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钱姓春。
“春天”的“春”。
这在百家姓里查不到。
与“死”“难”“毒”“黑”“老”姓一样,是个很稀少的姓氏。
有趣的是,在向钱住的这片旧房区,姓春的还有好几家。
那时年少不更事,春姓少年少女在一块儿玩儿,你瞧着我乐,我瞅着你笑,很有一点彼此欣赏和心灵相通的味儿。
其中有一位春姓少女,和向钱特别合得来。
春少女老跟在他身后蹦达欢叫,被小伙伴们讥笑为“跟屁虫”。
岁月悠悠。
白云苍狗。
少男少女长到了懂事和害羞年龄,男女逐渐分开,各玩各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向钱发现,以前姓春的小伙伴们,居然都悄无声息的改了姓。
有改成“孙”的。
有改成“军”的。
还有改成“阴”的。
这样,旧房区里,就只剩下了向钱一家姓“春”。
那个时候,改姓好像挺自由,只要你拿着户口簿,到当地派出所登记就行。于是,己经长到十五岁的向钱,找到爸妈也闹着要改。
长年在外跑运输的长途司机老爸,没好气的摔给他一个耳光。
“臭疙瘩小子,这祖宗留下的姓氏是可以随便改的?
我看你是闲荡无事闹得慌。
从明天起,跟着我出去跑车,学会一门本事,将来到哪儿也有饭吃。”
从此,向钱跟着老爸上了又脏又窄的驾驶室,干起了驾驶员营生。十年后的一个晚上,己是国营公交公司驾驶员的向钱,照例驾驶着半新不旧的二车厢电车,走最后一班的收班车。
车刚停下。
车站里堆积如山的乘客,便蜂拥而上,争抢座位和搭乘未班车。
今天的人们,己经很难想像当年乘车的艰难。
计划经济下的交通,唯国营公交公司一家,别无分店。
管你乘务多忙,乘客多急,端着大锅饭的调度和司机,均不慌不忙的按部就班和慢慢腾腾。那时还没有早晚高蜂之说。
只是,大家都恐怖地感到晚上,特别是未班车,乘车是件难以承受的力气活儿。
之所以这样形容,就是三个字“人太多!”。
人多车少。
造成了大家真正意义上的凭劳动和汗水,换取自己的幸福平安。
所以,那时的未班车上,坐着的,基本上都是膀大腰圆的男士;站着的,都是身体较弱的男子和零星点儿披头散发的妇女。
停了车,向钱照例神气活现的一拉手刹,打开前后车门。
然后离开驾驶员座,胳膊肘儿枕在车门边的窗口上,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挤车的场面。
这种场面,公交司机们统称为“看幻灯片!”。
看着这每天上演的幻灯片,平时间牢骚满腹的驾驶员,才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一种掌握着别人命运的惬意。
这晚,向钱一眼便瞅到了挤在人堆中,正忙活着的好几个熟悉身影。
冷笑笑。
不待他开口,一包“大前门”飞了上来,恰好落在他胳膊弯。
“大哥,给个五嘛。”
向钱也不答话,胳膊肘儿一抖,“大前门”滑进了自己蓝工作服宽大的衣兜,然后也不看对方,冷声回答:“坏事做多了,生儿子没屁眼儿,要遭报应哟。”
嗒!
又一包“大前门”飞了上来。
照例胳膊肘儿一抖,滑进了工作服兜。
这幕每晚必上演的丑戏,局外人哪可能知道?只顾全心全意,你挤我推,奋勇上前。
估计比平时多开了五分钟的车门,向钱这才蹦回驾驶室,哗的关上前后门。正等松手刹,一眼瞅到车站微弱的灯光里,一个拖着一大包行李箱的年轻姑娘。
姑娘怯生生看着这边的挤车人流,正害怕呢。
那绝望又充满期盼的目光,期盼地看着自己。
姑娘高挑苗条,端庄漂亮。
在深春夜晚九点的寒风中,显得那样的可怜无助和楚楚动人。
向钱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未班车,开走后,就只有寂寞街头和漫漫长;如此,这姑娘?向钱脑子一热,一步窜到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
向钱对姑娘叫到。
“把行李推过来,快!”
姑娘一怔。
迷惑不解的眨眨眼,迟疑不决的望着向钱。
“快推哇,上小门!”姑娘仿佛这才清醒,一笑,推着行李绕到驾驶室小门。己挤得密不漏风的车厢里,响起羡慕的嗡嗡声。
“一定是司机大爷的女朋友,要不至少是熟人。上小门?呔,领导待遇呢。”
“唉,早晓得,我让我那丫头找个司机多好。
人算不如天算,扭着找了个大学教授。
屁!结果小俩口天天挤公车,挤得比排骨还要排。”
姑娘上了小门,就自觉的往铁栏杆外面挤。向钱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说:“别动!就站在里面嘛,站得下的。”
一推手刹。
一踮油门。
笛笛!笛!
留下一大堆无可奈何的乘客,未班车慢腾腾驶出了车站。
感谢那个难忘的春夜!感谢自己的灵光乍现!向钱就这样与童年的跟屁虫,意外相逢了。跟屁虫己变成刚才师范院校毕业,分配到某某小学教语文的年轻老师。
事后的交谈中,向钱才知道,童年的跟屁虫也改了姓氏。
由“春”改成了“陈”。
也就是那个大家都知道的耳东陈。
年轻漂亮的小学老师,咯咯咯的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