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回成都长住,兄姐弟三人中年齐聚,其乐融融。大舅爷爷大舅婆婆夫妇的后代、还有我外公外婆夫妇的后代,都一天天地成长起来。美中不足的是我二舅爷爷二舅婆婆夫妇一直没有生养,相比哥哥、姐姐尽享天伦,略感遗憾,姑嫂俩也把弟媳的事挂在心上。四姨妈记得她母亲我外婆常常似真非真地对她说:“把你送给二舅母做女儿好不好?”
却说四姨妈当年跟外公的大嫂李黄氏留在乡下,不久后又随她这位伯母去了三台县,我大外爷当时在三台县做生意。具体细节所闻不多,记得四姨妈讲伯父待她心平;伯母待她宽厚。一道去的还有他们的两个女儿------四姨妈的两个堂姐(我大姨妈李富华和我三姨妈李雪华)。年龄差异不过两三岁的三个女孩子凑在一起,每天都想得出新玩法,两个堂姐明知四姨妈害怕塑像,偏偏恶作剧,故意带她绕到有菩萨和罗汉的地方去玩,吓得四姨妈魂不附体;友好相处的时候,三个女孩子却又死党一般齐心协力,例如“偷肉”。家里半月打一次牙祭------吃肉,一次大姨妈提议吧煮熟的肉偷出来“摆姑姑宴”,三姨妈、四姨妈积极响应,苦于进餐时长辈在场无处藏肉,三个女孩子悄悄将肉含在嘴里,聚到后院再吐出来,交给她们的大姐统筹安排……她们爬上院子里一棵大树,在枝丫间坐定,然后平均分配那些肉……快乐童年。
幼年离开父母的这段特殊经历,不但养成了四姨妈特行独立的个性,还使她为人处世具有一种耐性与担待,一种热忱与乐观。再插句题外话,记得我小时候,四姨妈曾逐字逐句教我背《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至今出口成诵。我要说的是,想必四姨妈自幼便受此则“家训”影响,直到回到成都父母身边,几姊妹都数她起得最早。
那年九月底的一天,八岁左右的四姨妈像往常一样大清早就起来,跟着母亲出门,才走到文殊院巷舅舅家门口,一眼就看见舅舅家外大门门窟里有一个小婴儿。她赶紧奔上前翻过高高的门槛,抱起那婴儿,毕竟四姨妈年幼身量小,抱得很吃力,外婆接过来,母女俩一道穿过我舅爷爷家晨雾氲氤的院落天井,进屋递给我大舅婆婆,并把刚才的事陈述了一遍。大舅婆婆接过来一看,好秀气可爱的一个小宝宝,紧紧卷卷地裹在暖和的棉抱被里,里面穿戴着干干净净的秋衣和小帽、小鞋,胸前别着一张红纸,恭恭正正地写着婴儿的生庚八字, ……每一件东西似乎都能够遥感到婴儿生母的爱怜与无奈。------普天下那么多贫苦人,有的孩子生得太多养不起只得放弃;有的为了生计,舍弃自己的骨肉,去当奶妈挣钱维持家用,等等…… 类似情况屡见不鲜……多数穷人将养不起的孩子送到 “育婴堂”等慈善机构。可这家人把婴儿放在严家大门边,显而易见,那是他们自己的审慎抉择,将对婴儿的未来的期翼押在了对严家的信赖上------姑嫂俩同时想到了弟媳------我二舅婆婆吴秀君,她肯定愿意收养。
可是,无论多么了解弟媳的心思;无论多么容易推测出婴儿的“来意” ,若真的就这样直接给弟媳送过去,还是一件十分唐突的事。外婆明白大嫂为何迟疑,便对我四姨妈说:“四女仔,快给你二舅母抱过去。”四姨妈听话地给二舅婆婆抱过去了。没有心理准备的二舅婆婆惊喜交加,嘴上虽说“不要不要”,心下已经喜欢上这个乖巧的婴儿。四姨妈年幼无忌,毫不犹豫地将婴儿塞进到她二舅母怀里,我二舅婆婆也顺手紧紧抱住,我大舅婆婆和我外婆乘势跟过来,凑上前对婴儿赞不绝口并搭手帮忙。说来也是天意,熬好擂细的米浆装进布角里拿给婴儿吸,她就乖乖地吸,饱了就睡,饿了再喂,再吸,一天一夜不哭不闹,静静悄悄地迎来了下一个黎明。
次日清晨,二舅婆婆连忙着人请了一位奶妈,二舅爷爷为婴儿取名严琼琳,正式收为养女,夫妇俩疼爱呵护如同己出。
这件事发生在1937年,按年龄推算,我外婆当时应该怀着我小孃李书华。
八十年过去了,琼琳表孃如今儿孙满堂,已经做曾祖母了。我上个月和琼琳表孃通电话,为我打算写这一段往事而郑重地征求她的意见,她很爽快,对如实记载家族故事表示理解。在琼琳表孃的心目中,我二舅爷爷二舅婆婆就是她的父母。她说:“我妈(指我二舅婆婆)留着我小时候的那些衣物,我都见过,那张写着生庚的红纸高高地贴在大立柜旁边,我从小就隐隐约约知道一些,长大后妈妈给我讲了我的生世。”琼琳表孃说:“我们没有搬过家,一直住在文殊院巷,我就在那里长大,他们(指生母)如果想来认,不会找不到。”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这是一桩美丽的缘分,我想,那位我们所不知的生母肯定从我们所不知的角度见证了这缘分,那么,除了欣慰之外,她还有什么理由再去干扰它的完满呢。
(下图中间穿连衣裙的孩子是我,我身边是我琼琳表孃的儿子游光麒和女儿游映雪,后面是我二舅婆婆,左边是我外婆)
上图为我大表嬢严蕴霞(叉腰者)和她的同学们。(原图由我大舅爷爷的小孙女严莉珍藏)。
上图为我表舅严智陶和他的干爹------当时的四川省教育厅长。(原图由我大舅爷爷的小孙女严莉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