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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的忘年交宋老
作者:李晓燕  发布日期:2010-03-28 02:00:00  浏览次数:7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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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一位洋人朋友来我家中,一进门就被墙上的一幅图画吸引了,接二连三地说道“It is beautiful!”,人进了厅里,眼睛仍停留在画上。那是一幅镶在镜框里的中国油画,大小几乎占满入门处的整个墙壁,画中是两个粉红饱满的蟠桃,衬托在硕壮茂密的枝叶间,整个画面透现出一股生机昂然、健康凛然的正气,画的右上方是用毛笔书写的三个大字“多寿图”,字体潇洒有力。看到洋人朋友被一幅中国画震慑的神态,我的心再次被深深地触动了,我自豪地告诉她,这幅画是出自我的一位非常好的中国朋友,他是中国杰出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享誉中外。
我一直认为我和宋老的相识是上帝的安排,因为我们的年龄差距、兴趣爱好、生活背景、社交圈子都相差甚远了。那天洋人朋友离去后,我的心里总也无法平静,上网查了有关宋老的资料,当我再次看到宋老熟悉的面孔时,我的眼泪夺框而出。往事一幕幕地在我的脑海里回放,宋老带着他温暖慈爱的微笑再次缓缓地向我走来。
 (一) 相遇
我23岁时,也就是毕业前临床实习的那一年里,无缘无故地出现胸骨下痉挛性疼痛,每次持续几秒就过去了,因偶尔发作且不影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也就没放在心上,想是与劳累有关。后来参加了工作,疼痛开始频繁,时间也加长,并出现了吞咽困难,不愿意吃硬和冷的东西。症状的不断发展,让我有一天终于下定决心做个检查,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经过检查,诊断为“贲门失驰缓”,这个诊断不但让我感到意外,连与我共事的医生们也感到意外,不相信X光片子上的影象是出自我的身上。这个病在临床上是一个罕见的疾病,由食道与胃之间的肌肉不能正常舒缩所至,因为病因不清,所以治疗上也没有好的方法,症状严重了只有手术。
毕业后我分配在医院工作,工作的头五年是我一生中最辛苦的日子。我家住在北京市区,工作单位在通县,每天在路上往返3-4小时,旅途的疲劳、住院医的繁忙、无规律的白昼工作使我的病症越来越厉害,后来出现了夜间食物反流,不能平躺入睡。因为不能正常地进食和睡眠,我的健康每况愈下,人不但瘦得只有90斤,而且出现了早期的营养不良,手术已是不得不选择的治疗了。然而与此同时,我的公公患了肺癌,丈夫是独子,为了照顾公公,我不得不推迟手术的日期。公公去世后,我来不及等到丈夫从四川老家送公公的骨灰回来,就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
那是1987年的夏天,27岁的我独自一人战战栗栗地走进了协和医院胸外科的病房,迎接我人生第一次的大挑战 - 开胸手术(那时还没有窥镜技术,需要开胸手术)。我在医院工作了近五年,白色的氛围对我来说本不陌生,但在那个燥热沉闷的下午,当我走进那个白色的世界,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孤独和恐惧。也就是在那个时刻,一双慈祥的眼睛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我丝毫没有察觉。
我来到了自己的床边,我的床在用白色布帘围起来的分隔间里,病房里大约有十几个白色的分隔间。分隔间很小,显然只是用来休息,多数病人在分隔间外的公共病房空间里活动。我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想思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很快被不远处的一群人吸引了,它大概和我隔了2-3个分隔间。显然来访那个分隔间里病人的人太多,里面容不下,这让只身一人的我感到更加地孤独。没想到这群人离开不久,又来了一群人,为了分散自己的恶劣情绪,我开始揣测起这位幸运的病人来,从来访者看,有衣冠楚楚的领导层人物,也有衣着时尚的年轻一族;有仪态文雅的知识分子,也有异国装扮的海外人士,因为病人总是被人群包围着,所以看不清病人的真面目,我周围的病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这些轮番变换的人群窃窃私语。本能告诉我这位病人可能是个“人物”,但他是什么“人物”呢?访者如此五花八门,我对这位病人产生了好奇。
 (二) 相知
幕色降临了,病房变得清净了,当那位病人将最后一群人送走时,从他渐去的背后看是一位瘦弱的老者。晚饭时间到了,病房里的病人陆陆续续开始用餐,而我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无心进食,正准备出去散散心,忽然见那位老者笑眯眯地从病房门外向我走来,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他确实是向我走来,停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向我伸出了他的手。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大名,而是对我说他是N号病人,因肺癌第二次住院手术,然后关切地问我是什么病住进医院。正当我们互相询问病情时,他的家人来看他了,于是他将我以新病人的身分介绍给了他的家人,并请我与他的家人一起来到他的分隔间就坐。
来的家人是他的大女儿,带来了一些资料请他看,顺便也给了我一份。那是画展的宣传册,上面有画家照片和介绍,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身边的老者是中国著名的画家宋步云。我对画一点也不懂,文革的教育让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听说过徐悲鸿的名字,知道他是著名的国画家,所以当我从宋老的介绍中看到徐悲鸿的名字,以及宋老的作品多次作为国礼赠给外国元首时,敬仰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从介绍中还了解到动乱时期,宋老以右派身分而打入另册20年,但仍以坚强的意志顶住困难,坚持作画。两年前宋老才恢复了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的职务,宋老即将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他艺术活动六十周年的个人画展,这是宋老恢复名誉后第一次举办画展。我坐在那里听着宋老和他女儿的交谈,可以感受到此次画展的重要和对国内外艺术界带来的影响。
就这样在我生命的特殊日子里,我和中国著名的画家宋步云先生走到了一起。宋老比我大将近50岁,一生坎坷、经历丰富,是倍受人尊敬的艺术家,而我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虽然赶上大学重新开门,上了医学院,当了医生,但我知道自己学识肤浅、生活单一,和宋老完全不在一个等级里。宋老好象看出了我的顾虑,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是主动来和我聊天,协和医院住院楼下有一个小小的后花园,那里成了我和宋老每天晚饭后散步聊天的地方。我的手术被安排在了入院一周后,随着手术日期的临近,我的精神变得越来越紧张,宋老便抽出更多的时间陪我聊天以分散我的注意力。他总是对我说:我已经是第二次做手术了(宋老当时仍在等待第二次手术),不用害怕,在手术台上睡个小觉,醒来后一切都过去了。和宋老在一起,我们很少谈到他的艺术成就,多是平等地交流各自的身体状况和生活中发生的小事,让我觉得他就象家里长辈,甚至是同辈的朋友。
让我最感动的是我手术那天,我的丈夫正在回京的路上,家里人只有妈妈在身边,而宋老一大早在妈妈来院前就陪在了我的床边,我那时已上了胃管,无法说话,宋老小声地在我耳边不时地说:“不用怕,我在这里”,当妈妈和宋老将我送到手术室门外时,宋老用他慈爱的眼神鼓励着我。后来妈妈告诉我宋老一直倍她等在手术室门外,并不断地劝慰她,为她送水送饭。手术进行了2个半小时,当我醒来时,我模模糊糊地在丈夫和妈妈身后的隔间外,看到了一位瘦弱的身影。
 (三) 忘年交
术后一周我出院了,而宋老仍在等待他的手术方案。身体恢复后我便如约来协和医院看望宋老,那一年的整个夏天里,我每周至少去医院一次。宋老的第二次手术很顺利,术后恢复得也不错。宋老每次看到我的到来,脸上都浮现出孩子般的笑容,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宋老生活中的一个精神安慰,为此我很高兴。为了避开白天来访的人群,我们约好我在晚饭前后的时间来看他,一天我们在花园里散步,酷暑已经过去,凉爽的小风阵阵袭来,吹在脸上很是安逸,我和宋老的交谈在夏日的晚风中随意地流淌着,宋老告诉我他非常珍重我们的忘年交,感激我在百忙中抽空来看他(我那时已调到市里工作),我说:“您有那么多的朋友和仰慕者每天来看您,我担心我的到来会打搅您本已不多的休息时间”,宋老将我引到附近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抬头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出了一口长气,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那些人都不重要,有些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才是我愿意见的人”。宋老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也最终明白了我和宋老走在一起的原因。原来宋老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幸运,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还好过他,因为我的孤独是暂时的、是不用隐藏的。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
宋老出院后,我们仍然保持频繁的往来,当然是我去宋老家中看他。从我的家到宋老家骑车要40多分钟,不管是寒风还是酷暑,我都坚持每2-3个星期去看望一次宋老,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宋老就会不放心。我成了宋老家中的常客,宋伯母和宋老的儿女们也渐渐视我为他们的朋友,每次去都热情地招乎我,亲切地叫我“李大夫”,好象我是宋老的保健医,当然我也不负重望,每次来访都带着我的血压计和听诊器。虽然我是“李大夫”,宋老仍象在医院对待我时,每次看见我都关切地询问我的身体和生活,当他得知我的丈夫正在筹备出国的费用时,便主动问我是否需要帮助。那时宋老因身体虚弱而很少动笔了,而上门求画的人仍络绎不绝,宋老对我的情谊让我深受感动。
1989年10月,我的女儿出生了。女儿出生前的一个月我去宋老家,告诉宋老我因身体不便和产后休息,可能要有两个月的时间不能来看他,请他不要为我担心,我将在妈妈家坐月子(那时丈夫已出国),妈妈会照顾我,并向他讲好产后恢复后,我会尽快地抽出时间来看他。那时宋老的身体已不如刚出院时,不时地有低烧,人到了下午就感到疲倦,我和他讲话时已感到他的精神不如以前。
女儿出生后的第一个月,我和妈妈忙得没天没夜,我们的精力全部放在了女儿的身上。一天下午,我和妈妈带女儿外出打针回来,院里的两位大妈争先恐后地向我们报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头戴黑色绒帽,手柱拐杖,动作有些迟缓,说话彬彬有礼,开始以为这位近8旬的老翁走错了门,后来才知道是为我而来。大妈们告诉他我不在后,老人将名片留下,大妈们送他到门外,看到门外有专车在等候这位不速之客。妈妈的家在一条拥挤胡同里的一个很旧的四合院里,属于城里普通老百姓住的地方,那时有点关系的人都迁入新建的楼房里,宋老的出现不要说院里的大妈们看着新鲜,相信整个胡同的人都会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知道宋老的来访首先让我担心的是他虚弱的身体,我对他的健康太了解了,知道对他来讲,这是一个极大的体力付出。第二天顾不上疲劳,将女儿托付给妈妈,我骑车去了宋老的家,到了宋老的家,看到宋老安好,我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是不管再忙再累,也要按时到宋老家报到,让他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四) 告别
与丈夫分离的日子里,除了思念上的痛苦、照顾女儿的艰辛、每天上班的工作,还要照顾有病的婆婆。与婆婆单位在医疗费用上发生的纠纷,让我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每次去看宋老,我都将自己的烦恼向他倾诉,我愿意和宋老倾诉是因为我在他面前无需任何掩盖,可以坦诚地告诉他我内心的感受和想法。那个时候能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并不容易,我和宋老的忘年交让我们之间可以坦诚相待,他的正直和善良温暖着我一颗疲惫的心,他对生活的勇气鼓舞着我面对困境、激发起我对未来生活的希望。那时的宋老自己也在和疾病抗争着,我们通过互勉互励给予对方所需要的精神支持。
1991年夏,在与丈夫分离了两年之久后,我终于盼来了即将团聚的日子。新西兰使馆批准了我赴新的探亲签证,接到签证的那一刻我高兴地抱着女儿在地上转圈圈。兴奋持续了没几天我就突然变得伤感起来,想起要离开还不到两岁的女儿和年迈的妈妈,我不断地安慰自己:这是暂时的,我会很快将她们接到身边。随后想起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和身边的朋友,想起宋老,一想到宋老,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下意识告诉我,这一走可能就见不到宋老了。
告诉宋老签证下来的消息变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虽然宋老知道我一直在期待着与丈夫团聚的日子,但对他来说这仍是个很难接受的消息,对此我非常理解。 那天我象往常一样带着我的行当来到了宋老家,给宋老测了血压、听了肺部呼吸,宋老的肺部已有了感染的征兆,低烧也变得频繁了。宋老和我坐在沙发上,我知道我的时间有限,前两次的来访,他都是勉强和我坐了半小时,就在我和伯母的劝说下回卧室休息了。我对宋老说他的身体目前稳定,平日要注意休息,不要着凉,然后我尽力用轻松的口气告诉他我拿到签证了,再过一个月就和丈夫团聚了。说完后,我不敢直视宋老,只听他低声地说:“好,好,祝贺你,终于等到了”,伯母在一旁也附和着,二老语调的呆板让我感到身边的空气凝固了,当我鼓起勇气面对二老时,他们木然的表情让我真想将自己说的话收回来。
宋老毕竟是宋老,他知道什么对我是最重要的,尽管他的内心极不愿意我的远行,他还是要极力做出为我高兴的样子,并再次问我是否需要他的帮助,我说希望他能送我一幅他的代表作“多寿图”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宋老问道:“一幅够吗?”,听了宋老的问话,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出来。我很清楚他的意思,虽然我那时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可我不能劳累他老人家为我作画,于是我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坚定地说:“谢谢您,我只需要一幅自己留作纪念”。
最后一次与宋老见面是我出国的前二天,我告诉他我会很快回来看他,让他多多保重。宋老坚持在伯母的搀扶下将我送到了门外,宋老的眼眶是湿润的,我的心是沉重的。
 (五) 永恒的情谊
一年后我回国接女儿,来不及与亲人、朋友叙别,就匆匆赶到了宋老的家中。那时的信息技术还不发达,我自己也有意回避这方面的消息以留给自己希望,所以出国后就再也没有宋老的消息。来到宋老家,伯母象以前一样热情地接待了我,伯母看上去比一年前憔悴了很多,我和伯母坐在我以往坐的沙发上,觉得身边空空的。伯母告诉我宋老两个月前去世了,弥留之际,还在惦记着我,不知我什么时候回国。听了伯母的话,我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悲伤,不想再伤伯母的心,但是眼泪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宋老原谅我吧,我没有及时地回来看您,但您知道吗?您时时刻刻都在我的心中,我们虽然相识相知只有四年,但自从认识您以后,您的身影就一直在我的生活中。我出国已有18年了,期间由新西兰转到香港,由香港转回新西兰,再由新西兰搬到澳洲,您的画我一直带在身边,我请人将它镶在镜框里,挂在我们家最显眼的位置,我知道我今天的幸福是与您的帮助分不开。我如今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身体也还可以,您放心吧。等到上帝召唤我的那一天,我一定一定去探望您,请相信我、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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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我用了几天完成的,写作的过程中因情绪激动,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我一直想将和宋老相遇相知的感人故事记录下来,但一方面担心自己的能力和资格,另一方面不愿意触动那个深埋心底已久的敏感处。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写出来还要感谢那位慧眼视金的洋人朋友。在此,就让我用拙笔缅怀宋老的同时,也让人们从另一个侧面了解中国的杰出艺术家宋步云先生和他的内心世界。
晓燕 写于墨尔本 2009 12 月,完稿于 2010 1

晓燕博客: https://blog.sina.com.cn/xiaoyand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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