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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写给在离别中成长的儿子
作者:刘彬  发布日期:2017-02-11 12:29:34  浏览次数:3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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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儿子就要独自远行到另一座城市去上大学,开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生活时代。

前一天,整理完儿子的行李,随手在朋友圈里发了个微信,收到不少点赞和祝福。有位朋友联想到自己两年前送儿子上大学的情景,写下一段感言:“当我开车把儿子送到悉尼,租好房、安顿好一切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完全意识到这将是一次很不寻常的离别,因为从那一刻起,他真正开始与你分离,无论是思想还是情感都开始渐渐摆脱对你的依赖,再也不是原来你羽翼下的那只小鸟,那种感受是复杂的,失落和欣慰兼而有之……。应该好好享受儿子远行前一起生活的最后一周的亲密”。

这位朋友也许是触景生情,引发了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也许是善意提醒,让我对这次看似寻常的父子离别背后不寻常的意味有更充分的思想准备。总之,读这位朋友的话让我感同身受、颇多共鸣。我也深知,这次父子的离别确乎是不同寻常的。

半年前,正在孩子面临高考最关键的时期,家庭刚刚面临了一场不寻常的分离,三口之家因为无端的折腾而拆成破碎的两半。而今,孩子又将独立远行,父子也要再次分离。不到一年,三口之家就将裂变成三个独立的个体,各自谋生各自行,想来不由感慨万端。

家有男儿初长成。有时闲来刷刷儿子高中毕业典礼的照片,看看眼前十八岁的儿子,阳光英俊、帅气逼人,作为父亲充满了欣慰,也对孩子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十八年,是生命成长的岁月。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帅气逼人的小伙,生命就在你不知不觉中奇迹般地蓬勃成长,眨眼间幼苗就长成了大树,小鸟就独自翱翔在天空,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就成了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十八年,同样也可能是生命老去的岁月。十八年前同样风华正茂的,正在走向人生的午后;十八年前如日中天的,正在走向人生的日暮……。

打开影集,随着一张张有点泛黄的照面,翻开了儿子十八年成长中关于“离别”的记忆碎片,好像所有的“离别”都发生在幼年和童年。

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当我们还沉浸在初为父母的喜悦之中,一大推的生活困难就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问题莫过于白天由谁来照顾孩子。那时候,我在一所寄宿制的大学附中担任教导主任,因为教工人员不足,还要兼任班主任和一个班教学任务,学生又是全员住宿,为确保在校学生安全,每周还有两个晚上需要住校值班管理。孩子母亲虽然没有这么忙碌,但也要早九晚五按部就班地上班工作,下班后应酬也多,她又不善伺弄孩子,热衷社会交往。我可怜的母亲常年疾病缠身、双目几近失明,也无法为我分忧解难。于是,孩子的日常照料只能有赖于远在江西的外公外婆帮忙。

孩子一两岁前,岳父岳母每年来上海与我们同住三四个月,帮助我们照看孩子。虽然两位老人很喜欢上海的生活,与我们同住生活也很愉快,但还是又往往住不长久。短则一季,长则半年,就会思念老家。春来惦念翻耕播种,秋后记挂收获采摘。总之,离别家乡数月之后,老家总有不少牵挂开始萦绕在两位老人的心头挥之不去,必须回家看看才能让他们放下心来。老人一走,孩子就没人照顾,我们孩子只能把孩子托付给外公外婆带回江西。一别又是三四个月。再次团聚,就要到我寒暑放假的时候,或者由岳父岳母带着孩子再返回上海生活一段时间,或者由我去江西接孩子回家。这样,幼年的孩子每年跟着外公外婆来回奔波在上海江西之间。

周岁之前,幼童无知,谁随手抱了走也没有关系,第一次由外公外婆抱着远行,孩子自己可能早已没有了记忆的印迹。周岁过后,孩子开始牙牙学语,对父母的依恋也与日俱增。每次送他随外公外婆远行去江西,聪明的孩子渐渐开始对离别有了天生的敏感。出发前,我们总是哄骗他一起去火车站送外公外婆回家,到了火车站进了月台,帮老人将行李拿上车厢,便随手把孩子往老人手里一送,拍拍孩子说爸爸妈妈去上个厕所,转身下车躲到月台的远处。当孩子还在懵懵懂懂等着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不一会儿,已经汽笛长鸣,火车开始慢慢启动。警觉的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知道上厕所的爸爸妈妈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便满含委屈地大声哭泣起来。我们则在月台的远处默默凝望着目送渐行渐远的列车,一直到列车消失在视野中,再踏上回家的归途。

回到了没有了孩子的家,家一下子变得异常的宁静而空虚,没有了孩子的欢笑,也没有了孩子的哭闹,生活也缺少了孩子带给我们的乐趣和烦恼,家也缺少了家应有的气息。往往离别才刚刚发生,团聚的期待就已经开始。我相信,哪怕是刚刚离别父母的幼小的孩子,也一定是一样的心理。

刻骨铭心的一次短暂的分离,是在孩子一岁半左右。那段时间,岳父岳母没有如期来上海,我们白天都要上班,送幼儿园托儿所又不到年龄,正急于找一个可靠的阿姨白天帮我们照顾看管孩子。有个妻子认识的朋友介绍,离家不远有家农户,主人是个中年农家妇女,据说善于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做事也周到细致,可以托付。毕竟非亲非故,素不相识,我们也不敢贸然决定。一个周末,我们特地带着孩子前去实地察看。一看主人面目和善,应该像是淳朴本分的人,二看家庭环境整洁干净,也应该是做事妥贴的人。于是,最终决定把孩子暂时托付在这位农户家里寄养。说定每周日晚将孩子送去,每周五下班去接孩子回家,我们有空就会不定期去看望孩子。说心里话,把孩子寄养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户家里,心里万般不舍,但又万般无奈。妻子安慰说,“好在这里离家不远,就五六公里路,平时隔天就可以过来看望孩子,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谁料才短短两周,意外还是发生了!

第二周周末,当我们满怀喜悦赶去接回一周未见的孩子时,发现孩子小脸有些绯红,阿姨告诉我们可能因为受凉有点轻微发烧,今天才开始,应该没有大碍。摸摸他稍微有点发烫的额头,看看孩子无精打采的样子,没有了往日每次见到父母来接他时的雀跃和欢欣,知道孩子确实病了。谢过阿姨,抱起孩子回家。回到家里,又马上给孩子喂喝了一点原本留存着的小儿退烧药,又抱儿在我怀里,哼唱不成曲调的“儿歌”,原本有些焦躁的孩子很快就入睡了。大意的我,料想孩子的病应该并不严重,明天再送他上医院就诊也许无妨。第二天一觉醒来,抱起孩子一看,顿时傻了眼,孩子已经满身皮肤绯红,发满了豆大的水泡。赶紧抱起孩子往医院跑,经就诊得知因病毒感染得了病毒性疱疹,发烧还引起肺部感染,需要数天住院治疗。事后,我们才知道病毒感染是阿姨喂养方式所致,这位农村阿姨给孩子饲喂食物都是先放进自己的嘴里把食物嚼烂,然后再嘴对着嘴把食物送进孩子的嘴里去。谁能想到生活进化到现代,这阿姨居然还在用着动物反刍式的喂养方式来照顾一个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幼儿呢。因为我们的疏忽,更因为我们没有完全承担起作为父母的责任,两个星期的托养,让孩子经历了一场大病,至今想起还是充满愧疚和自责。

 经历了这场教训之后,虽然白天还是需要找人帮忙看管,但绝不敢再把孩子放到外人家里寄养。不久,我们就找到了住在同一生活小区里的一对退了休的温州阿公阿娘。平时,阿公阿娘经常见我们带孩子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玩耍,闲聊中知道两位老人才退休不久,与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同住在离我家不足百米的楼栋里,白天正闲着没事。老人热心和善,又特别喜欢孩子,上下班接送也十分方便,即使临时有急事需要帮忙也能随呼随到,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两位老人大约帮我们带了半年孩子,对孩子犹如自己手足,照顾无微不至,我们与老人的女儿也成了好友。想起两位老人,至今让我们感激不尽。可惜如今两位老人都已相继乘鹤归去,感恩之情无以报答。

也许是受了离别父母的刻骨之痛,也许是过于频繁的离散聚合,两三岁后,孩子懂事渐多,对父母依恋倍增,要想送他离开父母,哄哄骗骗不再轻易凑效。

有个周末,我大概是有个什么会议或者什么活动需要参加,孩子妈妈也不在家。我只好匆匆忙忙把孩子送到自己的乡下老家,好在是周末,我姐姐和外甥女也在老家看望父母,正好可以帮我看管孩子,说定当晚活动结束就去接他回家。没有想到,我把孩子放下,转身刚走,这穿着开裆裤的小家伙就背着小书包(小书包是每次出门必备,里面放着些给他吃的零食)一边不停地哭喊着“我要爸爸,我要回家”, 一边步履蹒跚地沿着村舍前河边土路,径直朝着他记忆中的来路方向走,任凭我姐姐外甥在后面跟着追喊,毅然决然不回头,一直走到数百米远处一座他无法跨越的小木桥横在了他的眼前才停下脚步。这故事,一直成为家人们茶前饭后关于孩子童年的说不厌的话题。也许在分分离离中长大的孩子更恋家。这孩子从小与我们分分离离,又跟着外公外婆走南闯北,却从小胆小恋家,脾气又犟得像牛。

随着年龄增长,懂事越来越多,连要送他随外公外婆去江西也越来越难。尽管每次分离,对孩子犹如生离死别般的伤感,但一如既往,在孩子学龄前几乎每年还是要送他离开我们,去江西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有一年,孩子大约已经有三四岁的样子。得知外公外婆要回江西,他警觉起来,首先发出预告“我不去”。我们答应不送他去,只是一起去送外公外婆。一到火车站,孩子就牢牢勾住我的脖子不愿放手,说我们能不能就送到这里不要再进月台去了。我说外公外婆行李多,年纪大了扛不动,必须帮他们拿上火车。上了火车,我自然还是如法炮制,硬是扳开孩子牢牢勾在我脖子上的小手把孩子往岳父怀里一送,快速下车离开。身后瞬间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大哭。站在月台隔着窗户,看着痛哭着离去的孩子,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事后据老人说,这一次孩子哭得真是伤心,从上海站一直哭到松江站,又从松江站哭到了浙江境内,一直哭到累了、哭到了嘶哑、哭到了自觉一切无望,才挂着眼角的泪珠在老人的怀里抽泣着睡去。

第二年春天,回到上海的时候,孩子对父母的依恋因此而又深了一层。尤其是对我,我只要在家,就不愿离我在视野之外;如果我要外出,只要可能,也愿死心塌地地随处跟着。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去徐家汇购物。街头商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其时孩子早已过了需要怀抱的年龄,但却一定要我时刻抱着他。抱到我腰酸背疼手臂发麻。我说“爸爸抱累了,抱不动了,你长大了,应该自己走”。孩子却死活不肯下来走。其实我知道他是不敢下来自己走,唯恐走丢了,或者甚至被爸爸妈妈遗弃在了街头。太多的分离让他对每一次外出充满警惕,他知道只有不离开爸爸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因为孩子胆小,对离开父母过度敏感和警觉,我总是利用各种机会有意培养他的大胆独立的意识。只要没有需要外出的工作,我的所有周末几乎都是属于儿子和家庭的。我带着他上学校、逛公园、喂鸽子、钓小鱼、玩过山车,尽可能带他去户外,让他跟着别的同龄的孩们子一起在群体中玩耍,看他玩得投入了忘情了,自己就悄悄退到远处。但是,这样的良苦用心几乎很少奏效,只要我稍稍退远,就会传来儿子的呼唤,“爸爸你别走开”,或者就直接从玩伴的队伍中退出说,“我不玩了”,宁可放弃他喜欢的玩耍,也不愿离开自己的爸爸。

孩子日长夜大,越来越聪明可爱。幼儿园园长是很熟识的朋友,因此在孩子还没有到规定入园年龄的时候,就愿意破例收他入园托管。白天的看管有了保障,我们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再后来上了小学,学校就在楼下,走出小区沿着围墙拐个弯就能走到,孩子每天胸前挂个小钥匙,自己步行上学,自己开门回家。这以后,记忆中就没再有过孩子与我们分离独自背井离乡的情形。

六年前,孩子妈妈怀着梦想首先移居澳洲。我与儿子留在上海,过了一年的父子相伴的生活。那时,我工作远在浦东,早出晚归,时间常常难以保障。只要我能在八九点前回家,通常都是孩子自己出门,自己回家,或者提前一晚为他备好晚餐,或者由他自己叫外卖吃晚饭。偶尔耽误了时间回来更晚一些,再困再累他也总要等到爸爸回家才肯安心的睡去。如果确信自己回家会比较晚,当天出门前,我就会交代孩子放学后到谁家里蹭口饭吃。感谢很多朋友、同事、学校老师、同学家长曾经伸出过援手,把他视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款待照顾,最常寄放作客之处当属发小邹添的家。因为孩子的关系,邹添的父亲——交大的博导杨教授也成了我的挚友。如今邹添已经远赴西雅图,我们孩子也将独闯堪培拉。

五年前,儿子带着对异国的好奇和美好的梦想,随母亲来到澳洲。这时我刚从浦东调任到一所高中任职校长才一年。是留下还是离职,是分离还是相聚,是事业还是家庭,需要我做出选择。我甚至没有多想,毅然放下一切,选择与家庭团聚,因为我不愿再承受家庭的人为分离之痛,家不弃我,我何以弃家?本为相聚团圆而来,之于如今玉镜破碎,劳燕分飞,家庭不得已而又肢解分离,世事无常,这又是谁能预知的呢?!

十八年分分合合,十八年风风雨雨。十八年,昔日穿着开裆裤的小不点儿已经长成眼前英俊潇洒的青年,幼童时期对父母的依恋早已被独立的渴望所取代。明天,正是中国传统的节日——元宵节。就在这本该举家团圆的日子,儿子就将踏上自己独立的旅程,原来三口之家也将真正开始各奔东西各自飞的新生活。想到这些,自己心里倒是涌起不少莫名的惆怅,也对即将远行的儿子充满留恋。

这几天,一边为儿子整理行囊,一边时不时会问儿子:“我送你去吧,好为你安排好住宿,给房东打个招呼”。儿子爽快地回答“不要你送,我自己去”。我又想起去年,儿子十八岁生日时,我在贺卡上给他的留言“最近,我常常听你说,‘我的事我会自己思考自己做,你们少操心’。好一个‘自己的是自己做’,我愿把它看作是你青春的独立宣言,成长的庄严宣誓,我为你的成长而高兴,更为你开始勇于独立承担自己的责任而自豪……”。

从“爸爸你不要走开”,到“爸爸你不要送我”,从对离别的依恋,到对独立的渴望,这正是成长的见证,更是成长的蜕变。诚如朋友所说,这必然是一次“不寻常的离别”。从此,你会拥有更多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属于自己的生活,属于自己翱翔的一片天,属于自己奋斗的一片地。

“自古多情伤别离”,男儿别离亦多情,更那堪本离别在该团圆元宵节!孩子小时候,每次离别,都是孩子依恋不舍,唯恐离开了父母就失去了安全感;如今孩子大了,要独立远行,依恋不舍的又变成了渐渐老去的父母,因为孩子的离去留给自己的将是一份深深的孤独。我常常想,孩子独立的同时,作为父母也需要第二次精神上的独立。

孩子,明天一早,我将送你走上独立的旅程。虽然路途不可能永远平坦,前途也永远没有先知,但愿你“不怕旅途多坎坷”,勇敢坚定地“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爸爸永远在你记忆中的月台的远处凝望着你,目送着你,祝福着你!(2017/2/10晚)

后记:写完文章,不知道该如何命题,思考片刻写下了“写给在离别中成长的儿子”这个题目。其实,与其说是“写给离别的儿子”,不如说是父亲“写给送别的自己”。无论如何,这是一次不寻常的离别,对儿子,对自己都是一个重要的生命节点,写下一点文字,只是给这个生命节点留下一点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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