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诗人绿蒂手握着五彩笔驾驭文字,运作诗情,描绘大自然生活的每一处美景, 本身就如同诗人的“心画”,既是作为诗人个我生活旅行与心境的写照,也是表达对大地和自然生命的朝圣、敬畏和感恩的情怀。因此其诗所呈现的自然观、时空观和生命观,开示了自然的审美状态和精神意义,从中获取了人类世俗社会所不能给予的启迪。读其诗集《四季风华》,可以听到三种声音:自然与回声;记忆与心声;诗境与禅声。总体上观察,绿蒂诗歌轻盈而灵秀、唯美而丰沛,又不乏某些形而上的凝思。他的诗弥漫着自然山水气息,营造了一种“绿蒂式”的个人声音诗学(实践方式),甚至渐入一种禅悟之境。
关键词:绿蒂;诗歌创作;声音诗学;四季风华 春雨如歌,云海苍茫。
静守在夜缠绕的边缘,灯光如幻。打开台湾诗人绿蒂那册厚厚的、环衬金边的诗集《四季风华》,扑面而来的是字字珠玑,滴滴如玉。令人在分享之中,好像谛听到阵阵鸟语花香,品尝着有声有色的语言盛宴,眼前突然为之醒亮,所有的困意与疲惫似乎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季风华,文采风流,尽展其诗其人风采。他的诗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如清泉明 净汩汩流淌,随地婉转畅达,随时不息涌动,随情不择而出。那是自然风景、也是心灵风景, 更是生命风景。
走进《四季风华》次第交错呈现的美学空间,可以窥见,诗人怀抱着对诗歌的赤诚,以丰富的生活阅历、深刻的生命体验和独有的精神资源,精心构筑自己的诗意世界,让我们时而坐享春风与夏日,时而静观秋雨与冬雪,感受着诗人笔下的时令风情,原来都是“孤寂而美丽的存在”,并在季节的轮回中营造了一座属于诗人自己的“城堡”,显现自身的风华, 也成就了诗人绿蒂作为台湾诗坛乃至当代华文诗坛独特的“这一个”。难得的是,如今已届古稀之龄的诗人,依旧没有让写诗的笔停歇,而是持续撩拨文心诗弦,悠然自得地放牧人生。“因诗已成为我生活的记事薄,也是我生命的代言人。我穷所有的时光,就是为了构筑一座幽雅的诗屋或一座孤寂的城堡,爱与美是砖瓦磐石,音乐与诗是材质与涂料。”①从分别由“春天记事”、“夏日山城”、“秋光云影”、“冬雪冰情”这四季诗情组合的“阵容”,从那一首首呢喃细语、娓娓诉说的诗篇里,可以发现,一个心里拥有爱的人,必是热爱大自然的;一个懂得珍爱的人,必能以爱心施与它人。从其人其诗,从诗集的命名上,同样可见,诗人绿蒂手握着五彩笔驾驭文字,运作诗情,描绘大自然生活的每一处美景,本身就如同诗人的“心画”,既是作为诗人个我生活旅行与心境的写照,也是表达对大地和自然生命的朝圣、敬畏和感恩的情怀。因此其诗所呈现的自然观、时空观和生命观,开示了自然的审美状态和精神意义,从中获取了人类世俗社会所不能给予的启迪。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样的诗篇本身就是自然美好的一部分,与之相遇,如闻天籁,如临真境,如染诗情。笔者拟从三种“声音”,即从三重层面来读解其人其诗,同时表达对这位始终走在路上的前辈诗人的一份敬意之情。
第一层面:自然与回声。季节的枝头,挽不住时光流逝。诗人绿蒂自言“从少不更世到垂暮之年,生命经历了无数转折,以及众多美丽或哀伤的过程”②。然而,诗人从容而沉静地面对无尽头的万物交错轮回和无休止的波涌澎湃,始终以诗作为自己最忠实的陪伴,于是他的目光与追寻转移到致力“探索生命中一切美丽的风景和事物”,③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近大自然,更加细致入微地阅读大自然,也更加虔诚深入地洞悉大自然。《四季风华》所收录的 140 多首诗作,无论是作为诗情的精彩回顾还是作为心灵的真实档案,大多与大自然有关,都是记录和吟诵大自然之广博之美丽之神秘奥妙的回声。由于诗人深深意识到,唯有自然之美才是永恒的、辽阔的,无以复加的。因而,他心甘情愿以笔相许,以心相许,以诗相许,在一程又一程的探险中游走或眺望,且一直坚守着诗歌这座孤独的城堡,让浮沉的诗章,让诗性的景观渐渐地亮丽起来。
“头顶的新月∕掀开微蓝的天幕∕淡白地张贴在晨光的告示板∕远方破云而出的朝日∕ 在渐次蔚蓝甦醒的海上∕映画出一道金灿的长廊”(《晨光素描》)。绿蒂诗歌中有着十分丰富的感官世界,他常常调动起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感官体验,用充满着声音、色彩、味道和各种姿态,给予表现对象以生动描述。尤其是在听觉方面的描写,可谓匠心独运。“我沉入孤寂∕为了倾听∕风声 雨势∕钟鼓海涛∕林中松鼠的窜跳 以及∕暗夜星子的窃窃私语”(《暗与静》)。他状写音乐编织的生命,可以延伸为无限的可能:“不只是韵律的碎片∕是可随时携带或提取的甜美∕聆听成阳关外的沙漠骆驼∕或是山林间的流浪风声∕聆听成岸边一粒细砂的轻盈∕或是整个大海澎湃的回溯”(《音乐盒的秘密》)。
他描述《夏夜听雨》,倾听到撒落一地的所有话题,是童话的缘起与十年的预言,“雨的旋律交错变奏∕谱成山寺独特的幽雅∕已夜半
∕漫步雨中的钟声悠悠传来∕不见客船或归舟∕只闻远方的涛声∕反复不休”。那首以《倾听西安》命名的力作,简直成了各种声音的一种测绘或诠释,诗人好像是专门为了耳朵而写作的。确切地说,这是自然、现实、历史、人文等多重协奏交响的回声。让我们在诗人的“倾听”中倾听吧——
倾听 大雁塔屋檐的簌簌风声倾听 曲江池畔柳绿的喧哗 倾听 兵马俑磅礡的气势
倾听 古长安的月色汩汩淹没了宛若过客的身影 在蜿蜒千年的历史甬道
倾听西安
倾听 钟鼓楼传统的优雅
也倾听 时尚大街春天的繁荣远距千万光年外的星光
仿若近在咫尺 闪烁地阅读着盛唐的丰盈文采
倾听西安
是一首典雅的诗歌是永无终篇的吟咏从不流失
也从未变成过去的古都风华
绿蒂对听觉(声音)的奇妙传达,并非是单一的,其中揉合的各种感觉在通感的转换中,更显得摇曳多姿,腾挪跌宕。这不仅需要
有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让那些细微的声响在耳际间不断萦回,而且需要有一颗敏感的心和一双敏锐的目光。即便在《观海》过程中,诗人同样可以施展多彩的笔触,夹带着多种声响展开诗美的描绘,把读者带入一种生动的情境中:“望海的孩子∕了解千年珊瑚的手语∕听懂海豚欢唱的音符∕却无法分辨归人与过客∕在众人纷沓重复的足痕∕满风的涛声 宣读∕苍茫无尽的自语∥反复的潮汐∕吹响贝壳记忆的风洞∕传递预言与故事的神话”。显然,听觉在此招致的亲近感与开放感所体现的是一种真切关怀,是一种针对人与事物的双重亲近。这种“听”是亲和性的、参与性的、交互性的,我们总是被自己倾听到的所感染。相对而言,视觉在空间上与呈现于眼前的事物是隔离的,有一种间距性或疏离感。或者说,视觉在诗中体现的是一种绘画美或建筑美,而听觉所展示的则是诗歌的音乐美。绿蒂的诸多诗篇,在内容上往往穿插或调动听觉来构设诗境,传递诗意。单从标题上看就有不少与听觉有关的,例如《和南寺钟声》《向西奔流的乡愁》《霜降之歌》《风谷回音》《长城飘雪》《榄仁树的对话》《蛙鸣》《随心飘动的风铃》《木麻黄絮语》《野百合花语》《早读》《春天在说话》《倾听与观照》《遥远的潮声》《飓风过后》《跨年的声光》《漂流之歌》等诗作, 均出现了大量的象声词汇。这样的写作堪称为声音诗学的实践与生活场景的灵动展开,是自然风景与永恒诗境在瞬间凝聚与定格的声情并茂。
第二层面:记忆与心声。在诗人绿蒂看来, 诗是心灵最美丽的声音,写诗的人以精美而简练的文字表达心中的感觉。于是他用诗来记载每一则生命的感动。但“诉说或落笔的瞬间, 一切都已成过去,所见所闻,风花雪月,在展现的下一秒,即成过眼云烟,所以记忆是唯一的真实,意念是瞬间的不灭。”④如果说,听觉想象需要一颗善于想象的灵敏诗心;那么, 用“四部曲”来精装成诗人生命里的四季诗情, 就是诗人用炽热诗心与山川日月、与风云雨雪、与万事万物的对话和呼应,同时也是诗人“与生命真挚的对话”(向阳语),并存档为
“诗美学”的永恒风景,即便诗人“无法掌握 或描写它完整的轮廓,但诗让它含蓄地成为一种优美的记忆。”⑤
生命里因有画意诗情而姿彩万千,人生中因有美丽记忆而扑朔迷离。走在旅途,面对岁月嬗变,时光旋转,感叹也好,沉默也罢,我们总无法回避“情”与“忆”的纠缠。一个“情” 字,乃是心与青之组合,意味着绿色之心青翠欲滴方能凝成为情;一个“忆”(繁体字为“憶”),则是心与意之结合。所谓“记忆”, 不就言已(记)心意吗?所有这一切都与(自) 己有关,皆源于心,源于拥有一颗青绿葱郁的心灵。这用来解释绿蒂其人其诗是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当我们的视线旅行在《四季风华》所律动的文字世界,仿佛走进一处奇妙而别致的心灵诗屋,而诗人传达的情思与摇曳的记忆一旦凝成情感的晶体,寄托于大自然的万千物象之中,人情和人性的内蕴仿佛如云影如雪花如许清晰地闪烁于眼前。作为诗者,绿蒂与万物心有灵犀,并用一颗赤子之心去感受万物之心; 作为歌者,绿蒂用心弦化作诗弦,把人生旅程铺成一条诗意之路。无论是松风飞鸟的歌唱、海涛钟鼓的奏鸣,抑或是晨光清风的流韵,都在他跳跃的词语中旅行。而回眸人生历程,走过从前,沉浸于往日时光,许多难以忘怀的情景挥之不去,常常会唤醒一颗诗心,去寻回心灵中那些记忆的风景。“每天的日升月落,每回的风起云涌,皆因感觉与文字不同的组合而记忆,而存在,存在不一样美丽的瞬间”。⑥ 可见,记忆是存在者的重要心理机能之一。从普泛意义上看,任何生命个体都是一个记忆性的精神结构。记忆潜藏着一种召唤的力量,它可以唤起人们回首往昔,能激发存在者不断地修改或涂抹以往记忆的历史,赋予其主体的情绪、想象、体悟和话语。对于诗人而言,记忆的内容和意象的不断更新,可以获得诗意和智慧的开启,从而连续地丰富和延伸记忆空间, 使之诞生新的符号形式和感性意象。“用童年私酿的酒∕已届香醇典藏的年份∕往事瘦削, 风干为故乡记忆的腊味∕微醺的愿望,酣醉的乡愁∕都已沉睡没入深深夜阑∕是微亮的天光∕还是夜游的流星群∕倏然撞醒惊艳的眼色∕赶上雁群消失在天际的灰白身影”(《野宴》),如此独特的体验和感受,显得真切而有韵味,也是诗人心声的自然流露。
由于在主体的审美活动过程中,记忆在以真实的个人经历和生活体验的基础上,意向性地展开心灵的重新构造,因而植入记忆成了生命唯一的真实和“韧性”。从绿蒂诗中可以看出,诗人的情绪跃动和想象力升腾常常渗透到记忆之中,仿佛洞开一扇心窗去抒写自己的情怀。《六十五岁的城堡》形象而生动地传达了这样的心声:
鸽影散落在城堡的暮霭∕城垣的色调渐次灰暗下来∕记忆的故居迤逦了黄昏的身影∕因风干而缩皱的往事
∕模糊了眼前装饰的繁华∥半价的机票与车票∕伯伯的尊称与让座∕搜寻怀旧的老店在琳琅满目的市招中∕犹如现实画布上开始剥落的粉彩∕不适合群居的人,即使∕再多相识与不识的∥聚光灯∕明了又暗,拢了又散∕独自吟唱的∕还是心中的那首歌∕在钟楼的高处 眺望∕山的葱郁 海的浩瀚/我的六十五岁就围困成一座小小孤城∕芝麻与绿豆闲散为必需的囤粮∕灰白的鬓色是严肃的卫士∕阅读与书写筑成寂静的护城河
可见记忆的驱使,能让人充分体验生之美好, 激发人的生命活力,滋润人的心灵,尤其是人到晚年,可以当作战胜那些平淡而无聊的时光的一件重要法宝。也许,这是绿蒂诗歌给予我们深刻启迪的缘由。从某种意义上讲,生命其实就是记忆,记忆就是生命。而作为生命体验和心灵诉求的一种艺术方式,诗歌写作之于记忆亦然。或者说,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记忆。在《四个背影》中,诗人紧紧抓住“背影”这个意象,打开深藏于记忆中的情境,从生活中提取鲜活的镜头,以精湛的艺术表现力,把内心最真挚的情感呈现出来——
有四个背影∕从未走出我视线的远方
父亲的背影∕微微佝偻 谆谆叮咛∕
交付我一生笔墨的负荷
爱妻的背影∕恬静优雅 长发飘逸∕ 毋须面对也能洞悉眼神的关爱
诗人的背影∕扶杖前行 犹如先知∕ 让我孤寂独处而不感孤独
无法定义的背影∕在不可触及的悬崖高处∕瞬间闯入而永恒封印于诗的深层
背影远去对我告别∕消隐在前方的光辉或阴暗∕从未期待它蓦然回首的牵引∕也从未真正地让它离我远去
如果说作为一种审美记忆,主要取决于主体的诗意体验和想象活动,取决于生命瞬间的领悟和人生智慧,足以寄寓作者心中最深厚的感情;那么,走进大自然同样可以唤起我们的记忆和感恩之心,这不仅是对自然的眷恋与亲和,也是对人类心灵家园的理解、遐想和神往。
“一个人∕一本诗稿∕一支墨水断续的笔∕一处人迹稀疏的海滩∕一架不经意消失在眼前的风帆∕一只不必思想且不定焦距的眼瞳
∕就是这样一个廉价而悠哉的午后∥一颗星∕一径山路∕一抹野百合隐约的清香∕一记回荡不已的庙院钟声∕一盏在远方闪烁招唤的农舍灯火∕一则被删却部分章节的爱情故事∕就是这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夜晚”(《午与夜的十四行》)。诗人沉浸于多姿多彩的自然世界,探索人生的真谛,寻找内心情感的对应物,常常是物中有我,我与物融。海滩、风帆、星辰、花草、山路、钟声、灯火等大地万物皆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对象,自然的意义更在于,它是人类心灵的家园,往往能让人远离欲望与功利,归于宁静与澄明。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通过对心灵家园的呼唤为人类招魂,召回“人之初,性本善”的自然属性,以期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走向时间清凌凌的源头,寻找到生命的本源。诗人绿蒂深谙其中三昧,于是不断袒露和发出自己的心声。“七十载的风花雪月,漫长行脚的尘与土,砌造了一座小小的诗的城堡。他是属于我个人的私密城堡。不期待辉煌,也不需要春风的叩访。属于城的深夜,书写自己的梦与记忆,毋须谁来唤醒。”⑦如此清醒而自觉的表白,充分表明绿蒂的诗造化于天地自然,从纯净的心性出发, 把诗意引向一片心灵的澄澈之境。
第三层面:诗境与禅声。诗的创造旨在以艺术的力量去拓展心性与情怀,以诗意之美去构筑一个强大的内在世界。南朝文论家钟嵘在
《诗品》中论及晋代阮籍《咏怀》诗时如是评价:“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 颇多感慨之词。”可见一个诗人的优势长处在于有“情寄八荒”之开阔视野,善用语言而进入博大之诗境,方能产生“自致远大”之精神
境界。纵观台湾现当代诗歌多元而复杂的格局,非三言两语能述尽。不可否认的是,有些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多少有模仿西方语言或翻译语倾向,但大多数现代派诗人还是根系于中国文化语言,追求意象语言的东方韵味,或重视古典诗词的艺术修养,或善于将西方文化与现代诗歌艺术特长,吸收并融化为本土艺术, 以钟情母语的方式,显示出自身的文化命脉与气韵,突显出东方意蕴或东方美学神韵。在这方面,即在诗艺的追寻和求索方面,诗人绿蒂应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位。《四季风华》作为诗人近作与以往佳作的选本,就是最佳的印证。
“从古老的唐宋∕从遥远的洞庭∕七弦琴音款款走来∕褶皱了湖面的闲云∕倒映着雁行的晚秋”(《洞庭秋思》)。他始终徜徉在现代与传统、自我与世界之间,在意象语言上展示出盎然的诗意美,颇为理想地表达出汉语的丰富内涵、诗性品质和生命色彩。“在湖的千岛看千岛的湖∕是一面面绿的、蓝的、或金色的流漾∕是一面以水纹与风姿织成的图案
∕波光掩映∕湖,浸染成深秋的画卷”(《千岛之湖》)。诗人目光所及,波光水影,色彩斑斓,动静谐趣,让荡漾的文字放射出诗性的奇异光彩来。
一花一世界,一鸟一乾坤。引人注目的是, 绿蒂近期的诗在对自然山水生活的描绘中,把诗境引向一种禅悟之境,蕴涵着深邃的哲思和禅意。或者说,禅宗思想在不觉不知中渗透到他的诗作里,时见禅语,时见禅理,仿佛天地间的梵音禅声,一阵又一阵落入心空。只因飞翔与漂泊,已湿漉成一种美丽而坚持的沉迷, 诗人在《山寺夜雨》一诗中这样写着:“沿阶而下∕尘事迤逦如雨∕石面净澄如镜∥五色鸟会不会搭乘最晚的班机∕来叩访今夜泊宿的窗口∕暗夜里的凤凰木∕是否夸张地染红了山门的一隅∕光照中透如灯笼的彩绘∕是脱壳的蝉翼∕还是禅定的化身∕匆匆掠过屋檐的∕是鸟还是蝙蝠∕均已非关山居岁月的议题”。而在《和南寺的午与夜》里,诗人置身其中,自性自渡,从中感悟到“沉思不语的山寺月色∕悄悄地白净了大地喧杂”。再如《云上之梯》对于“有”与“无”的思辨:“未曾拥有∕何来失却的黯然∕自掌握间∕隙溜过的∕只是风∕即兴的心动或偶拾的盎然”。令人想起一位禅者的话:不是风动,不是幡动, 是心动。禅宗宣扬人心是成佛的基础,要求保持内心的平静与清澈。正所谓“净静定悟慧” 是也。人既然身处于喧嚣混浊的尘世中,就意味着灵魂与肉体随时可能落满尘埃,但灵魂的自我救赎却可以为我们掸去身上的杂念,让精神趋于一尘不染。有道是:“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禅机悟境,每每流露于绿蒂诗歌的字里行间,由此生发的声音,不妨称之为“禅声”。它驱使着其诗进入富有哲理意味和艺术情趣的境界。我们从绿蒂那首堪称抵
达心灵圣境的代表性诗作《和南寺钟声》中, 去体味诗人如何通过诗境诗美诗情的营造,且含蕴神悟而敲响的“禅声”——
蝉声与禅声∕鸟语与诵音∕混凝成野百合清香的午后∕寺院飞檐掩映天际的湛蓝∥立在这方高高的净土∕是心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是意境最辽阔的清晰视野∕黄昏款款走近∕秋意悄悄袭来∕披上金色夕阳的海∕远眺成变幻多端的色相∥暮鼓的节奏∕擂动追梦的心思∕晚钟的回荡∕唤醒孤寂的无常∕山风簌簌垂落的∕是远方乡愁的声音∕回首的暮色∕流淌在远处模糊又清晰地∕逐渐亮起夜初的灯晖∕将往事拓印成典雅的纹路∕风随钟声夜泊∕于和南寺美丽的清寂
总体上观察,绿蒂诗歌轻盈而灵秀、唯美而丰沛,又不乏某些形而上的凝思。他的诗弥漫着自然山水气息,营造了一种“绿蒂式”的个人声音诗学(实践方式)。它们附着于不同的生命情境中,贯穿在日常生存场景之中,或温丽典雅,或飘逸浪漫。绿蒂的诗固然轻盈飘逸,但这种轻盈飘逸并非是没有重量的,而是裹夹着生存之思,是对时间意识及其对人类存在的思考。或者说,诗人能够穿越各种感性经验层面,立足生活,融入自然,寻思人生的本源问题,探寻存在的终极境域。重要的是,绿蒂并没有动用那种带有启蒙色彩的表达方式, 也没有把形而上之思引向深奥玄幽的意象,让诗过分承受思想或意识的负荷。诗人明智而巧妙地避开了过度崇尚玄奥或隐晦的审美惯性, 从置身其中的生活现场出发,呈示诗人对于人生的智性思考和追问,甚至渐入一种禅悟之境。我们从他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诗歌文本里便能获得解释。可以肯定,绿蒂的诗善于化轻为重,是属于举重若轻,或者说是以轻载重。这是诗人的一种精神姿态,更是一种诗性智慧, 一种穿越时空、坐看天地的艺术策略,同时折射出诗人独到的审美心性和生命意识。此外, 由于诗人的思维超越了世俗的羁绊,在诗歌中将日常生活审美化,展现出生命在大自然与现代社会中的双重体悟,既有鲜明的现代意识, 又具有一种古典美的气象。因此其诗如其人, 显得温厚平和、稳重沉着,以及带有虔诚之心的仁慈与情怀。
在当代台湾诗坛,绿蒂是一位值得关注的诗人。这不仅在他已走过的半个多世纪的创作历程中,从未放弃过对于诗歌的执著追求和向往,更可贵的是,他始终保持一股旺盛的活力, 一边热情地为海峡两岸文艺界的友好往来和交流搭桥牵线,为推动华文诗歌的繁荣发展殚思竭虑乃至付出心血代价;一边在自觉的探索、思考和创作实践中,不断寻求如何超越自己、完善自我人格魅力和提升生命境界。
一个人能与诗为伴且活在诗美里,是幸福的;一个把诗视为生命的诗人,是值得称道的; 一个始终坚守并走在通往家园的路上,不断地发出真性情的个人声音,更让我们感到庆幸和欢欣。
注释:
①④绿蒂:《序“四季风华”》,《四季风华》,台北:普音文化事业有限公司 2013
年 7 月初版,第 3 页。
②③⑤绿蒂:《诗的旅程》,《四季风华》, 台北:普音文化事业有限公司 2013 年 7 月初
版,第 25 页。
⑥绿蒂:《存在不一样美丽的瞬间——代序》,出处同上,第 172 页。
⑦绿蒂:《冬雪冰清·序》,出处同上, 第 43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