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饥饿疾病。
孤独与酷热寒冷,
让流民们闻风丧胆……
“没想没想,没想。”
果然,小家伙慌乱的摇着头。
周三冷冷道:“没想就好好呆着,退回去!”小家伙离开了窗口,却依旧在咕噜:“就像我的二妹嘛,哼,哄我?”
话说牛黄把陈二妹,安排在女厨工这一间。
周芬和姚招娣走后,就只有女厨工一人住着。
相比另外二间关满女流民的收容室,这里显得干净和安静。
周三开门时,陈二妹早抬起了头。
“周三”
“二妹”
“有出息,当了管教啦!”
二妹笑嘻嘻的望着他:“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吧?”周三怔怔的:“怎么是你?你怎么被抓了进来?”
“吃二条线,早晚有这一天,不惊奇的。”
二妹旁若无人地笑笑。
“你们都知道了,公安部通缉犯么!”
周三有些紧张地回头望望。
对二妹道:“到办公室谈谈吧,如今,牛黄是这儿的副所长,临时的。”
“副所长?还是临时的?”二妹一点不感到惊奇,拍拍其实一点灰都没沾的衣服:“好的,走吧,你带路。”
路过男收容室时,在他们身后蓦地传出一声喊叫:“二妹!陈二妹!我是陶狗娃呀。”
陈二妹脸色一变。
正待回头又马上控制着自己,向前走去。
周三气得立马冲到门前,一脚踢得铁门咣咣直响。
通风口后面的小家伙吓得倒退几步。
一下被墙角的粪桶绊倒在地,粪桶内晃荡出的污秽溅了他一身。、
“你再乱叫,马上到单间。”周三恶狠狠的警告他:“试试?”
牛黄忐忑不安的望着陈二妹,递过一杯才泡的特花,三人坐下便聊开了……一晃,二个多钟头就过去,牛黄和周三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陶狗娃已认出了你,这事儿严重了。”
周三忧心忡忡的对陈二妹道。
“这小家伙口无遮挡,早晚你会被公安认出。”
“大不了再铁镣手铐加身,死不了的。”
二妹淡淡的说:“我已死了多少回,没事儿。”
牛黄知道:作为本市运动初期著名的女红卫兵头头,陈二妹造反、抓人,抄家,手提双枪武斗到看破红尘当逍遥派,最后飞身于铁道线成为如雷贯耳的女大盗。
仅仅二三年的时间。
便完成了其青春人生的一大飞跃。
那些殘酷岁月里发生的故事和思想的变化,不是牛黄周三能体会和想象的。
死,对她来说,抑或更胜于是一场解脱。
“活着好好的,为啥非走这条路哇?”
牛黄轻轻地叹道。
摇摇头:“二妹,你知道陈师傅和师母多想你呵?逢年过节总要为你添上一碗饭,挟上最好最新鲜的菜,为你祝福。”
“陈三都工作了,每月十几块钱呢。”
周三也忍不住对她道。
“二妹,投案吧,自首的罪要轻些。”
“谢谢你们!但我没有罪!”
二妹眼睛有些泛红。
却厉声说:“有罪的正如救世主一般,盘踞在善良之上,光天化日下不断制造新的悲剧,新的苦难,奴役人民,草芥人命,明目张胆的伪造历史。”
牛黄老老实实道。
“你说这些,我们都不太懂。
但我们同是老房邻里。
陈三又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总不忍见你到处躲藏流落四方,身陷囹圄呀。”
二妹一脸释然。
“再次多谢你俩了!不过,就凭这几幢平房,还关不了我。”
“那,你怎么?”周三失口道,又马上闭嘴。
走南闯北的陈二妹何其聪明?听懂了周三未说完的话,冷笑着回答:“我任由他们押来押去,主要是因为我身份还没有暴露。
再则,如果我跑了,押送的人要负责任。
累及无辜,没这种必要。”
“但陶狗娃认出了你,怎么办?”
牛黄焦虑之心,露于脸上。
陈二妹感激的望他一眼。
“那本姑娘就只有不辞而别了,不过,只是你们,”
她有些迟疑地说:“怕脱不了干系吧?”“这是收容所,不是看守所,房顶上铺的是瓦片,跑了也就是跑了。”
周三淡淡的说。
“上几天才跑了二个流民,谁也没过多地追问,不了了之。
道理很简单。
反正跑出去没吃没睡。
风吹雨淋。
饿忙了你还得自个儿跑回来。”
“好!”二妹高兴地端起花茶一饮而尽,忽地又像想起什么,呆一会说:“我得把狗娃带走。”“你怎么会认识陶狗娃这种小混混?”
牛黄忽然有些悻悻地问。
“他一个劲说,你是他老婆,等他有了钱,买上项链就娶你哩。”
二妹哭笑不得。
“我是他老婆?哈,哈哈、哈哈!”
“还说和你在广州一同手挽手的逛商店逛公园吃海鲜大餐,是他终生不悔的甜蜜爱情呢。”周三也不无嫉妒的说:“小混混一个,尽想世上的好事儿。”
二妹摇摇头。
“唉,不要这样说他,他是个苦孩子哟。”
二妹停住话茬儿。
眼睛望着深邃的远方。
脸上透着一种沏骨的痛苦。
“狗娃的爷爷是地主,其父母便被划为富农,尽管他家中一无所有;运动起,刚满九岁的狗娃,居然也被划为富农。
其父母被造反派活活打死。
临了,还一把火烧掉唯一的茅草屋,说是对地主富农斩草除根。
幸得只剩一条贱命的狗娃,连夜逃了出来。
才九岁的孩子呵……才九岁!庞大一个中国,竟然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二妹平静的讲着,仿佛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
牛黄周三,不约而同地被她悲愤到骨子里的平静所感染,不由自主低下了头,眼睛发红。
“晚上我们早早的把黑子拴住!”牛黄摸出五块钱,递给二妹;周三也赶快掏自己腰包。陈二妹奇怪地推开二人的手。
“干嘛?还怕我没钱?笑话,吃二条线的人,别的没有就只有钱!”
“你有是你的。”
周三说。
“老房邻里和同学兄弟的真情实意,一定要收下。”
二妹感动了。
眼睛有些湿润。
她咬咬牙:“好,我收下了。”
便珍惜的把钱揣进衣服里层衣兜。
二妹再想想,脱下满是灰尘的布鞋,从鞋子夹层取出一迭钱递给牛黄:“请帮忙把这点钱转给我父母,苦了他们!。唉,我上次回家害了几个老人,真惭愧……
好好的一家人,被弄得家破人散……
这次走后,又不知多久才能再见自己的朋友和亲人?”
牛黄慎重地接过还带着二妹身体余温的钱,心里说不清是一股怎样的滋味。
只是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
“就要走啦,难得见到你们,我哼一首歌给你俩听听。”
二妹打破办公室里的沉寂,望着窗外的落日,轻轻地哼了起来:
“吃不饱来睡不畅/爹娘受苦儿挨刀/都说红太阳当头照/照来照去糟了秧/今天革命全砸烂/明儿造反人命丧/你斗我来我斗你/斗得主席哈哈笑/梦里满是山河碎/醒来百姓怒火烧/鬼过的日子何是头哟/老子盼/盼那龟儿子太阳快落坡/太阳落坡人欢畅/人欢畅/”
第二天上午。
王所长拄着拐杖来所里。
牛黄纳纳地向他汇报了昨日收容的女流民宋玉莲,和在男五室住了好几个月的陶狗娃,昨晚上房梁揭瓦片逃跑一事。
王所长并没有太大的在意。
“跑了?
好!
我看他二个怎样跑的,还得怎样乖乖地回来。
外面可没有每天二大碗饭菜,供他白吃白喝呀!跑了好,好极啦。”
待王所长在办公室坐定。
牛黄为他泡上热茶,才正色地说:“王所长,我早汇报过平房的瓦片烂了许多,急需换盖,没想到就出了这事儿,你看……”
王所长佯装在用心喝茶,没有回答。
其实心中有点不安。
牛黄打的报告,他很快就送到了市局。
市局不敢怠慢。
很快就批了回复,拨了款。
现在,回复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中;修缮款呢?小半作了家庭开销,大半变成了五粮液或剑南春,在自己肚里……
“这事儿先放放吧,听说这段时间局里也不宽余哩。”
放下茶杯。
王所长含混地打着哈哈。
问到:“那个男厨工还干得可以吧?我这几天吃了所里的饭菜,就再没有肚疼。你们呢?”见他茬开了话题,牛黄和周三也就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办公室里充满了快乐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