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还不至于此?”
呆了半晌的春钱,抬起眼帘。
“你没见姚局那高兴满意的神情?
我敢担保,他对我是出于真正的感激。你想想,要是我再像对付朱局那样,”
“春钱你就是蠢!你的地位决定了自己,是被动秉承头儿的意志行事;而头儿却是居高临下,主动地决定你的去留和荣幸倒霉?这,你还不糊涂吧?”
老婆不喜不怒。
只是遗憾的叹到。
“悟性这东西啊,真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都五十好几,离退休也不远啦。
算啦,如果能留下,自己就好好干。退回去,也好好干。反正你生来就喜欢抓方向盘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能保住工作,干到安全退休,拿国家的全额养老金,就是胜利啊!”
以后的进展,也果如老婆所料。
半月后。
局党委和常委,均要求对此次的这桩大事故,作个正式的清理与总结。
以便向市委市府汇报。
一肩挑责令江队和春组长,限期写出祥细经过和事故说明。自然,江队又责令春钱立马动笔,限期完成。
憋闷着一肚子无名火的春钱,暗自唾骂。
“狗日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怎么不写?”
要让大字不识几个的安检组长动笔,难啊!
春钱就把这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回家又交给了老婆。
可怜一肚子动词形容词感叹号冒号声母韵母的小学老师,为了老公的前程和家庭的收入,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三易其稿,却每每都被退回。
退稿上还有批注。
认识不清,态度暧昧。
只知道找主观,为什么不找找自己的客观?
能力与认识,显然成正比,再次建议认真深刻,对自己前途负责地总结云云。
至此,或多或少对这事儿,都还抱着一丁点儿幻想的老婆,才真正清醒过来,温怒地对老公悻悻到:“好事不过三!行啦,不能再写了,写上一百次也过不了关,这是人家横下心要整治你,我也毫无办法了。”
春钱居然仍然半信半疑。
三天后,江队找他谈话。
正式通知他。
因为,所以,组织上决定调到回路队,继续抓方向盘云云。
春钱被调回的路队,就是那个地处城乡结合部,被他的安检整治得最惨的,那漂亮女售票员所在的十七路队。
春钱这一气非同小可。
先朝江队可憎的脸上,狠狠一拳。
然后一脚踢翻了椅子,接着摔了手中的茶杯,冲出了小车队办公室。
当然,那一拳被初通拳术的江队避开,并顺势在他脚杆上蹭了一下;那椅子呢,倒是被他踢翻了,可铁质的凳角,却狠狠儿划破了他的脚掌。
那茶杯,被砰的声摔得粉碎,碎玻璃渣又溅进了他的眼角。
这让毒火攻心的前局安检组长兼驾驶员,边跑边骂。
边揉眼睛,搓脚杆。
留下一串串血迹,连蹦带跳加忙忙碌碌。
惊得走廊上和办公室里的领导和同事,纷纷探头探脑,纳闷的眨巴着眼睛:“怎么啦?好端端的春组长发疯啦?保安,保安在哪儿?”
现在,春钱眨眨眼睛。
幽暗中仿佛浮现了姚局邱处那诡异狡赖的眼神。
他狠狠暗骂到。
“官官相护,都不是好东西!”
扑!嗤!仿佛是老伴儿又在翻身?春钱就叫:“回床睡,谨防掉下来哟。”可老伴儿不理,依然甜甜的扯着呼。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狗日的姚局,你没想到吧?
你的双胞胎,落在了老子手里。
好,有文章做啦,有好事儿办啦!
不过,明晚见了二个小姑娘先问问,他爸爸到底是不是姚局?江湖自古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我春钱一条汉子,不能弄错了让人耻笑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钱被冷醒了。
棉大衣滑到地上。
眼前一片幽暗。
幽暗中,有老鼠偷吃东西的蟋蟀声。
冬天,新房,六楼,居然有老鼠?记得和老伴儿一起看房时,一向胆小如鼠的老伴儿问:“有没有老鼠哟?那玩意儿挺吓人的。”
陪同的售楼小姐笑。
“现在哪儿还有老鼠?
除非是后面旧厂区跑过来的。”
现在,蟋蟋蟀蟀的老鼠,真莫非是旧厂房那边跑来的?
哄鬼哟!一迈腿,春钱下了椅子。椅子就是那种蓝蓝方方不高不矮的塑料凳,装修这房子时,配着长条桌,老伴儿一气买了三十根。
春钱阻挠到。
“只能坐十个人嘛。
一桌二凳,五桌正好十根。
要那么多占地方蒙灰啊?”
老伴儿回答:“小家子气!现在十个人,安知不久就会二十人,三十人?”“跟着还会五十人,一百人,一千人,你就等着当校长吧。”
春钱学着她口吻讥笑。
其实,他明白,这完全是上了那小店老板的当。
十根原价,每根10块,每多五根,少五角,多十根,少一元。
老伴儿说顺了口。
足足超出了原计划二倍,多买了二十根,少了二块钱,平均一根才少了一毛钱。他妈的,真不知道老伴儿这帐是怎么算的?
还自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
喜孜孜的付钱。
开收据。
然后一呶嘴,让春钱扛上回家。
可怜的前公交司机,虽然生得不高不矮,个子粗壮,貌似强悍有力,可毕竟满了花甲,一长串塑凳上了肩,这才知道,这下力活儿,到底不比握方向盘。
硬还是有点咬肉恼火呢。
幽暗中,春钱活动活动了手脚。
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显得有点酸手坠脚的。
可比起一般人来,那还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超级老头儿。
春钱摸黑摸到厨房,蟋蟀声顿停,一片静寂。稍站站,又跺跺脚,听听好像老鼠被自己吓跑了,这才进了厕所。
实际上,春钱尽管有所不了然,可还是心疼自己老伴儿的。
春钱并不怕老鼠。
可一听到老鼠蟋蟀,就主动起身为了老伴儿而驱逐。
便是一明例。
嘘!洒了一点儿尿,再使劲儿鼓鼓小腹部,又抖抖,转身想走,可又感到了尿意。春钱就着幽暗屁股向前一撅,一手扶住了光滑的墙砖,聚精会神的用着力。
嘘!又洒了一点。
可仍是尿意未尽。
那味儿,就像有什么堵住了似的。
特别难受和鬼火冒。
这种姿势大约保持着几分钟,最后,春钱气恼的一松手,骂句:“拉不出算了,我还不信被尿憋死?”出了厕所。
春钱有些气颓。
这种状况,原来是没有的。
他妈的!
不过才退休一年多点,难道就不行啦?
春钱也知道,这叫什么前列腺发炎或增大,大凡上了岁数的男性几乎都有的。想想临扯呼前那不期而遇的痛风,春钱有些不寒而噤。
敲击自己脑袋瓜子。
打着尿噤和寒噤。
满腔无名火。
一肚子悲苦。
那些关于某某某某还有某某,平时身强力壮,屁事儿没有,一退休,就百病顿起,纠缠不休,要不了几年就鸣呼哀哉的传说,刹那间全涌上了他耳朵。
春钱突然呆住了。
墙角一对澄色的灯笼,正直直的瞪着自己。
什么玩意儿?
装神弄鬼的。
春钱可不会轻易被什么唬住,他定定神,扭头看看窗外。夜色如墨,路灯璀璨,一暗一明,重迭着特别鲜明的层次感,怕该凌晨了吧?
春钱霍然转身。
猛一跺脚。
鸣哇!灯笼一晃,窜过他身边,跃上窗台,再鸣哇一声,扑!跳了下去。
原来是只猫。
老伴儿到底惊醒了,也许是被冷醒的,一挺身,直直的坐了起来。春钱摸黑走过去,捡起滑到地上的棉大衣,披在她身上。
“回床睡,喊你没听见?”
一面把散乱的塑料凳迭起。
再四脚朝上的放在小课桌上。
“给你过多次,这塑凳要归拢,要放好。也不怕拦脚跌倒?”
于是,凌晨二点的客厅里,一串串洒进的明亮路灯光下,二大排课桌上,直楞楞的朝上戮着许多凳角,恍惚看去,恰似无数双冻僵的手臂。
“收桌椅板凳是你的事儿。
我只管上课改作业。”
老伴儿慢悠悠,思路清晰。
“给我倒杯水!”
春钱就摸到厨房,倒上大半杯开水端出来,递到老伴儿手中:“有些烫,捧捧再喝。”老伴儿就捧着保温杯,打个长长的呵欠。
“几点啦?”
春钱瞅瞅墙头上的大挂钟。
“一点半!错了,是凌晨一点半。”
“什么凌晨一点半?应该是凌晨十三点三十分。”
老伴儿纠正着他:“你现在是助手,补课老师的助手,得随时注意说话用语和举止的规范化,学生才会敬慕和尊重你,懂吗?”
“可是,哪有凌晨十三点三十分这样的说法?”
春钱似懂非懂的眨巴着眼睛。
“好像有点不对哟?”
“我说的,就是对的!”
老伴儿有些不耐烦了,锃亮的保温杯盖一闪,可以瞅见她低头滋滋呷水的声响。这一切,可一直都在幽暗中进行;这一幕,经过一年多的锻炼,春钱也就习惯成了自然。
哎,也不知道别的老俩口是不是也这样?
反正,这每晚必然上演的小品,让老俩口的平常生活,有了不少乐趣。
想想吧,凌晨一,二点。
窗外寒风呼啸,屋里幽暗如许,寂寥的客厅里,老头儿披着棉大衣靠窗站着,老太太雕像般在沙发上坐着,二人有一句无一句的唠唠叨叨,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乐不可支。
老太太又呷一口开水。
“这水你没滤。”
“滤了的,你说不是要天天用净水器滤吗?”
“我是这样说的,可哪一次你不偷工减料?滤?我看我才真是累!”
春钱不以为然:“是滤!不滤喝起口感哪能这么好?哎我们这台质量还行,不知春姗家那台怎么样?会不会和我们一样?”
“一起买的。
一样的品牌。
不会差到哪儿去。
唉,老头子,不知我那外孙女儿睡着没有?”
老伴儿突然充满了哀怨:“咫尺天涯,隔窗相望,住哪儿不好?非要自己单独住,现在这些年轻人啊,一结了婚,就把爸妈当累赘啦。”
春钱转过身。
伸起颈脖子,瞅着对面的六楼窗口。
“黑的黑的。
我听到了彤彤的扯呼声,还有春姗的作梦声。”
“还有邱浩呢?给你说,记住了,人家是三口,不要来不来就只提彤彤和女儿,加剧二亲家的矛盾。”老伴儿叩叩沙发背。
“我就一直捉摸邱候的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我注意他神色有些不对。”
春钱转过身。
右手打打自个儿嘴巴。
“呵——欠!死不了,放心!睡吧,呵——欠!那双胞胎是明晚上来吧?”
“嗯!你什么意思?”老伴儿动动身子,大约是坐疲倦了,想站起来:“我可提醒过你,现在的小女孩儿惹不得,现在色狼太多,不要瓜田李下的乱开玩,哎哟!”
老伴儿脚一软。
又重新坐下。
春钱几步跨过去。
衣角却不慎挂着了桌子上的塑凳。
于是,稀里哗拉,凌晨听来犹如打雷。春钱扶起老伴儿:“吃哪补那?春姗给买了那么多的钙片,我看你吃了等于没吃。”
“吃了总比不吃好!空了,你也吃一点。”
“我才不吃你那玩意儿!
我身体好得很,不吃!
是药三分毒,我可不想被药毒死。”
“还嘴硬?我听见谁在厕所里拉不出来尿,捶墙头骂人来?”老俩口一面咕嘟咕噜的唠唠叨叨,一面相互挽扶着走向卧室。
路灯把二人身影,拖得老长老长。
夜,万赖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