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以群同志离世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他与傅雷一样,当年是以死来抗争的勇敢者。不知何故,后来文艺界少有悼念他的文章。他的事,也渐渐为人所淡忘。不过,当年的文学青年见面时,还常常会怀念起他。记起他的许多好处。
以群同志比我年长一辈,按现在的叫法,应该称他为先生或老师。但当时无论长幼,彼此习惯于称同志,而他发表文章的署名是“以群”二字,所以大家都称他为以群同志。
当年的文学青年,现在都已徐徐老矣。他们之所以在暮年还记念着这位逝去多时的前辈,一是因为在学业上受过他理论著作的熏陶,二是由于在写作上得到过他的帮助。
以群同志是左联时代的作家,有很深的资历。解放后曾经做过上海电影制片厂副厂长,1955年因潘汉年案受到审查,被撤了下来,后调到上海作家协会(那时叫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来工作,任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上海文学》副主编、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等职。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前期,经常有大块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是国内重要的文艺理论家,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
不过,使他在文学青年中产生广泛而持久影响力的,则是他所主编的文艺理论教材:《文学基本原理》。
我国高等学校的文艺理论教学体系,解放前大都取自欧美和日本,解放后则改习苏联。记得我在1953年进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时,第一本文艺理论书,看的就是以群翻译的苏联维诺格拉多夫的《新文学教程》,接着就有查良铮翻译的苏联季靡菲耶夫的三卷本《文学原理》。到得1954年,高教部聘请苏联专家毕达诃夫到北京大学开设文艺理论讲习班,将许多高校的文艺理论教师都调去听讲。这些学员回来后编过不少文艺理论教材,基本上都是苏联模式。这是当时一边倒政策的产物。但不久,反对修正主义运动开始,这些苏联式的教材不再适用于教学,有些还成为批判对象。建设中国自己的文艺理论和美学体系,就成为迫切的任务。周扬曾专门就此撰文提出号召。
这时,恰逢大跃进高潮,教育领域里大破大立。学生自己动手编写教材,成为风尚,在文艺理论教学上也作了许多改革。那时我正下放农村进行劳动锻炼,但每两周休假回校一次,所以校内运动,还略有所闻。先是《文学概论》课被取消了,改为《毛泽东文艺思想》和《修正主义文艺思想批判》两门课,后来大概觉得文学基本知识的欠缺不利于学生的专业成长,于是又恢复了《文学概论》课程,只是教材必须重新编写,当然要由学生来编,这个任务落到1957级学生的身上,我回校后也被派参与其事。
但不久,大跃进落潮,学生集体编写教材之事也被叫停了。中共中央书记处委托周扬负责组织专家来主编一套文科教材,其中就有两种属于文艺理论方面的:一由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即今之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蔡仪主编,一由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文学研究所叶以群主编。当时还并不否定大跃进时学生的集体科研成果,所以要各校将学生集体编写的《文学概论》稿子交去,说是在此基础上提高。复旦中文系派我与57级学生干部顾希恩一起,将一大摞稿子送到作家协会去。这些稿子对编写组大概并无用处,所以后来就不再提起了。编写人员则由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学院、南京大学、江苏师范学院、《上海文学》编辑部各抽调一两名教师和编辑组成。
我从下放劳动基地回校后,先是教外文系和新闻系的《文学概论》课,1961年起接任中文系本系的《文学概论》教学工作。虽然没有参加以群同志主持的文艺理论教材编写组,但与他们还是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当时上面要求(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层领导提出的要求)我们的教学内容要以这本正在编写的教材为依据,所以他们定下章节之后,就把目录打印分发给我们,他们写好初稿后,还让我们去翻阅、摘录,以便我们的教学内容与他们编写内容保持一致。这样,在这本教材还未出版,甚至还未编成之时,我就按照它的体系来教学了。因为它是许多高校普遍采用的教材,所以说它影响了一代学子的文艺思想,是并不过分的。
这本教材,当然难免有时代的局限性,但它比较重视文艺本身的规律,在当时还是起了一定的拨乱反正作用的。比如形象思维问题,在历次文艺运动中都受到了批判,但本书却列出专节来讲解,加以肯定。只是到了1966年,《红旗》杂志上发表了郑季翘批判形象思维论的文章,本书也被列为批判对象,叶以群也就在劫难逃了。直到十年以后,拨乱反正,人们在毛泽东致陈毅谈论诗歌的一封信中找出一句话:“诗还是要形象思维的”,这才为形象思维论平了反。但是有很多事情却无法挽回了。
以群同志不但自己勤奋写作,而且还很注意对于青年作者的培养。比如,对工人作家队伍的组建,对文学研究所青年评论作者的培养,都出了很大的力气。前者是市委宣传部交下的任务,他与其他老作家合力进行;后者则是他职责所在,自觉担负着更多的责任。
当时上海作协文研所的所长是由复旦大学郭绍虞教授兼任,但他年老体衰,不能视事,事实上只是借他的名头,挂个牌子而已。还有一位副所长则是作协秘书长,一直忙于送往迎来等具体事务,也没有时间来管理所里的事。文研所的日常事务和培养青年作者的工作,主要由副所长叶以群和学术秘书王道乾担当。所以这些青年人对叶以群和王道乾两位同志特别有感情,也是必然的。
以群不但尽心培养他自己领导下的青年文学评论队伍,而且对于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青年学子,只要能帮得上忙的,也都竭尽扶持之力。
叶子铭是南京大学中文系1957届毕业生,他的毕业论文《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写得很有特色,经以群同志介绍,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列入该社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书》,以群还给这本书写了序言。当年出书很难,青年人出书更难。叶子铭大学刚毕业就出了专著,而且列入在学术界很有影响的丛书之列,在当时起了轰动效应。叶子铭对以群同志很感激,知恩图报,不但在编写《文学基本原理》时出了很大的力,而且在文革刚结束时,上海文艺出版社恢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书》,要重印他的《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这时因以群同志尚未平反,不能将他的序言重新印入,叶子铭说:以群同志的序言一定要保留,否则我的书宁可不重印。这样僵持了一段时期,终于等到以群平反的消息,这本书也就连叶序一起重印了。我不知道叶子铭的坚持,对催促以群同志平反工作的进展有无加速作用,但以群序言在此时的重印,事实上也就向社会上传递了他平反的信息。我很赞赏子铭兄的正义感。
内子高云,是复旦大学中文系1960届毕业生,分配到上海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工作,是以群同志的部下,但我是复旦中文系助教,与以群同志只在开会时见过面,并不熟悉。不知怎的,他知道我在研究鲁迅。1961年春间,他对高云说:今年是鲁迅诞辰八十周年,又是他逝世二十五周年,《上海文学》要出一个纪念专号,你们有没有论文可以给我们发表。我们整理出一篇《鲁迅小说的民族风格》,交给以群同志。那时我们初学写作,不知杂志上的论文是有篇幅限制的,一般宜在几千字,长的也不能超过一万字,何况是初出茅庐的晚辈。我们却随兴而作,竟写了两万字之多。以群同志收下后,没有删削,没有改动,全文发表在《上海文学》1961年9月号鲁迅纪念专辑上。
这之前,我们曾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文章,但都没有什么影响。这篇文章发表后,得到许多业内人士的关注。鲁迅研究专家唐弢先生曾加以肯定,王元化同志特地将自己所藏的鲁迅研究资料交给我们,鼓励我们继续研究和写作。《文汇报》编辑部特派一资深记者朱近予到寒舍造访,说他们很欣赏这篇文章,想与我们交朋友,接着就要我们为《文汇报》写文章,使我们成为该报文艺部的基本作者。后来,我们又在《上海文学》上继续发表鲁迅研究文章,还有关于当代小说《创业史》的评论。《文学评论》编辑也是看到我们在《上海文学》上发表的文章后,来约我们写评论《创业史》中人物形象塑造的文章的。
写作的路子打开后,我们信心培增。就再接再厉,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写成了一本专著:《论鲁迅的小说创作》,也请以群同志介绍出版。以群同志没有推托,马上就介绍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也认真对待,仔细看过稿件,提出修改意见,准备出版。而这时四清运动已经开始了,我被派先参加了一期小四清,接着又参加了两期大四清,几乎终年都在农村,连晚上读点马恩著作都受到批评,更何况改稿?高云先是跟随以群同志到上海市委写作班工作,那里纪律很严,不能干私活,后来也下乡搞四清运动了。接着而来的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出版社业务停运,这类学术书籍根本不能出版了。直到文革结束,上海文艺出版社重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书》,我们这本小书才于1978年,作为复活后的该丛书的第一批书籍出版,离此书的写成,已有十五年之久,而以群同志已经去世十多年,高云也已调回复旦任教。但就是出版期拖了这么久,我们还算是复旦中文系青年教师中第一个出书的人。这本书的出版,对我们此后的学术研究和写作,都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以群同志平时情态严肃,不苟言笑,与我辈青年作者并无私交;他兼职多,事务忙,平时与我们也很少接触。但我们有事时,他却很体贴,对我们的成长也很关心,大力培养。只是由于政治运动频仍,也由于自己努力不够,我这一生并无多大成就。但当初有幸能够走上文坛,成为经常发表文章的青年作者,则一直感谢以群同志的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