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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在澳洲的俄罗斯灵魂——李明晏的为人与为文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5 02:00:00  浏览次数:6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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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李明晏老师是在华人社区的一次餐会上,大约是一九九三年,有朋友指给我看说那是李明晏,中等个头,面孔红红的,鼻梁直直的,眼睛大大的,给人以忠厚诚恳的印象,上了些年纪,但还不算老,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英俊小生,那时我刚读过了他发表在报纸上的中篇小说《前面是个天》,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但那次没有机会与他说话。一九九五年《自立快报》举办首届澳洲华文文学创作奖,我和李明晏都是获奖者,在作为发奖地点的新州议会大厅,我再一次见到了李老师,我们同台领奖,但是仍没有机会说上话。不久后,新州华文作协与《自立快报》搞了一次获奖作品讨论会,我和他才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说上了话,彼此留了联系电话。后来李老师主动先给我打电话,说要送给我一些剪报资料,与我约了在Ashfield火车站碰头,我因故晚到了一会儿,看到年长的李老师站在火车站外东张西望等我这个晚辈的情景,我很内疚也很感动,心里说:“这真是一个好人!”随着交往的深入,我对李老师的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每当哪里有什么文学比赛,他都将消息传达给每一位他认识的文友,丝毫不怕别人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老是将他看过认为好的录相带推荐给住得较近的文友,还搭上时间送货取货;他总是把各位文友发表的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收集起来分别交给每一位;我回中国探亲时,他的问候信件居然跨越大洋寄来。他总是敞开心扉,与人为善,使朋友对他充满信任。当然他也疾恶如仇,谁如果被他认为是仇人,他也会坚决斗争。李明晏不仅是一个好人,而且是一个有个性的好人,他有一颗年轻的心,热情浪漫,每有卡拉OK,他总是神情飞扬地唱起俄罗斯歌曲,在舞场上跳得最欢的那个人也总是他。他象一个老顽童,喜欢编些真真假假的玩笑话逗乐子,把他编故事的本领随时用在生活中,但是如果没有选对对象,加上有时候他自己恐怕都搞忘记了哪是真哪是假,与朋友关系近有时候说话会很坦率逆耳,某些太顶真的人就容易对他产生误会,而他犯起倔脾气来时也不太听得进别人的话。
为文首先为人,李明晏的人品决定了他写出的作品总是充满善良正义和同情心,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和疾恶如仇的义愤,以及乐观向上的进取精神。他不喜欢掩饰他的喜怒哀乐,读他的作品,你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倾向性。
李明晏早年在俄罗斯侨民聚居区长大,与俄罗斯民族和俄苏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可以说他一小半的灵魂属于中国,一大半的灵魂属于俄罗斯。他早年接触到的俄罗斯人大多是十月革命后流亡到中国的白俄贵族,这些贵族生活上也许很潦倒(比如他在《我的文学之路》一文里提到的那个流浪在街头拉手风琴的俄罗斯老人),但是精神上却始终保持着他们的高雅乃至高傲,从李明晏的众多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他对这些白俄遗老遗少的由衷欣赏和深切同情,然而李明晏又生活在一个革命激情高昂的时代,他所欣赏和同情的这些人恰恰是他所向往的革命的斗争对象,这是一个矛盾, 在感性上,他倾向前者,在理性上他向往后者,这种矛盾也体现在十九世纪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和二十世纪苏维埃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对他产生的混合影响方面,前者是沉郁的、批判现实的,后者是激昂的、歌颂现实的,如今的李明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沉醉在为共产主义献身的热情中的青年,他父亲惨死在监狱中的痛苦经历和他自己经厉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所见所闻,让他已放弃了过去的革命理想,远远地自我放逐到澳大利亚,但是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仍能时不时看到压抑不住的激情。
俄苏文学有很优良的传统,最主要一点就是关注现实,关注人民的疾苦,李明晏继承了这个传统,我们读他的作品总是能感到他的人文关怀精神贯穿始终。在他的得奖散文《黑色的节日》里,作者为俄罗斯今日的世风日下感到痛心,为米沙的死深深自责。在他的作品中,总能出现无私助人的好人,凝聚着作者的讴歌;作为对立面,也常常出现卑鄙龌龊的恶棍,背负着作者的挞伐。善恶的鲜明对比在他的作品中成为不可缺少的元素。几乎可以说,善恶之争成为了他众多作品的共同主题。总体来说,李明晏笔下的人物性格是比较透明的,但这并不意味他不擅长描写性格复杂的人物,他有一组总标题为《在我们公寓大楼里》的系列散文,写的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人物的性格特征都很突出,作者的描写真实细腻,每篇都很精彩,尤其是其中的《犹太老人和鸽子》一篇堪称不可多得的佳作。作品主人公犹太老人为了沾邻居便宜,把录像带拿到邻居家看,然后要求人家分摊租带费,而且对每一家如法炮制,给读者以很卑劣的初步印象,但是他又多年如一日地用面包喂养野生鸽子,看上去与他贪小便宜的性格很是矛盾,最后作者才慢慢揭开谜底,原来老人年轻时在纳粹集中营里饿极时曾扑杀了一只鸽子吃,才得以活下来,于是用喂鸽子的行动来忏悔早年的过失,这个谜底也对老人的吝啬做出了合理的解释,使看上去矛盾的性格面统一了起来,老人不再那么令人厌恶,而是令人同情了。更难得的是,作品隐含着这样一种深层思考:犹太民族除了追究纳粹种族毁灭的罪行之外,对于本民族悲剧的成因是否也要进行一些自我反思呢?这种人文关怀精神就更加广博了。
大约从小受到宗教的浸染,李明晏具有深深的忏悔意识,他的另一篇获奖作品的题目就叫做《忏悔》,作品主人公因为捡到一个老人遗失的钱包,始终徘徊在留下还是还回去的内心矛盾中,等他的经济情况好转了有能力还钱时,老人已经去世,他只能深深忏悔自己的罪过。《犹太老人和鸽子》也同样表现了忏悔意识。李明晏作品中多次出现这类徘徊在善与恶边缘的人物,比如《来自莫斯科的爱情》中的瓦洛佳也同样面临着拾不拾钱包的心理煎熬,善最后总是战胜了恶。
李明晏作品中的许多人物都或多或少地与俄罗斯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故事发生的背景也常常在澳洲与俄罗斯之间切换,作者几乎成了俄罗斯移民的代言人,俄罗斯风情使得李明晏的作品在海外华文文学中显得别具一格,这是他的优势,但是事情总有两面,在澳洲这个地方,如果作品老是沉浸在过浓的俄罗斯风味中,难免冲淡了应有的澳洲风味,而且给读者以重复的感觉。我觉得作者还应该更多地思考一下怎样更深入地观察和反映澳洲社会的方方面面,适当地调整一下比重,同时也希望其作品能多融入一些中华文化的风格气派。
作家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不求传奇性,注重在普通的生活中发现有意味的东西,真实细致地将其描写出来,在他们的作品中,细节比情节占有更重要的位置;另一类则相反,注重传奇性和情节性,情节重于细节。这两类作家都有非常成功的作品,前者如《红楼梦》,后者如《西游记》。李明晏追求成为后一类作家,他把他的创作兴趣主要地放在了情节的编织上,擅长编故事,情节起伏跌宕成为其作品的一大特色,他的思绪非常开阔,顺手一抓就是情节,读李明晏的作品,是不会因平淡无奇而感到乏味的,甚至他的散文都具备很强的情节性。什么是情节?传统教课书说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历史。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情节是各种人物的内在动机为求得实现而产生互相作用的发展过程。李明晏编情节的手段主要有这么几手:一是善与恶的冲突,包括善人与恶人之间的冲突和同一人物善恶观念之间的冲突,前者如《黑色的节日》中哈萨克壮汉杀死米沙,后者如《忏悔》中“我”的内心矛盾导致情节一波三折。二是人物除善恶之外的不同欲望产生的冲突,这些人很难简单地说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是些普通人,因为各自欲望的指向不同而产生冲突,比如《来自莫斯科的爱情》中青春不再的玛露霞渴望的是美男子的爱情,而美男子瓦洛佳渴望的是澳洲身份,彼此各取所需暂时结合在一起,一旦身份落实,他们的婚姻关系也就解体了,情节便随之发生逆转。三是巧合、误会产生冲突,李明晏作品中的巧合误会是比较多的,比如《澳洲C悲剧》中,大伟玩望远镜,恰恰看到了远处某家的后院里,他妈妈马露霞正赤裸着身子与别的男人偷情,他惊得从房架子上摔下来,昏迷住院。在这里,巧合成了推动情节发展的要素。
擅长编情节是一个难得的长处,说明作者有丰富的想象力,妥善地运用想象力,恰到好处地编排情节,是使作品产生迷人魅力的致胜法宝,象大仲马、欧.亨利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最重要的诀窍是要使情节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是如果掌握不好分寸,变化多端的情节没有合理的理据支撑,也会严重地伤害到作品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在李明晏的作品里,两种情况都有。李明晏本人希望我多谈谈不足的方面,这体现了他的谦虚。我想,对于一个成熟作家来说,有大量的优点是理所当然的,但稍稍有些缺点伤害就比较大了,从希望李老师精益求精的角度出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明晏在情节编排上的缺点一是有的情节不太可信,过分夸张,比如《澳洲C悲剧》中已经居澳十多年的漂亮傲慢的中年妇女马露霞与澳洲粗汉史蒂文在公园里偶然相遇,就会被他的男人味吸引得近乎晕眩,立即随他到他脏乱的家中发生性关系,第二次再次遇到时,她竟会当着丈夫和朋友的面和史蒂文当众狂吻,而且跟着史蒂文的车追跑,简直象一条发情的母狗。这是违反常理的:马露霞来澳已经多年,见白种男人毫不稀奇,在公园而不是酒吧那样的场合,即使对一个白种男人一见钟情,也不可能立即就放下矜持随便去陌生人家做爱。正执行警察公务的史蒂文也不太可能当着同事的面与被调查家庭的成员接吻,那将导致他被解雇。缺点之二是有时候情节的转换太突兀,缺乏细致的铺垫,叙述取代了描写,常常是寥寥几句就交代了一段情节,情节的跳跃太厉害,而且情节中套情节再套情节,多半是在主情节的进行过程中为了交代某个人物的过去经历,游离开主情节岔到很远的地方去,搞得很复杂凌乱,比如长篇小说《澳洲C悲剧》中介绍一个非主要人物小周,在谈小周的过去经历时谈到骗了他钱的室友王大明,由王大明的经历又谈到王的印尼华裔女友珍妮的经历,然后又扯到珍妮哥哥的经历,越扯得远越与主人公马文生的故事没有什么干系,这样的背景介绍实在是不必要的,分散了笔力,也分散了读者的聚焦点。
李明晏作品中有一些相当精彩的细节,比如《犹太老人和鸽子》中对于老人狡诈行为的描写,这通常体现在他的短篇作品中,但是在中长篇小说中,他往往把心思过多地放在搭建繁复的情节上,相对忽略了细节的描写。情节如同骨骼,细节如同血肉,好的情节如果没有丰富的细节相配,就会显得干巴巴不鲜活。文学是形象思维的艺术,这就好比数码摄像,摄像机把图像转换成数码,录相播放机进行解码,把数码又还原为图像,文学作者执行的是摄像机功能,将生活现象转换为文字符号,读者执行的是播放机功能,把文字符号在大脑里还原为生活现象。如果作者不能很好地编码,读者也就无法还原作者希望传达的图像。我觉得李明晏今后努力的方向应该是返璞归真,情节宁肯单纯些,细节却要繁复些,作品就会更耐读。
李明晏作品的语言火热激情,充满色彩,特别喜欢用比喻句式,想象非常奇特丰富,比如这样的句子:“那浓烈的男性气息如同青春的炸弹在马露霞的体内爆炸了”,“在珍妮怀抱里的王大明,被她抚摸得成了一只香酥鸡。”“马露霞的嚎叫如一把飞刀飞进了屋子,刺进了瘫在地板上的马文生的心脏”。他的语言如同他的情节一样优缺点并存,是优点还是缺点完全在度的把握上。把握得适度时,很精彩,稍不留神,又会显得过分夸张,失去了自然。
据说喜欢读李明晏作品的读者不少,但从我个人的偏好来说,我觉得他如果在主题的开掘方面跳出善恶模式,写得更多样化些、复杂些、深刻些,在风格方面淡化俄罗斯印记,尝试些新的风格,在情节、细节和语言方面更收敛些、平实些、细致些,会更好。
 李老师资格老作品丰,但是特别谦虚,有这份谦虚劲,相信他一定能不断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原发表于2007年9月29日《澳洲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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