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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狗崽与猫崽
作者:张劲帆  发布日期:2011-03-28 02:00:00  浏览次数:6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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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邻居普莱斯太太养了一只宝贝猫,取名黛茜。黛茜永远穿一身黄白相间的条纹装,有一张 扁平的脸,眼睛奇圆,鼻子很塌,下巴特短,看上去丑丑怪怪的,象是整天愁眉苦脸。据普莱斯太太介绍,澳洲人对于猫的鉴赏,是以丑为美的,越丑的猫越希罕,也就越贵重。她很遗憾黛茜丑得还不够,尽管如此,她仍视黛茜为至爱,管黛茜叫做女儿,称自己为“妈咪”。每天早上起床后,妈咪要为女儿梳毛。吃过早饭后,便带她到公园里散步。午餐和晚餐她俩是同桌享用的,但实行的是分餐制,妈咪从来不染指女儿的专用食品,而女儿如果看中了妈咪盘里的食品,“喵”上那麽两声,妈咪会立刻拱手相让,不管那是山珍还是海味。晚上妈咪是搂着女儿睡在同一被窝里的。女儿有时生病,妈咪会立刻心急如焚地抱她去看兽医,每次都要花上个八十到一百澳元。女儿身体健康时,常会溜到大街上去找男朋友自由恋爱。妈咪很开通的,从不干涉。黛茜真是活得比黛安娜王妃还幸福。她的幸运每每使我想起在中国另一只小猫的不幸 ……
       我在少年时代的一段时期,对养猫有极浓厚的兴趣。那时正是文革初期,人尚且活得惶然,自然没有多少人家养猫。我好不容易从同学家讨来一只刚出生的公猫崽,把它的母亲也借回家喂奶。我找了一只竹篮,在里边铺上稻草给这对母子做窝。每天一早起来,我第一件事就是蹲在竹篮边看毛绒绒的小猫崽偎在母亲怀里吃奶。它眼睛闭着,小嘴急急地吮吸,小脑袋圆圆的,肚皮上的毛雪白,背上是灰黑相间的条纹。把它放在地上,它跌跌爬爬走不稳的样子,特别讨人喜爱。我给它取名叫“咪咪”。
咪咪一天天长大,不再需要吃奶,能满地跑了。我便把老猫还给了同学。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躺在床上听到门外响起熟悉的猫叫声,从窗口探头一看,是咪咪的母亲,它蹲坐在门外,拉长了脖子冲着我家大叫,显然是想探望自己的孩子。我没理它,它就坐在门外不走,吵得我无法睡觉。我只好拿着根木棍出门把它赶走了。此后老猫隔三岔五地来一次,叫唤一阵,然后怏怏离去。
我家紧靠着一个风景秀丽的莲花湖。每到春夏之交,湖上就撑开了无数荷叶的绿伞,粉红色的荷花点缀其间,娇艳无比。蜻蜓飞来飞去,怡然自得。自从文革开始后,有好几个人在这里投湖自尽,但这并没有妨碍逍遥于文革运动之外无所事事的人们到这里垂钓。我也常去湖边钓鱼给咪咪吃。当我垂钓时,咪咪就在湖畔绿茵茵的草地上玩耍,时而捉虫子,时而扑蝴蝶,时而懒洋洋地晒太阳。总有一些孩子好奇而高兴地围着它玩,他们都羡慕我有这么好一个活玩具。我作为小主人,好神气。一天,正当我与咪咪在草地上玩得起劲时,大孩子汉生带着几个他的“兵”朝我走来。汉生黑红脸膛,大个子,是我家附近一带的孩子王,很会打架,孩子们都怕他,他总是称王称霸,欺侮别的孩子。他妈妈担任居民委员会的主任,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泼辣婆娘,文革开始后,她经常领着红卫兵抄家,大人们都怕她。汉生冲我喊道:“狗崽子,你好得意呀 !让我看看你的猫。”我被称为狗崽子,是因为我家出身不好,被红卫兵抄过家,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因此常常成为被其他孩子欺侮的对象。汉生喊我,就肯定没好事,但我想躲已来不及了。我只能紧紧地把我的猫抱在怀里。汉生说:“挺好玩的啊,给我吧! 我说:“不,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他双眼一瞪:“咦 !狗崽子还敢顶嘴?当心老子揍你。你给是不给?”我把咪咪抱得更紧:“不! 他力气大,拉开我的手,一把夺过咪咪。我扯住他的衣服不放,大喊:“是我的猫,是我的猫。”他挥拳在我脸上揍了一下,他的“兵”们也围上来揍我。我哇哇大哭起来。我妈妈在家里听到了我的哭声,赶忙跑出来把我拖回家,说:“他要,你就给他,得罪了他,他会叫他妈妈开我的批斗会。”我不服气,哭着说:“他凭什么抢我的猫?我凭什么该让着他?”妈妈跺着脚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还嫌咱们家遭的灾不够吗?”我为我的猫伤心了好些天,特别是当我看到汉生用绳子套着猫脖子到处游荡时那副神气样子,就恨得咬牙切齿。
一天,我照例在莲花湖边钓鱼,突然看到汉生抱着咪咪在一群孩子的前呼后拥下来到湖边。他说:“现在我宣布这猫是阶级敌人,我不要了。”说罢,把咪咪远远地抛到湖水中,“大家现在一起痛打落水猫 ! 他号召道。他大概是已经玩腻味了这猫,并且想展示他凶残的秉性。他拾起一块石子朝水中惊惶不安的咪咪砸去。孩子们都仿效他纷纷拣起石头砸咪咪。我蹦到汉生面前说:“你要是不要这只猫,就还给我。”汉生把我推了一个跟头:“滚开去,你是不是又欠揍?当心我把你也扔到水里去。”我不敢再说什么。只见咪咪拚命朝岸边游,雨点般的石头砸向它,有的落在它四周,溅起高高的水柱,有的正落在它头上,它的头就随着朝下一沉,少倾又冒出来。它的神情显得似乎很迷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生这种变故。孩子们一个个都很兴奋,叫着,蹦着,毫无怜悯之心地扔着石头。我的心却在抽搐。咪咪好不容易游到了岸边,爬上岸,浑身湿淋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抖着身上的水。汉生抓起它,又远远地将它抛入水中。它钻出水面,眼里露出痛苦的神情,朝回游的动作明显地慢了些。孩子们扔石子的速度并未稍减,他们口中乐呵呵地叫着:“打死阶级敌人 ! ”“ 打死牛鬼蛇神 ! ”“ 哦,我打中了 ! 我打中了! 咪咪的头被一粒尖厉的石子砸个正着,冒出的鲜血把湖水染红了。它气喘吁吁地游着,总算又游到了岸边,吃力地爬上岸。它还没来得及喘过一口气来,又一次被汉生抛入水中。它凄厉的哀嚎声划过空中,被水呛断。这次它冒出头来时,眼中充满的是绝望的神情。它尽力躲闪着袭击,时而浮在水面,时而沉在水中,游得更慢了。当它游到岸边时,一边哆嗦着朝岸上爬,一边以凄楚的目光望着孩子们,发出“喵喵”的哀告,那声音就象一个婴儿的啼哭。一个孩子怯生生地问汉生:“还扔吗?”汉生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他眼皮眨也不眨地抓起咪咪又扔到湖水中。随后咪咪一次一次地游回岸边,又一次一次地被抛回水中。它显然已经明白自己是永远不准上岸歇息了,但强烈的求生本能促使它有气无力地划着,划着……咪咪越临近死亡,孩子们越为自己临近胜利而欢欣。我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人性的闪光。我很奇怪:我很喜欢的小动物,他们为什么会不喜欢?这些本应该是天真活泼的孩子们,为什么对一个对他们毫无妨害的可爱的小动物这般残忍?我看到咪咪求救的目光仿佛正投向我,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忍受不了这种目光,也不忍亲眼目睹它的最后死亡,只好逃之夭夭。然而我能想象出那最后的一幕:咪咪游不动了,微弱地喵了一声,吐出一串气泡沉入水中,一个刚刚开始的生命结束了。水波纹一圈圈漾开去,终于归于平静,湖面空荡荡的,好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孩子们很快忘记了这一切,又去开始别的新的游戏。
数天后,我又一次在湖边钓鱼,有一团脏乎乎的东西浮在水面上,被浪头打到我的鱼竿附近。我定睛一看,那灰黑相间的条纹分明告诉我这是咪咪涨大的尸体。我一阵恶心,直想呕吐,随之是一阵强烈的宿命恐惧:这么大一个湖,它偏偏漂到我面前,难道是咪咪阴魂不散,来向我的懦弱表示谴责?我赶紧收了鱼竿,逃回家去,此后好久没敢再去钓鱼。
一天夜里,我听到门外响起了那熟悉的猫叫声。猫妈妈又来探望它的孩子了,它不知道孩子已经死去。我躺在床上吓得发抖,不敢去面对那母亲的目光。
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多年了,我却还时常会在恶梦中被那具漂浮的尸体和那凄厉的猫叫声吓醒。到底是咪咪的阴魂始终不散呢,还是我的愧疚不消?如果我当时拚力抗争,结果会是怎样呢?我常想,不但是人,就是小动物生活在 专制制度下 也是不幸的 !
在澳洲遇到的另一件事同样使我终生难忘:一天清早我驾着私家汽车去上班,穿过一条紧邻公园的马路时,行在我前边的几辆车突然停了下来,对向行驶的车也远远地停在十米开外不开过来。交通暂时阻断了,上班高峰期的车流排起了长龙。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探头到窗外看,只见一只野鸭子率着它的儿女们摇摇摆摆、慢慢吞吞地正穿过马路,原来所有的车辆都在为它们让道,人们向它们行着注目礼。这真是一个壮观的场面 ! 隔邻车内的一位澳洲人笑着对我说:“A very happy family!(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
澳洲人把宠物当作人一样来看待,对待一般的动物也不许虐待,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保护协会,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因为对小动物尚且如此,对人是怎样就可想而知了。人的隐私、人的尊严、人的价值在澳洲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种精神深入到了澳洲大多数国民的骨髓,有了这种精神,大规模的人间惨剧就不太可能发生。什么时候大多数大陆中国人也具备了这种国民精神,中国就离尊重人权的自由民主社会不远了。我期待着这一天!
 
   原发表于1995年7月5日-6日澳洲《自立快报》   本文获首届澳洲中文文学创作奖之散文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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