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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父 亲 的 梦
作者:张镭  发布日期:2018-02-11 13:51:33  浏览次数: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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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的问题就摆到了我的面前。要说也不复杂,把父亲带回城,与我一起过生活就是了,可父亲同大多数乡下老头一样,并不喜欢过城居生活。在父亲眼里,无异于囚禁他。但不把他的问题解决好,叫我如何安心工作呢?

父亲反复地对我说,没事的,我一个人能解决生活问题,不就是三顿饭吗?我身体这么强壮,你怕什么?

说归说,从父亲的神情里,我看得出他内心的焦灼。父亲对母亲的依赖很深,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母亲常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为了支撑起我们这个大家庭,吃尽了人间苦。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容儿,我要是先你父亲而去,你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他不会做饭,他会饿死的。

我笑说,放心吧,妈!我能让父亲饿死吗?

母亲果然走在了父亲的前面。

我知道,要做通父亲的工作,即同我一道生活,是困难的。这不只是他的脾气倔,而是他是一个从不愿给子女带来麻烦的人。他对我说:“你别动那个脑筋,我不会跟你去的。你妈妈刚走,她会时常回家来的,我若随你去了,她回来看见空荡荡的家,会难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之后,我生气了。我说:“您要是不随我去,我就搬回来住。”没想到父亲竟高声对我说:“你以为你这是孝吗?不尊重老人的意愿,强迫他做不愿做的事,这才是不孝!”

 接下来的数天,我变得极其痛苦,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办法。这时,我的姐姐给我出了个主意。我说,姐!这个主意还真行!但你得和我一块去做父亲的工作。姐满口答应。

在一个周日的上午,我回去了。姐姐买了菜,提前到家把菜做好。姐提议让我陪父亲喝两盅酒,我愉快地答应了。但父亲却说不喝。姐说,就喝一盅!父亲勉强答应,但端起酒盅他竟然哭了。他说,你妈妈好几天没回来了。我和姐姐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她肯定生我气了,你们老逼着我走。

我见时机已成熟,就把姐姐的主意端了出来。我说,爸!不是我们逼您,您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们放心不下啊!既然您不愿离开这地儿,我和姐商量了一下,就让您住这里不动了。

父亲说,真的?

我说,真的。

“但是”,姐姐接过来说道:“我们想给您找个老伴,帮您洗洗衣服、做做饭,陪您说说话。”

父亲打住姐姐的话,说:“馊主意!馊主意!你妈肯定要生气。”

姐姐说,妈妈看见有人照顾您,她会高兴的。这也是妈妈生前的心愿啊!

父亲一仰脖子,把一盅酒灌进肚子。姐姐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接过父亲的空酒盅,又给斟了一杯。

父亲接连喝下三盅酒之后,他说,他要睡觉去了。

我和姐姐把父亲扶上床,盖好被子,回到了厨房。我说,姐,下面就看你的了。

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放心,老弟! 

说实话,我真佩服姐姐,她太有才了!没出一周,她竟然找了3个老太太。姐说,下午我带你去看这3个老太太,你从中选一个。我说,姐!还是让父亲选吧,又不是我找老婆。姐说,要是咱们把3个老太太一个个带给父亲看,那非黄了不可。我说,怎么就黄了呢?姐说,父亲哪有心思挑选?咱们看好后就直接把老太太送到父亲那里。我说,人家老太太还没见父亲呢,能这么简单?姐说,3个老太太都认识父亲。我只好听命于姐,分别见过了3个老太太。

第一个老太太有一儿一女,但都不孝敬老人。老人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像极了母亲。老人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独自把两个孩子养大。姐姐同她谈了之后,她二话未说就同意了。看完这个老太太,我对姐姐说,下面的不要看了,就这个人了!姐姐说,你对她印象这么好?我说,她像母亲。姐忽然哭了起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问老人有什么要求,老人说:“你们去跟我儿子说一声。他虽然不孝,可我毕竟还是他妈!”

他儿子住在村子的东首,同我姐姐亦熟。知道我们来意后,他说了一句话:“改嫁可以,但你们得给我50万块钱。否则,什么都别谈。”

这个结果显然出乎姐姐的预料,也出乎老人的预料。但我们不想让老人与儿子闹僵,只好对老人说,等一等再说吧。

第二个老太太,身子和脸都十分臃肿。姐姐说,老人的老伴25年前出了车祸,走了。她一辈子没生育,抱了个养女。养女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从此对养母一点也不亲热。结婚后再也没回来过。

我担心老人的身体。姐姐说,快70的人了,哪能没有病呢!但没有传染病,更没有癌症。

我说,那咱们再看下一个吧。

第三个老太太,我们去时,她正在门口坐着晒太阳。姐姐连叫了她三声:“婶婶!”她竟像没听见。我们走近时,她打着眼罩,说:“你们是谁啊?”我阻止了姐姐同她的对话。我拉着姐姐的手,往门外走去。

上了车,我说,姐啊,这后一个肯定不行啊!你是让她照顾父亲,还是让父亲照顾她?姐说,看来就只有第二个合适了。

那天,我跟姐姐说,明天我要出差几天。姐姐说,那就等你回来咱再办这事。临了,姐姐强调一句:“此事越快越好!”我点头。

出差归来,我去了办公室。刚坐下,传达室来了电话,说我父亲来找我。我一愣怔:父亲?他怎么到单位找我来了?他可从未到我单位找过我啊?我说,好,我马上下去。

父亲坐在传达室里,手里端着一杯热水。我说,爸!您怎么不电话通知我去带您呢?父亲摆摆手,眼睛对着保安说,在家没事干,就坐车来看我儿子了。

我把父亲带上楼,给父亲重新泡了茶,然后坐到他的身边。父亲说,坐你位子上去。我笑着说,您坐这里,我哪敢坐那里?父亲说,唉,都说衙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真是不假啊!要不是我儿子在这里,我这辈子怕也进不了政府大门。我说,爸,政府是人民政府,岂能不让人民进来?父亲说,你别给我扯了,这大话还是留着说给别人听吧。我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笑。这笑却被父亲发现了。他说,我要不是你父亲,我今天能进得这个门吗?他用手指指楼下的大门,又指指我办公室的门,“如果我不是你父亲,你能这样让一个老农民,或者一个小市民来你的办公室吗?即使来了,你会给他倒一杯水,再坐到他身边来吗?总之,你会像伺候你老子这样伺候他们吗?”

记忆里,父亲从未教训过我,可今天,我发现父亲却是如此严厉地教训我。我有些莫名,便对父亲说,爸,我做得不好的地方,请您老批评,儿子一定虚心改正。父亲喝了一口水,说:“我到你们的大门口,那些保安像见了贼似的,没一点好气。直到我说要找你,他们才和气起来,并让我屋里坐,还给我弄了杯水。”顿了片刻,父亲的气仍不见消,我便想转移话题,可父亲却抢先说道:“你说说,为什么要建政府?建政府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有困难好去找你们吗?可如果老百姓连进这个大门都这么难,那谁还会来找你们呢?老百姓都不来找你们了,你们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中午,我坚持要带父亲去我家吃饭,可他死活不去。后来,只好带他去一家饭馆吃了顿饭。饭毕,用车把他送回老家。

回家后,父亲对我说,我今天去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

父亲说——

那天,你和你姐姐走后,你妈妈就来我梦里找我闹事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质问我道:“你想找女人了?”我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是容儿干的事,是容儿…还有他姐姐出的主意。”你知道,你妈妈从未动过我一指头,可这回,她真的生气了,上来就抓住我的衣领。(说时,父亲拉过衣领给我看)瞧,这好端端的衣领,被你妈抓坏了。

你妈妈是哭着走的,我爬起来去追她,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你妈妈没有来。我心里还是怕得很。不是怕她来抓我的衣领,而是怕她误会我。

第三天晚上,你妈妈来了。我一见她,即刻就向她表白:“那事真不是我干的,你去问容儿。”你妈妈这回笑了。但我能看得出,她那个笑依然不是开心的笑,她对我说:“老茂(我父亲的名字)!你一个人怎么成呢?容儿帮你找一个,是对的。我每天看到你笨手笨脚地做饭,起先我是笑,后来就哭了。我就知道离开女人你活不了。可你若找个女人,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现在的人好像搬到一起就可以过了,这叫啥呢?是夫妻,有什么手续?不是夫妻?可又吃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你抽空去民政局那里了解一下,问一问咱们夫妻关系是否可以解除?你就说,我老伴死了,我想再找一个,问他们这样做算不算重婚?他们也许会说,人死了,重什么婚?你就说,人是死了,可婚姻法并没说人死了,就自动解除婚姻关系啊!不是我认死理,我总觉得两个人中一个即使死了,也得去领结婚证的地儿,再办一个解除婚姻的证,证明咱们婚姻关系不在了,这样你才能重新找人,结婚。那个女的也是这样。她也应该跟她死去的男人办这样的手续,之后,才能同你过日子。否则,你们两个人都犯重婚罪。

我对你妈妈说,你哪来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想法?人死了,婚姻关系就没了,哪还需要办什么手续?又不是活人离婚!你妈妈说,不对!不是你说的这样子。如果说人死了,婚姻关系也就不在了,那我问你:为什么你死后还回到我这里?你之所以死后还回到我这里,证明我仍是你的妻,你仍是我的夫。我们的婚姻关系还在。

我被你妈妈的话弄懵了。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在理。我们活人愣是没往这上面想过。如果我听你的,找个伴,那我死了再回你妈妈那里,这个伴死了再回她老头那里,这分明有背叛的意味在里头。我不好跟你妈妈交待,她也不好跟她老头交待啊!如若我和这个伴去领结婚证,那就意味我们各自都不能再回去——我们死后要葬在一处。这么一来,你妈妈呢?你妈妈怎么办?这个伴的老头呢?老头怎么办?

天亮后,我坐上了头班公交车去了城里。我打了一辆出租,叫他把我送到办结婚证的地儿。我来得太早了,没有一个人。半小时后,工作人员来了,陆陆续续地来了一屋子的人,我以为他们都是来领结婚证的,可他们的脸上没一个是喜庆的,有几个男女还互相骂着。这时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像个干部,他看了看,然后说,离婚的人比结婚的人多啊!

我正疑惑着该找谁打听我的问题,一个抽着闷烟、翘着二郎腿的三十来岁的男子,冲我一乐,说,老头,离婚还是结婚啊?我支支吾吾,他更乐了:你是来看热闹的吧?我没理他。这时窗口打开了,我跑过去,问道:“请问同志,我老伴不在了,我若想再找个伴,要不要先解除婚姻关系,再办结婚证呢?”里头的人一下子笑了,继而几个人全笑了。其中一个说:“这两种手续都不需要。”我说:“如果后一个和我不办手续,那我们在一起这叫什么呢?”窗口里的人说:“这老头还挺讲法的啊!”说时就让我快过去,让后面的人来办离婚手续。

他们说我讲法,其实我什么法都不知道,尤其这婚姻法,我不知道是怎么规定的。你是工作的人,你应该懂得,你能跟我讲讲吗?

我知道,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而对于父亲的提问,我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说实话,关于婚姻法的内容,我亦所知甚少。为了回答父亲的提问,我找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从头看到尾,我竟没找到母亲所说的那方面内容。依我的理解,制定法律的人,可能认为,夫妻双方中一方死亡,其婚姻关系即自行解除。也就是说,两个人的婚姻固然是经过法律许可的,可若一方死去了,那另一方即可视他们的婚姻到此结束。换言之,婚姻法只管活的时候,不管死了的时候。这样的法律是不是该叫不负责任呢?或者说,这样的法律是不是不完备呢?母亲说得对,夫妻一方死了,如果另一方想再婚,就应该到拿结婚证的地方办个手续,告之婚姻登记机关,我们中的一方突然死亡了,我们这证是不是该收回?

如果父亲再找个伴,那么父亲该不该跟她办个手续呢?办,即意味着结婚,而父亲同母亲的婚姻并没有解除啊。不办,那父亲与他的伴,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非法同居吗?

我有些犯难。但我不能把这“犯难”讲给父亲听。

在父亲找伴这件事上,我默然了许久,尽管姐姐不断地催促着。我愈来愈认同母亲的思想,甚而至于,我忽然感见到了母亲的伟大。

我说不清另一个世界的事,我更说不清鬼神的事。同父亲一样,我也时常梦见母亲,只是我的梦与父亲的梦,总是相反的。原以为母亲会责怪我,甚至会像对待父亲一样,来抓我的衣领。可母亲来我梦里时,总是一脸的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接下来,我想,我应该同姐姐说说这事了,我不能不跟她说,因为,她是如此急迫地想给父亲找个伴。她的急迫,我能理解。我又何尝不急迫呢?一天不解决这个伴,我和姐姐就无法安宁。有一阵子,我甚至想到退休,回老家陪父亲过晚年。我的想法被父亲大骂了一通。在他看来,我的工作比他重要;可在我看来,他的生活比我的工作重要。父亲虽然有3个儿子,可只有我一个在他身边。母亲去世后,由于悲伤和劳累,父亲倒下了。那天我把他从床上抱起来,在我的怀里,他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一刻,我也哭了。我记得,自从我长大成人,我和父亲再也没有这样亲密过,拥抱过。

姐姐说,你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了吧。我说,我说出来,你不许难过。我说,父亲的伴,可能找不得了。姐姐睁大了眼睛,仿佛问我:“为什么?”我把眼睛调转开来,然后,对她说了父亲的梦。姐姐突然就哭了,而且是那么地伤心。她说:“妈妈!不是我们故意同您过不去,也不是我们因为您不在了就不爱您了。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我们只是不愿看到父亲一个人艰难地生活。”后来,坐着,坐着,我忽然哽咽起来。紧接着,我便痛哭失声。我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母亲的心思。“母亲以为我们不爱她了。”姐姐边哭,边这么对我说。

谁能说母亲的心思没有道理呢?活着的人,以为死去的人便不是人了,无论我们做什么,仿佛都心安理得。而其实呢?死去的人倘使有灵魂,那我们是不是没把他们的灵魂当回事?也许死去的人并不屑于人间这些无谓的事,可如若我们遇上一个敏感的灵魂,当他(她)发现我们做得太过时,也是有可能找上门来的。我把父亲的梦,视为母亲的灵魂来找父亲,当然,母亲的灵魂也常来找我。与其说是母亲阻挠父亲找伴,毋宁说是母亲向我们昭示一个问题,一个被活人忽视的问题:别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人要学会尊重逝者。

但在我心里,我总觉得父亲的那个梦,是母亲认为我们再不爱她了!每每想到此,我的心便会酸涩不已!母亲!我们怎会不爱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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