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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的轮子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7-11-01 12:51:32  浏览次数:1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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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坐进办公室,我都要做一件事,这件事就是:翻起一张台历——那是昨天的日子——翻过去,昨天便结束了。而一张新台历,意味新的一天。

一张台历,薄如蝉翼,但我翻动它时,我却感觉它有重量,我翻得很吃力。这样说,绝非矫情。因为,我翻过去的可不只是一张纸,一张印着年月日的纸,我翻过去的是一天的时间。一天的时间,没有谁多么在意,也没有谁多么珍惜。可一周不就七天吗?一个月不就三十天吗?一年不就365天吗?一生不就三万天不到吗?

对上班族来说,一天的时间又是以小时来计算的。上午、下午各四个小时,加起来八小时。一天虽有二十四个小时,但对上班族而言,八小时就是他们的一天。

我每天翻一次日历,心情都很沉重。这并非表明我的日子过得多么糟糕。只是说明我对于属于我的每一天有多么珍惜,又有多么惋惜。惋惜,是因为我无法挽留岁月。眼见着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流失,我却无能为力。

沉重的心情,也给自己带来了沉重的领悟:日子流水般地走了,我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呢?在我们所做的那些工作中,有多少于我们是有益的?有多少于我们是无益的?我们这一生究竟是为自己活,还是为单位活、为他人活?许多问题在时间面前,都变脆弱了。我们常说,要与时间赛跑,其实,人只能与人赛跑,分出个名次,人永远无法跟时间赛跑。人根本跑不过时间。在时间的长河里,人至多是一条会游泳的鱼。

美国作家福克纳在其经典作品《喧哗与骚动》一书中,讲述了一个南方没落地主康普生一家的家族悲剧。他的长子昆丁有一段内心独白,很有点意思:“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听见表在嘀嗒嘀嗒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

对我们而言,一天只有八小时。一个月也不是三十天,而是二十天。因为,国家给我们每周两天休息,一个月有四周,合计八天。

那么,是不是八天的时间就完全地属于我们了呢?不一定。在我国许多地方,为了发展经济,政府提出了“五加二”,“白加黑”这种令外人根本看不懂的工作制度。何为“五加二”?即每周五天工作制,外加两个休息日;何为“白加黑”?即白天加黑夜。

这也是创新。尽管这创新有违法之嫌。不过,在中国,很多时候讲的可不是法,而是官长意志。

我一直认为,这八天时间是属于我的,这是法律给予我的休息时间。在工作时间内,你可以随意调遣我,但工作时间外,尤其法定的休息日,这个世界,任何人都无权调遣我。除了上帝。可事实却是:无论工作之外,还是法定休息日,他们都可以将一个人随意调遣。

政府是人民的表率。所以,在中国,人民不大谈论法,也不大相信法,人们只关心长官,只相信领导。这不好。最大的不好,就是那些执法者——容易执法犯法。更为恐怖的,还在于他们会以执法的名义,行使着非法和非人道的权利。

在政府,那不过是牺牲你的休息时间。可政府怎么能忘呢:那时间不是你给的,那是法给的。你剥夺的也不是时间,而是法。你哪有权力剥夺法呢?你这么轻轻地一剥夺,你知道你给社会带来多少副作用?多少坏影响?

我认为这八天时间是属于我的,我可以利用这八天时间活我自己的生命。我不能把我的生命都交付给工作,我还需要把我的生命交付给我自己。交付给工作,我的生命便不属于我,属于党,属于国家,属于政府,属于我所在的那个部门。把生命完全交付给工作,老实说,是我所不乐意的。但不乐意又能怎样呢?在别人,人家那是为升官发财,在我,则是为了弄口饭吃。毕竟,我没大能力,做不了其他的事,只能靠政府养着我。也就是说,乐不乐意你都必须把你的生命交付出去。工作了几十年,至今才弄明白:何为卖命!——工作就是卖命!

工作就是卖命,仿佛有些令人生悲。可人生难道不正是如此的人生吗?真正意义上的悲,不是卖命,而是一些人一辈子只把命卖给了工作,就是没卖给他自己。

我要吃饭,就必须工作,而工作就是卖命。好在,我的命既卖给工作单位,也卖给自己。

把命卖给单位,那是生存之需,肉体之需。把命卖给自己,那是精神之需,灵魂之需。

 

一天只有八小时,八小时结束,我们说一天又过去了。

一周只有七天,其中五天是属于单位的,我们只有两天。

一天过得快,一周过得亦快,一过周三,这一周基本就快结束了。

一九六四年去世的俄罗斯(那时叫苏联)诗人马尔夏克,把“星期三”比作“狡猾的轮子”。他在一首《时间的歌》里如此写道——

一星期的日子过得飞快,

就像水从手指中间流散。

这是因为在一个星期里,

藏着狡猾的轮子——星期三。

星期一,星期二,我们逍遥自在——

一星期刚刚跨进咱门槛;

可一过星期四就会一溜烟跑掉,

转折的一天就是星期三。

……

人到中年后,读这样的诗,的确充满感慨。

一周的结束,我们是从周五开始的——“哇,这一周又过去了”,或:“这一周又结束了”。其实这一周并没有结束。结束的是这一周的工作时间,用我的话说,叫卖命时间。一周有七天,还有两天不再属于单位,而属于自己。

对于我们卖命的地方,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地喜爱的呢?我一直认为,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无比地热爱自己的工作,尤其梦想升官发财的那些人。但是,不知我们注意到了没有,就像孩子不愿起床去上学那样,许多上班族也会在周末的夜晚叹一口气,道:“唉,明天又得上班了!”这一声叹息,好像透露点什么。至少,不像是非常乐意的样子。

一月有四周,四周过去,一月就结束了。月底时,有人会慨叹一声:“哎呀!一个月又过去了。”

对工作着的人来说,他在意的是每一天,在意的是每一周。每一天都有一个盼头:下班。每一周都有一个盼头:双休。唯独月没有什么盼头,所以人们对于每个月的关注很低。只有上了年岁的人才会感叹:“年怕中秋月怕半,人过四十便完蛋。”

年怕中秋。到中秋节的时候,这一年的确没多少天了。但人们对一年的过去,其感叹不过是:“唉,一年又过去了!”

“一年又过去了”,换来的不过一句“唉”!可见人们对于岁月已然麻木了。我上学时背诵过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匆匆》,大意还记得——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流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过去。我觉察他去得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边垮过,从我脚边飞走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面对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大约也只有“掩着面叹息”的份了,我们还能干点什么呢?

朱自清写作此文的时间,应是1922年3月28日,而他生于1898年,他此时的年纪应为24岁。

为什么要交待他的年纪?道理很简单:日子在年轻人的眼里,就像大海里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旦如朱自清这般“掩着面叹息”日子的时候,人就老了,就上年纪了,甚至来日不多了。

一个只有24岁的年轻人,面对一去不复返的日子,竟然“掩着面叹息”,这实在叫我们汗颜。我们亦知日子易逝,可我们何时“掩着面叹息”过?日子如此易逝,如此匆匆,难道不值得我们“掩着面叹息”一回吗?

当然,只知道“掩着面叹息”的人,也是没有出息的。朱自清是个做学问的人,日子的这种匆匆感,让他懂得日子的珍贵,人生的短暂,从而要抓住日子,要珍惜日子,把有限的、易逝的日子用于钻研学问,用于给自己卖命。——我一直视那些为自己做事的人,看做是给自己卖命的人。把命卖给自己,活得才有价值啊!

我们是遮挽不住日子的,但我们可以在有限的日子里努力地做一点事情——给自己做,不是给别人做。

我们何以对日子失去知觉?又何以失去朱自清那种匆匆感?是我们这个时代太纷繁了呢,还是今天的我们太浮躁了呢?也许都有一点,但我更相信问题出在我们的精神上。不能说物质的追求令人庸俗,但仅有物质、而没有了精神,这算什么生活呢?这样的生活,不要说会让我们对日子失去感觉,就是对于人生,我们又会有什么感觉?而没有了感觉,人会活成什么样子呢?

也许,朱自清这样的人,只能在那样的时代,才能造就他那样的天才。

对日子的感觉麻木了,只能说明我们这些活人活得并不多么舒心。这是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但精神上却是极度空虚的时代。物质没有带给我们应有的幸福,却让我们失去了幸福感,这究竟为什么呢?

麻木不是好事,麻木得久了,就会变冷酷,就会无情。小时候,我们盼望过年,盼望吃鱼吃肉穿新衣;长大后,我们盼望找份好工作,盼望生活好起来。年纪再大一些时,我们还有盼望,盼望国家强大,不受欺侮;盼望社会安定,人民安居乐业。……人活着有盼头,人就活得舒心,活得精神。一旦没了盼头,人还能活出个啥意思来呢?

当下,好像正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很忙,好像都在做着大事,可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们:他们其实迷惘着呢!没有盼头,没有奔头,没有劲头;活一天算一天。正是这些忙碌的人最大的一个征候。

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他怎会对一天的失去而有所感慨呢?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他又怎会对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有所感慨呢?

失去了感慨,人就犹如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记忆一般,接近于植物人状态了。

我们这个时代,不管有多少“大师”,也不管有多少人自称“大师”,都不会有朱自清那样敏锐的人。朱自清是活在日子里的人,不论日子怎么流逝,他都抓得住。而我们是活在日子之外的人,即便日子停止脚步等待我们,我们也不想抓,也抓不住。

 

年怕中秋。今年的中秋早已过了,这一年的日子眼见着没几天了。今天是公元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十九日,还有12天,二〇一六年就将走进历史。“这一年又过去了!”这也许是我唯一能道得出的慨叹。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感到难过,不是怕过年,而是怕失去——岁月的失去,最令我心痛,最令我哀伤。总觉得日子为什么这么匆匆,为什么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去做,就不得不赶往下一年。

岁月交替,犹如季节交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发现,每逢岁月交替时,我的心情并不只是感慨,或慨叹,而是好伤感。伤感岁月无情,伤感生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是“过一天算一天”,而是“过一天少一天”。

有一年的冬季,离春节还有三天,我去慰问一个农民,她是个孤寡老人,天很冷,她的屋子更冷,她一个人蜷缩在棉被里,露出一张瘦小的脸。临走时,我说:“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接过去,说:“还有几天,我就死了。”

我说,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她说,还有几天,她就死了,她的心情也是愉快的。何以见得?因为,对于生不如死的人来讲,死肯定比活下去要愉快许多。

我们爱说,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了,还有一天就休息了,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这其实都是盼望。“还有几天,我就死了”,谁能说这不是她的盼望?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我想就朱自清先生这段文字,饶舌一句话——

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人死了,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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