥。
        元波伸手接過,打開頭版,意外的發現竟是剛剛創刊的中文版<解放日報>。許多橫排的簡體字,讀來費力傷神;內容除了兩份革命委會的安定民心的通告外,都是全勝大捷的報導。元波不禁想,只有兩天,改變得也太快啦!城市失去名字,新國旗染紅了天空,銀行不營業,熟悉的報紙也都全停版了,再下去、還會有什麼更改呢?
        「怎麼樣?」元浪指指報紙說。
        「看不慣橫排,總不容易接受。」元波把報紙丟上銀櫃。
        「獨此一家,不慣也得看呵!
        「爸爸呢?」元波問。
        「到老三那邊沒過來,找他有事?」
        「銀行的事要告訴他。」
        「他已經猜到了,早上出門前對我講,那天一時大意;叫你去開保險箱,卻忘了存款的事。爸爸連連說了兩句莫法度,倒是媽媽看不開。」
        聽了弟弟的話,對父親料事如神是越來越使他佩服外,也真真想不通為什麼父親會有這種本領?那麼、對於要他們兄弟收縮營業的看法,是不是應該照做呢?想起這點不覺猶豫着,便順口問問元浪:
        「爸爸料事都很準,那麼關於收縮生意、你的看法如何?」
        「再等等、觀望多些時候才能決定。現在、言之過早吧!
        「我也這麼想,又擔心爸爸的看法會準確。」
        「見步行步,順風駛舵。如果中立,時機有利,大做特做。萬一勢色不對,就照爸爸的話行,有什麼好擔心呢?」元浪胸有成竹,說來頭頭是道。
        元波除了敬佩父親外,對這個向來有師爺之稱的弟弟也很器重。想來元浪的話也不無道理。他打開賬簿,訂單很多,剛和平、四鄉六省的客戶都趕到華埠堤岸,一則看看新氣象,順便採購貨源。他對於店中的好銷路,倒也不以為喜。心中忐忑的是,他管理的銀行存摺,一下子千多萬被凍結,總使他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也說不上是什麼,心境就如斯寥落,以至和元浪在賬房裡奕棋,連戰連敗。
        晚上回到家,阿美正用小湯匙在給明明喂粥,阿雯迎上前,熱烈的親吻了父親。元波在婉冰盈盈笑意裡,把銀行關閉的陰影拋到門外去了。
        晚飯後、孩子們上樓看電視,婉冰端了茶到客廳,遞給元波,然後打開話匣:「今天那兩個越共軍又來了,我講的越南話他們都不大明白,就叫阿美當翻譯。」
        「妳和他們談了些什麼?」元波拿出香煙,燃上了、吸一大口再把煙霧吐向天花板上。
        「我好奇、向他們提出了許多問題,問北越有沒有冰箱啦?有沒有電視機?煤氣爐和有沒有汽車?文協連連點頭,文青卻想也不想的說有。後來、我要阿美把那些日本出產的本田、三菱汽車,電視機等產品問他們,也都說有。沒想到阿美鬼靈精,問着問着出其不意的把美國福特車的名字也唸了。」婉冰掛着一抹笑意,就此打住。元波聽到入神,急着要知道下文,連煙也忘了吸,緊張的追問:
        「喂!講下去,他們怎樣說?」
        「文青還是面不改容的說有;我們已經知道他們說謊了。」婉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再說:「阿美不再問,倒是用廣東話返問我,為什麼兵大哥要不誠實?我也不明白,你說呢、他們為什麼要騙我們?」
        元波想不通,絕沒理由,北越會有「美帝」製造的「福特」汽車啊!他愕愕地望着妻子,婉冰卻自己接下去:
        「你想不出,是不是?後來、我終於知道了。不過很難相信就是了。」
        元波拿起茶杯,大口呷進嘴,把手上的煙熄在煙灰缸裡。出神的瞧着面前的婉冰,她再飲了口茶,接着開口:「他們告辭後,我真想立即去店裡找你,又怕你笑我,就胡亂和阿美猜。沒想到下午陳文青一個人來了,他這次老實到大出我意外呢!他要阿美轉告我,早上他通通說謊,因為他的隊長在場,不能不照規矩講話。那些牌子他從來沒聽過呢!
        「什麼?他說謊是隊伍裡的規矩?」
        「一點也不錯,上級命令他們,絕不能將北越所沒有的東西讓南方人民知道。所以說謊也就是規矩,是軍令,你說奇不奇怪?」
        元波不斷點頭,命令軍隊說謊,真是千古奇聞啊!
        婉冰又接下去:「他告訴阿美,自己是儂族人,已經完全忘了鄉音;但姓陳、
可以證明祖宗是中國人。是被迫加入軍隊,從二等兵升到下士,左腿右臂都傷痕累累,他還說北方好苦,並要我們千萬不能給文協知道這些話,他認為我們很好,不忍騙我們,真是沒想到的。」
        元波燃上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噴向天花板,才說:「他為什麼要講實話呢?」
        「我也想不通,他說他很喜歡小明明,他離家入伍時,唯一的兒子也正是明明如今的大小。已經五年了,東征西戰,家人生死不明,心裡好想回去,又不能退伍。也許、就因為思家而不滿,或許因明明而動了感情?」
        元波把整個事件細想,還是很疑惑,如果文青後來的話是真的,為什麼越共要如此瞞騙南方人?第一次的話連阿美也曉得是假話的,第二次如果又是假話,也不合邏輯。那麼只好承認他後來的話是真的。對於越共政權存心騙人民的問題
只好慢慢去了解,靠想是找不到正確答案的。心中就存下了許多解不開的結,因為一個萬眾歸心的政黨不可能是一個言而無信、存心說謊的政黨啊!
        夫婦兩人終於都找不出認為合邏輯的解釋,這時傳來明明在樓上的哭聲,婉冰慌張的走出廳。留下元波,他又燃起煙,在煙霧裡讓許多思潮從四方八面來繚繞。想得太多後,竟弄到整夜輾轉,不能安眠的夜,原來好漫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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