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一点牢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牢骚满腹。
一个人发一点牢骚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发不完的牢骚。
牢骚人人皆有。所不同的是,有人发牢骚,有人不发牢骚。
就惯常老看,人们并不乐意倾听别人发牢骚。
对牢骚的解释是,烦闷不满的情绪。
发牢骚,发是自然是烦闷不满的情绪。
不发牢骚,是这些人没有烦闷不满的情绪?
依我看,肯定不是。世间什么人都有,唯独没听说哪个人连情绪也没有。估计神仙没有,课神仙分明不是人。
牢骚是不受欢迎的。
大诗人柳亚子向毛伟人发牢骚,毛伟人给大诗人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非常著名:“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亮。”
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毛伟人不喜欢牢骚。因为牢骚有碍身心健康。
牢骚能否等同于情绪,我们不讨论,我们只就毛伟人的观点说一说牢骚该不该发。
如果牢骚真的有碍身心健康,那发牢骚应该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大人物的世界我们走不进去,我们不懂得,我们都是小人物,小人物的世界我们不敢说很懂,全懂,但相对来说,我们是懂一点的。这一点告诉我们,小人物把牢骚发出去之后,他的心中就轻松多了,好受多了。怕只怕不让他发,逼着他放在肚子里。这才有碍身心健康呢!
柳亚子算是大人物了,他也有牢骚。据说他的牢骚特多,他发的牢骚也最多。毛伟人告诫他:你的牢骚太多了,这可有碍身心健康啊!
可我却认为,诗人若把他一肚子的牢骚憋着,不发一言,我估摸,诗人很快就会病起来,而且会病得很重。因为,这种病不好治。这种病叫新病。
政治家不懂诗人,诗人也不懂政治家。
政治家可以玩玩诗,诗人万万玩不得政治。
柳诗人一生写下7000余首诗,2000余首词。据说毛伟人还夸赞过诗人,称他是有骨气的旧文人。
作为一个真性情的诗人,他发表已见从不遮遮掩掩,云里雾里,用现在的话说,他不是一个很讲政治的人。“有不顺眼的事,他会拍桌怒责”。正如他在日记里所自陈的:“以后当决心请假一月,不出席任何会议,庶不至由发言而生气,由生气而骂人,由骂人而伤身耳。”
从日记自陈,足见其伤身不是由于发了牢骚,不是由于牢骚太盛,而是由于生气,由于骂人。
有人说,诗人发的牢骚,主要针对时政。针对时政的牢骚,说明他关心时政。关心时政,在中国的理解里,基本等同于国家和民众。
这种牢骚发得好,但常常发不得。
同为文人的夏衍曾对柳亚子的牢骚有过一个简要的评论:“浪漫主义诗人和现实主义政治家之间,还是有一道鸿沟的,亚子先生实在也太天真了。”
抛开政治,诗人若无牢骚,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能继续做诗人?在我看来,所有伟大的诗篇,都是诗人的牢骚。
单从这一点看,诗人发牢骚不仅无过,而且可爱。
我非诗人,但我喜欢发牢骚的诗人。
我非诗人,并不意味我没有牢骚。
我有许多牢骚,但自从我当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之后,他们告诉我,说我那些话不能叫牢骚,应该叫建议、议案和提案。
也就是说,把我那些牢骚写成议案和提案,不仅不会收到批判,反而会得到有关方面给予的书面答复;有些单位还会派人专程上门,当面答复我。
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感觉,真是不错。
但一连当了几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之后,忽然感觉好没劲。不是我牢骚发多了,令人讨厌,而是我突然发现,我那些牢骚——不能叫牢骚,叫建议,叫议案,叫提案,压根就没发挥什么作用。比如我提出政府要逐年加大教育投入的提案,给我书面回复的,竟然是教育局。
教育局长见到我,一面苦笑。这问题哪是他们回答的问题呢?他们能代表政府吗?教育局若能自己给自己逐年加大教育投入,还要政府干什么?
如果你对全省、全国有什么建议、意见,那压根就不能提。要提也是省代表、全国代表、省委员、全国委员,才有资格提。
他们得到的答复,也是书面的。这就意味着,他们用一张纸,或几页纸就能把问题给“解决”了。这个“解决”,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多半解决不了,无从解决。书面“解决”,其实就是个解释。
当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之后,我所发的牢骚,绝非我一己的牢骚,而是大家的牢骚。从大家的牢骚里,我听到不少他们非常关心、关注的问题,尤其他们遭遇的许多问题,最牵我心。我把这些牢骚变成人代会上的建议和议案,政协会议上的提案。我以为群众的这些问题,一定都能解决掉,内心充满欢喜和期待。可到头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爹还是那个爹,娘也还是那个娘。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这种欺骗感从此蔓延开去,严重影响到我参政议政的热情。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我请辞了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
我拿起了笔。我写不了柳亚子的诗,但我可以写点小文章,为弱小者鼓与呼。
诗人玩不得政治,不是没那个能力,而是牢骚太盛。身心健康是小事,身败名裂才是大事。
即便参政议政,也还是让给有志于此的人去做吧。中国有太多太多的人想做官,做不了官的,则想着法子参政议政。许多人病没这个能力,但他们却把参政议政视为一种荣誉,许多人还会把这种荣誉印在他的名片上。
诗人玩不得政治,然他们参政议政也大都扯淡。
不只诗人,所有写作的人,有真性情的人,铁骨铮铮、刚直不阿的人,都玩不得,碰不得那个东西。
政治人物不是没有牢骚,而是有而不发。
有而不发,说明他们都是能够控制情绪的人。
能够控制情绪的人,都是高人,高深莫测的人。
文人做不到。文人要么说出来,要么写出来。所以,文人惹出的是非,总比其他人要多。
惹一点是非,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得罪人。
在中国,得罪人就“没好果子吃”。
糟糕的是,即便因言得罪了人,甚至因言获了罪,惹出大祸,倘还活着,他们依然要说,依然要发牢骚,依然要写。
这就是中国人。
尽管不是所有的文人都如此,但我敬佩这种文人。
这种文人越多,国家社稷才 有希望,人民才能活得好,牢骚才能少。
怕只怕当下的文人都做官了,都去做官了,不能做官的,则去参政议政了。
我对当今文坛的印象,不只是好作品人,而是像柳亚子这样牢骚满腹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了。
这多少有些令人担心。不过,也不必过于杞人忧天。你看:我们的文坛,不是照旧热闹非凡吗?
我不当人大代表,不当政协委员。但依旧关注两会,当然是北京的两会。
我关注什么呢?
我关注人大代表的建议、议案和政协委员的提案。
明知没什么作用,为何还关注呢?
我想看看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委员们,今年又代表我们提了些什么?有人说,我不想被人代表。其实你做不到。由不得你。我对此的看法是,他们可以代表我,代表我们,但他们一定要说我们想说的话,而不是光说他想说的话。他想说的话,若有代表性,照说无妨。若他说的话,与我们一点边也不沾,只是一己利益的诉求,那就可恶了。
如果开了十几天的会,花了那么多的银子,竟提不出几条好建议,几个号提案,人民关心的问题,希望得到解决的问题,一个也没带上去,又岂止可恶呢!
多少年前,我曾跟一个省代表说,你帮我带几条建议上会。他很真诚,掏出纸和笔要记录。我没有阻止他,因为我担心他记不住。
听完之后,他对我说,你这不是建议,是意见,是牢骚。
我说,是意见,是牢骚,就不能带上会?
他说,那当然。那么严肃的会议,怎么能提意见,怎么能发牢骚?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我们之间不是话不投机。但让他代表我,我确实不乐意。
他参政议政,首先对他自己负责,要保护好他自己。接下来,他要对组织负责。用他的话说,他要对得起组织的信任。
而我想对他说,你要对选民负责,你要对得起选民的信任。可这种话,他听得进去否?他听得明白否?
不过,他确实也给我上了一课。这一课讲得是,意见跟建议的不同在哪里?意见跟牢骚有什么关系?
在这位省代表看来,把好端端的建议,硬是弄成了意见的人,是十足的蠢人。相反,能把意见弄成建议的人,则为高人。这个事,不是高深莫测的事,是高明的事。
建议跟意见,确实不同。
我们的官员,你给他提点建议,他还勉强接受,若提意见,那你就自讨无趣了。
至于牢骚,毛伟人都不赞成的一种东西,下面的人还有超越毛伟人的?
所以,即使你发的牢骚比建议还好,也不会有人乐于倾听。
北京的两会正酣。我有个建议。我认为,既然是参政议政,既然要代表、委员畅所欲言,广开言路,何不让他们发发牢骚?说不定那牢骚才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建议、议案和提案呢!
可惜,我这建议太不靠谱。
第一,没有谁敢在那种场合发牢骚;
第二,没有谁敢把那种会开成牢骚会。
一般来说,这种会总是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
尽管牢骚上不了台面,尽管牢骚不受欢迎,可我仍坚定地认为,牢骚绝不都是怨气,更非完全个人化的怨气。即使是,也要让人发一发,毛伟人好像说过,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香是臭,让群众讨论嘛。
邓伟人也说过,就怕听不到人民的声音,最可怕的,是鸦雀无声。一听到群众有一点议论,尤其是尖锐一点的,就要打击压制,是神经衰弱的表现。
牢骚,有时就是群众尖锐的心声。听听这种声音,对我们有好处。
没有牢骚的社会,一定是个好社会。但我们的社会显然还不是,我们还有很多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