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好友婷婷
如果有一天你在自己贴身的手提包里掏出来的是别人的钱包和身份证,你一定会很惶恐吧?八年前我就碰到过一次。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阳光像隐形的金色帘子,潇潇洒洒地从空中垂下,把街道两旁的枫树照出一片灿烂的辉煌。美丽如画的堪培拉就整个地沐浴在金色的怀抱里,津津有味地观赏着每一个来到这个澳洲最大的内陆城市长居或短住的人。我和四岁的女儿看完冰上芭蕾《天鹅湖》的表演高高兴兴地走出剧场,女儿被那优美的舞姿激动着,意犹未尽,她用黄鹂鸟般甜美的童声问我最喜欢哪个天鹅、并告诉我她的最爱,我和女儿就这样一边愉快地聊着一边上了车,开车、倒车……
突然,“砰”的一声,我的身体前后剧烈的摔弹了一个来回。“糟糕,撞车了!”我赶紧踩闸停车。回头一看,女儿已经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幸好,大家都没有伤着,但我水晶般美好的心情己被撞得肢离破碎、无影无踪。
我走下车来,看到我的车屁股凹下去一块,不算太坏。可是被我撞的那辆车的车头已经歪在一边,车灯粉碎,洒了一地的玻璃珠子。我正在自责,被我撞了的车子上走下来一个面容清秀、身材姣好的三十岁上下中国女子,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车子,走过来问我要驾驶执照。我回到车上取出钱包,从钱包里面拿出来递给了她。她看了一眼我的驾照,突然脸色大变,紧紧抓牢我的驾照惊恐地问:
“你,你这个驾照怎么来的?”
“公路局做的呀,怎么了?”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你偷了我的钱包!”她突然指着我手上枣红色的折叠钱包叫了起来。
这下我生气了。我是撞了你的车,我会让保险公司替你修的,但你怎么可以赖我偷东西啊!我这辈子从来不占人便宜,更别说偷人家东西了。我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强忍着怒火对她说: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是诬陷别人?”我想,撞车已经够倒霉了,还碰到一个疯子。
“我诬陷你?那你说说看,我的钱包和驾照长脚了、自己跑到你手上去?”她说着就把我刚刚给她的驾照捅到我面前。我一看也吓了一跳,驾照真的不是我的,而是一个叫周婷婷的人的。虽然我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不是周婷婷,但上面的相片确实跟她长得很像。
真见鬼了!那驾照明明是我从自己的手提袋的钱包里拿出来的,怎么会是别人的呢???
正在这时,对方车里伸出一个好奇的小脑袋:“妈咪,那个阿姨的钱包长得跟妈妈的一样呢。”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小脑袋已经把一个与我手上一模一样的钱包举到了车窗口。
我走过去叫她打开钱包,发现我的信用卡和驾照也在她的钱包里。
原来,我们的钱包被掉包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接着,我们又发现我们的手提包款式和颜色也很像,而我们看演出时座位也挨得很近。想来大概是中途休息时买过东西后不经意就把钱包放到对方的手提包里去了。
原来我们的品味这么像!这个发现让我们又惊又喜,大笑起来。我们忘记了撞车的不快,干脆泊好车带孩子到对面的堪培拉购物中心吃零食去。我们每人买了一个意大利冰淇淋,坐在商场正门外面的草地上吃。
“这车撞得值,给我撞出一个朋友来,而且还是个会说中文的自家人”,周婷婷拍着我的背笑得花枝招展,我看着她想着刚刚的误会也止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肚子酸痛无力。
婷婷的女儿与我女儿年龄相仿,她们站在高大的枫树低下很快就把冰淇淋吃个精光,两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太阳低下去玩喷泉。
我们边聊天边看孩子们玩耍,不知不觉中就把剩下的半个下午愉快地挥霍光。
婷婷与我一样,也是在中国长大上完大学才出国的,但我的丈夫是中国人,她的丈夫是西方人。从交谈中我感觉得到婷婷的日子过得非常甜蜜。她说她的丈夫总是叫她“Darling” 、“My dear” 、“baby”,每天都会对她说无数篇的“I love you”。她穿啥衣服她丈夫都觉得好看,都会由衷地赞美。她的丈夫是个知足和懂感恩的男人,她随便烧个饭菜他就觉得美味无比,感谢的话常挂嘴边。他还特别疼爱孩子,女儿半岁断奶后,他每天半夜起来给孩子喂牛奶换尿片,平日他会陪孩子玩、给孩子洗澡喂饭,什么都干。本来,她觉得照顾孩子是女人份内的事,但她丈夫说,你白天己经花了很长时间在家照顾宝宝,晚上就由我来吧。他说,宝宝是我们两个人的宝宝,我也有责任照顾她,我要分享照顾宝宝的乐趣同时也分轻你的负担;而且我不想你过度劳累从而滋生出对照顾孩子的厌倦情绪,那样对你和宝宝的心理健康都不好。丈夫担心婷婷在家闷还时不时地给她安排节目到外面去玩。这不,今天婷婷就带着女儿来看芭蕾舞了,票是她丈夫三个月前就从网上给她们订好的。
我听得羡慕不已,我也有孩子和丈夫,可是我什么都得自己做,上班是full-time,下班回到家还有一份Full-time的工作等着,只是家里的工作不单没有工资发,而且更累更让人头疼 –- 照顾一家老少六口人的吃喝拉住。
婷婷的丈大把照顾宝宝当作一种乐趣,我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拉着婷婷那双白暂细嫩的小手感慨地说:“为什么中国的男人就不能把照顾孩子当作一种乐趣而不是负担?为什么他们就不懂怜香惜玉也把带孩子做家务当作是自己的职责?”
“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中国男人很衰的,你要找就找个洋人吧”,婷婷说完,看我不吭声,又摇着我的肩膀笑着说:
“你别生气啦,我知道你有老公,我只是说万一啦。谁知道呢?我第一次结婚时那个瘪三不也信誓旦旦地说要跟我做三世的夫妻,结果三年不到就跟别的女人乱搞。中国男人跟你结婚就是为了让你给他煮饭洗衣生孩子。”
我觉得男人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对,总比为了钱财、色相或家族势力来得真实和纯朴吧?于是反问她:“那鬼佬结婚又是为了什么?”
“人家洋人跟你结婚是因为爱你,爱到心里,爱到骨头里面去的,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婷婷动情地说,并给我讲起了她的两次婚姻,直到晚霞满天我们才想起该回家了。
“你看那边,”婷婷一边收拾包包一边用手肘碰了碰我:“你看中间那两个老男人,头发都快掉光了,可是那双眼睛贼溜溜的,见了年轻的女人就贴上去。看见了没有?左边的那个,都把手搭人家女的腰上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帮大陆游客在那个巨大的现代艺术雕塑底下拍照,中间的一个秃头男人很自然地搂着他旁边的年轻女人。
“这就是中国男人,面容猥锁,目光淫乱。少时无礼,老而不尊,还不自量力!八十二岁了还敢把人家二十八岁的女人娶回家。”婷婷以一个洞悉人世的过来人的口气总结着。
我们匆匆忙忙地互道珍重、分别回家,竟忘了交换电话和地址,从此便再无对方音讯,直到我在办公室里遇到上海女婿。
(2)上海女婿
“上海女婿” 是我们给洋人同事Graham起的外号, 在办公室的中国人中间私下里议论他时用的.
我认识上海女婿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的顶头上司休6个月的长假跟他在外交部工作的老婆到南美洲去了,我被领导拎出来代理顶头上司的工作。我本来是做技术的,这下又要管理行政事务又要做技术,忙得很,上级领导倒是体贴,说要给我添个人手。于是上海女婿作为“救紧”人员背着他那个装着雨伞和运动鞋的沉重的黑色大背包来到了我们组,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上海女婿的顶头上司和技术指导。
我领上海女婿在我们楼里转了一圈熟悉环境并把他介绍给组里的同事。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海女婿跟了过来,他对我说他有个中文名字,并从他的大背包里掏出一块红色玉石印章,对着嘴巴呵了几口热气,在我的草稿纸上郑重其事地按下了三个中文字。
“葛林汉,我的中文名字”,他用怪腔怪调的普遍话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说中文?”我用英语问他。
“我一看你的姓氏就知道了。你跟我老婆同一个姓。Zhou,只有大陆的中国人才用,海外的华人不那样拼写。我老婆告诉我的。”
“你老婆是中国人?”
“对,上海来的”,他自豪地说。他说他的老婆漂亮能干且烧得一手好菜,还给他生了两个聪明可爱的甜女儿。他虽然说得很简短,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沉醉和甜蜜,让我感动也让我感慨。我从小到大听过太多因为男人的不良而造成的家庭不幸,所以我对于爱家的男人刮目相看,发自内心地尊重甚至敬爱他们。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丈夫会以这么自豪的口气向别人讲述自己的老婆,何况,是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上海女婿又从他的大背包里掏出两个相架,一个是他一家四口的全家幅,另外一个是他八岁的大女儿抱着她还不满三个月的小妹妹。他把两个相架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电脑机箱上。
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上海女婿的老婆竟是我四年前认识的周婷婷!想起婷婷对我讲过的关于她丈夫的故事,我对上海女婿的敬意又加一层。
上海女婿学的是计算机,但大学毕业以后他没有从事计算机的工作,而是到了一个文化教育公司上班。在他被派往香港做教育出口的宣传工作时结识了由内地派驻香港工作的婷婷,他们互相被对方吸引,于是恋爱、结婚,婷婷便跟上海女婿一起到了堪培拉来安居。为了提高就业机会,30岁的上海女婿又回到大学去读了一个专门为计算机行业设计的专业写作文凭。
在我们信息技术中心上班的都是有IT学历或者工作经验的人,上海女婿已经在我们IT中心的另外一个部门工作了两年,大学学的又是计算机,怎么样都算是个技术人员吧。可是我带了他一阵,发现他很难领悟技术问题。他的到来不但没有帮上我们的忙,反儿因为工作上的“传帮带”占用了我不少时间。但是,于公,作为组长我有义务培训他;于私,我对他这个世上难遇的好丈夫好爸爸怀着无限敬意,我心甘情愿、极尽耐心地想把他这块技术烂泥扶上IT的高墙以便他能拥有一份像样的工作,让我的好姐妹周婷婷和她的女儿能丰衣足食。
可是,一个月后上海女婿对学习技术失去了信心和兴趣。他跟我说,你能不能安排我做点别的?这个系统实在太大太复杂了,我觉得压力很大。这两周头脑发涨发疼,每天那么多的信息己经把它装得又沉又重,它再也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了。
我看着他那两只硕大的眼袋,想象着他夜晚起来给小女儿喂奶换尿片给大女儿掖被子的动人场景,我觉得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他。
那时我们正在密锣紧豉地做着电脑操作平台的更新换代,有很多文档编写和更新的工作,技术人员没有时间去弄,这倒是可以让上海女婿去试试。我把情况跟上司说了,上司也觉得是个好办法。
从此上海女婿虽然行政上归我管,但他不再在我们组里耗着学他认为枯燥乏味的技术,而是成为我们楼二十多个小组的共享资源,凡是给一般人员看的、专业性不强的或者是不怎么重要的文档就找他来写。就这样,上海女婿很快就跟整层楼的男男女女混熟了。
上海女婿长得不算英俊,但他有着澳洲男人那种憨憨的孩子般的真诚,样子还是蛮招人喜欢的。他爱笑,一笑起来嘴巴往两边一挂,从他的后面就能看到他微微鼓起的笑意盈盈的腮帮子。他喜欢跟人聊天,见谁都打招呼,亲热得像老朋友似的。
我们部门的上午茶是每个组轮流做,每两周一次,每人三、两块钱凑起来买食品 ,轮到的团队会派出一、两个人去收钱。 整层楼一百多号人挨个去收钱是件麻烦琐碎的事, 对于不爱社交的组来说,还是件头疼的事。但是上海女婿倒是挺乐意的,与大家混熟之后,他自愿地替有些不爱交际的团队收钱。他不忙时我们的上司也会叫他收集文具定单、下单购置文具、组织会议什么的。慢慢地他就成了受大家欢迎的共享秘书。
沉迷于计算机的人普遍较安静,很多人性格内向、不爱社交。虽然工作上他们各司其职像一套完美的螺丝钉安在税务局这个庞大的系统上;但作为个体,他们又像一堆不同厂家生产的不规则不配套的螺丝钉和螺丝帽,松松散散地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上海女婿就像一桶润滑油,人们经他桶里泡一泡,打捞起来后似乎个个钉子都可以轻松地滑到螺丝帽里,相处起来和睦自然得多。
我的上司是个有三个孩子的澳洲中年妇女,她特别有同情心,上海女婿到我们组来就是她安排的。上海女婿是一个低级合同工,本来在别的项目里做事,那个项目的工作做完了,他的合同也到期了,但他家里新添了人口,老婆又一直在家带孩子,他需要有份工作去付他的房屋贷款和养家糊口。我们的上司就把他转到我们处来并给他续签了半年的合同。
上海女婿半年的合同很快就到了,他特别希望留下来,我们老板和同事们也愿意帮他,但是我们部门招的都是IT专业人才, 而他的技术能力有限。最后,老板弄来了一个文秘的空缺让他申请。那是一个公务员三级的职位,而我们楼层最低的技术人员是四级。他觉得那职位低。我告诉他,老板的老板说秘书二级就行了,三级是我们老板费了很多笔墨和口水才争取到的。这几年政府部门很少招人,你进了这门槛再求发展吧?其实近三个月他也一直在找工作但没有找着满意的,于是他就认认真真地写了申请、通过了面试把这个级别虽低、但旱涝保收的国家公务员三级职位拿了下来。
上海女婿性情温和易处,大家都喜欢他。近水楼台,他本有很多学习机会,但他不喜欢学技术。都说是近朱者红,可他跟我们混了三年却并没有学到一技之能。中间我们招过两批高级公务员职位,他也很卖力地申请,但在面试时碰到技术问题他往往东拉西扯地答不到点子上,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去年,他终于在软件购置部门申请到一个公务员四级的职务离开了我们,我跟他慢慢地就较少见面了,但我们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有时他会约我去吃个午饭或喝个咖啡、聊聊有趣的事或者家人近况。我到他们楼层开会时也会去找他坐坐。
〔3〕So what?
三个月前,上海女婿告诉我他要去上海。
我说:“好呀,婷婷想回家都快想疯了,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我真的替你们高兴。”
“不,她们不回去,就我一个人去。” 上海女婿说。
“为什么?”
“她担心Jordan水土不服。Jodran这一年来病了好几次,身体似乎不太好。”Jordan是他们四岁的小女儿。
“你一个人去上海?去干嘛?”
“去接豆豆,她要到堪培拉来念书。” 豆豆是婷婷的外甥女,她唯一的亲姐姐的独生女儿。
后来我跟婷婷说,我父母不识英文、普遍话也说不好都自己飞来探我了。豆豆在中国念的是国际学校,全英文教学,自己坐飞机到澳洲来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何至于要派个人亲自飞到上海去接?
婷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不是想慰劳慰劳老公吗?他平日在家也怪辛苦的,又要上班又要照顾老婆孩子。他一直很向往中国,我早几年就想带他回中国玩的,好吃好喝地让他过把瘾。可是又有了Jordan,一耽搁就是几年。我在这儿他都常常给我放假,将心比心,我也给他放个假吧。我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豆豆在上海考完了试,中国孩子读书辛苦,她也需要好好玩玩。我老公不懂中文,让他一个人去中国旅游我肯定不放心,有了豆豆带路和翻译就好多了,豆豆也可以趁此机会练练澳式口语和听力、学点西方文化。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啊。”婷婷越说越开心得意。
上海女婿飞往上海一周之后,我也带着一家大小回中国探望父母了。一个月后我从中国回来,我带着自己家乡的小吃去看上海女婿。他不在,他桌上的全家幅照片也不在,代替它的是另外一张陌生的照片。照片的前面是一个五管端正、落落大方的中国少女,稚嫩的脸上挂着一抹明媚的微笑。她的后面,是我们平易近人、憨厚老实的上海女婿。
“这孩子长起来真是一天一个样啊,才半年不见,怎么就长出了自个儿的样子?眉眼之间倒是越来越像婷婷了” 。我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婷婷的大女儿。“可是,那股混血种的味儿哪去了?”我放下小吃留了个纸条,心里嘀咕着走了。
晚上我才到家就有人来敲门。我开了门,看到婷婷神憔骨瘦地站在门口。她清秀的小脸全无血色,像被霜打过的薄雪豆,一双好看的眼睛也没了神气。我拉起她的手想把她牵到屋里来,她像个冻米纸做的冰人,“嚓”地一下倒在我身上、抱住我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连抱带拖地把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我这才发现在黑暗中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女儿Lisa和Jordan,她们没有出声,但两行清泪己流成河,从美丽的混血长睫毛之间淌了出来、经由白暂的双颊、串串滚落在衣襟上。
我心里一酸,抱起小Jordan拉着Lisa,我说:“好宝贝别怕,不管发生了什么,阿姨永远是你们的阿姨,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
“阿姨” Lisa终于开口说话并靠在我的肩上哭出了声:“你帮帮我妈妈吧,我真担心她疯了。她天天晚上不睡觉,她这样下去会死掉的。” 可怜的孩子啊!我抽出一只手搂着Lisa,自己也止不住泪水直流。
Lisa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比半年前长高了许多。她爸爸办公桌上的少女照片显然不是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我丈夫看到这种情神,他端来了茶水、水果和零吃。他叫我好好陪朋友、今晚他来做晚饭,丈夫说完顺手把过道的推拉门关了起来、让我和婷婷不受干拢。
婷婷停止了哭泣,她一连喝了三杯热茶,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疲倦地倒靠在沙发上, “Graham要与我离婚。”她痛苦地说。
“为什么?”我不敢相信。
“他跟别人搞上了!唉--,其实也不是别人,是豆豆,我那个该死的外甥女。现在的中国女孩太可怕了,谁都敢搞……一个高中生,一个星期,就把别人的老公搞定了……自己的亲生阿姨啊!她一定要弄得我一家妻离子散!她怎么就下得了手呢?才18岁啊……” 她一边大口吸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她椎心泣血的痛苦表情让人不忍目睹。
“我跟我姐也闹翻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教育女儿的。在自己眼皮底下看到女儿跟自己的姨父搞一起也不管。可是她还反过来骂我,说我养了一个禽兽不如的色狼,又不把它好好关住,偏要放出去害人害己。”
“我想不明白啊!他说爱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可是现在四十多岁了,都可以做人家的爸爸了,他怎么可以跟她搞一起?那个死豆子,长得又不难看,急什么呢?年纪轻轻的,随便找个谁不行,偏偏要来跟我抢这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他有什么好呀?一个活脱脱的西洋瘪三,百无一是得把嘴!”
“对,他没什么好的……”婷婷身心已经极度疲劳,情绪又那么激动,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能紧紧地握住她青筋毕露、皮肤粗糙的双手附和着。她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竟靠着沙发在我家客厅里睡着了。她这一睡就睡了十多个小时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准备早餐才把她吵醒。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婷婷和孩子如此痛苦,我很想帮助他们重拾旧欢,我要去找上海女婿谈一谈看看有无挽回的余地。一上班我就发邮件去约他中午一起吃饭,他一口就答应了,并说他也有事正想找我。
中午,我心不在焉地倒着热茶酝酿着怎么开头时,上海女婿先转入了正题。他请我去劝解婷婷。他说,本来我一直觉得婷婷是个讲道理的女人,现在怎么变得蛮不讲理了?我都不爱她了,离婚是很正常的嘛。她这样闹法太没有意思了,既让我心情不爽,又让她自己无法正常生活、照顾孩子。这样下去会影响孩子的心灵健康的。
“不管她做什么,哪怕是杀了我,我也不可能搬回去跟她住了。我现在爱的是豆豆,不是她。我怎么可能跟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呢?”他宣誓般地对我说。
“本来,你爱谁我管不着,但为什么是豆豆?堪培拉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中国女留学生,你找谁不可以偏偏要找婷婷的外甥女?”。我看着眼前这个大谈其“爱”的中年男人,心里非常别扭。
“为什么就不能是豆豆?” 上海女婿不解地反问。
“她是你的外甥女。你那是乱伦!”我强压心头怒火。
“不!她是婷婷的外甥女,不是我的!我跟她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怎么叫乱伦?!” 上海女婿理直气壮地说。
“但你是婷婷的丈夫啊!”
“So what?〔那又怎么样?〕”上海女婿不以为然地耸了耸他的双肩,“我现在不是搬出来了吗?我不是选择不做她的丈夫了吗?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不让我与我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他提高了嗓门、竟然少有地情绪激动起来,半张着嘴喘着粗气,让我想起在晒谷场上围着猪崽打转、嘴里发出“胡插、胡插”之声的发情公猪。
我哑口无言。在他看来,我成了抑杀他伟大爱情的凶手之一了?我看着这个交往了四年的好朋友,他近在咫尺,可我怎么觉得他离我那么遥远那么陌生?我意识到我们根本就谈不到一起,乱不乱伦,我是从人伦道德上去看的,而他却是从动物学的角度上去看的。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为婷婷挽留这个男人,我对他的“爱”和“伦理”也失去了兴趣,我只想快点结束我们的谈话。可是,他还想继续他的话题,他换了平和的口气请求我:“你能不能帮我去跟婷婷谈谈?让她把房子腾出来,尽快上市。这事不要再拖了,如果她一时没有地方住,她可以先住在那里,但要把房子收拾干净以便卖个好价钱。”
“什么?还要卖房子?!”我又是一惊,虽然不是当事人,但我已经无法承受这接二接三的意外了。
“当然要把房子卖掉啦,要不家庭财产怎么分割?” 上海女婿对我对于离婚事宜的“无知”露出了宽容和理解的微笑。
“那房子卖了婷婷和孩子去哪儿住?”
“租房子呀。”
我想起去年朋友跟我提起的一件事。她说她的一个朋友回国聚会时发现他大学时暗恋了四年的梦中情人离异了,他决定要与她重续前缘。他回到堪培拉跟老婆提出离婚,但是觉得自己辜负了老婆,于是提出“净身出户”,把房子和家业都留给了老婆和孩子。
“你能不能把房子留给婷婷和孩子?”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把房子留给她?”上海女婿皱着眉头不满地看着我。
我说,现在房子贵,婷婷没有工作,又带着两个孩子,她就是想租个合适的房子都不容易,买房更无指望了。她现在己经四十岁了,没有澳洲的工作经验,这辈子估计很难找个像样的工作了。你有稳定的工作,豆豆又还年轻,你租房买房都容易得多。
“她可以考虑搬到Queanbeyan去,那里租房子很便宜”上海女婿接口说。
Queanbeyan在堪培拉东南边,离堪培拉不到15公里,但它不属于首都地区,是新南威尔士州的一个乡村地区,有三万多人口,师资和教育没法与作为澳洲首都的堪培拉相比。堪培拉是按区就近入学的,婷婷现在住的地区中小学学校都很好。Lisa明年就要升中学了,她家徒步走10分钟就是堪培拉最好的公立中学。Lisa聪明好学,成绩很好,婷婷对她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住到Queanbeyan的话,Lisa上学就难了,Jordan也很快要上学了。”我还在试图说服他。
“她们可以转到Queanbeyan读呀。” 上海女婿说,“在哪里上学都一样,为什么要挑三捡四?”。
“可是Lisa想学医,入读医学要有很好的成绩,转到Queanbeyan后,估计她的理想就很渺茫了”。
“如果她尽了力上不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可以考虑学别的专业。”
“我相信Lisa会尽力的。你作为父亲是不是也该尽点努力、照顾一下她们让她安安心心地把书读完?”我本来想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控制一下你澎涨的兽欲…”但我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读书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豆豆需要我……”上海女婿又耸了耸双肩,还摊开两只大巴掌,毛茸茸的手在我眼前乱晃。豆豆需要你,孩子不也需要你吗?给一对年幼的女儿提供一个安全而快乐的家园不是你的责任吗?为了你所谓的爱情就可以这么无足轻重地抖抖双肩把为父为夫的责任抖得一干二净吗?
一股怒火直往上冲,烧红了我的脸,我提起茶壶猛然站了起来,怒视着上海女婿那憨厚的、写满无辜表情的嘴脸,我恨不得把一壶滚烫的茶水扣在他头发己经开始稀疏的大脑门上。可是,另一个来自我内心的声音却喝住了我:冷静!我是一个跟着情绪走、爱用感情指导行动的人,但是多年的工作经历还是让我在关键时候选择了理性、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我艰难而缓慢地放下了茶壶,转过身走了。
“你怎么了?你不要紧吧?”背后传来上海女婿友好而关切的询问。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答理他。我觉得他温柔好听的声音像极了电影里的配音,虚假而遥远。
我觉得很困惑、很迷茫、很无助。谁的忙、什么忙我都帮不上。
我眼前出现初识婷婷时她笑得风吹杨柳般迷人的样子,耳边却回响着上海女婿不以为然的声音 -- So what?我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眼泪无声地滑落胸前,撞碎在去年圣诞节婷婷送给我的漂亮饰物上。
2014年3月27日星期四于堪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