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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十九章 孤儿阿历克斯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8-10 10:37:04  浏览次数: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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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夹道里一阵热风吹过,裹带起一张破旧的报纸,随着气流在空中上下翻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两个人都被吹得眯起了眼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张报纸移动。一大片云好像突然快速移动起来,遮住了太阳,空气却是越发的厚重憋闷了。

“这天气啊!飓风刚走,雷阵雨又快来了。说起来倒是和越南的夏季很相似呢!”山姆逮到机会,抓住了那张搅得人心烦的报纸,三下两下叠起来,顺手压在了旁边的水果篮下面。

黄玉可看着他,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山姆会把报纸揉成一团,随意扔在脚下的。现在看来,这个外表看起来邋遢的男人,内心却绝对不是粗糙的。

热风吹过,山姆有些不安起来,黄玉可看看腕上的手表,说道:“快一点了,你需要回去上班吗?我们可以再约个时间。”

山姆犹豫了一下,黄玉可的话让他的担心加重了不少,也验证了他的预感。在越南的时候,他就不怎么喜欢那些搞政治的人,骨子里甚至有些瞧不起。来了澳洲之后,政治离他的生活更远了,甚至可以说,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接触过和政治相关的人和事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过是取得了绿卡,还没到考虑入籍的那一步。非澳籍的永居居民是没有选取权的,对于像山姆这样的人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他弄不明白那些个不同的政党、不同的选区和不同级别的选举。议员这个名词倒是熟悉,但那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官吗?所以,当阮议员亲切和蔼地出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会全力以赴帮助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感激涕零,反而是很有些怀疑呢!

事实上,答应了阮议员之后的这些天,他并没有觉得轻松。他不懂医学,阮议员的那一番解释似乎合情合理,但他心里却从未怨恨过许医生。当时的一幕幕再次重现时,山姆越发怀疑是女儿在隐瞒病情。许医生也给开了进一步检查的B超单、查血的检查单,还叮嘱他们随时观察体温、腹痛的变化,并要求他们一旦恶化,就要立刻去看急诊。

黄玉可并没有催促山姆,她不想给对方任何压力。如果山姆是个粗枝大叶的莽汉,她或许会用最简单的方式,甚至加上一点点威胁。可是很明显,山姆外表粗旷,可内心却细致。对付这样的人,得耐得住性子。

“算了,你特意过来一趟,再麻烦就让我更不能心安了。今天没什么顾客,该干的活儿也差不多了。我去和老板说一声,提前下班吧。”山姆站起身来,还没有忘记捡起那张被折叠起来的报纸。

“我去吧,给她一个正式点儿的理由,省得她又生气。”黄玉可也站起身来。

十分钟之后,他们在英格比公立小学隔条街的一处停好了车,乌云更重了一些,或许真的快要下雨了。两人进了临街的咖啡馆,黄玉可买了两杯冰咖啡,山姆本打算付钱,却被黄玉可坚决地拒绝了。

2.

“我刚听说这个官司的时候,很有些吃惊。我从上初中就开始接触社会福利工作,大学的专业就是社会福利与救助。之所以选择这个行业,是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中。”

黄玉可喝了一大口冰咖啡,一点儿都不苦,凉凉的清香瞬间铺满唇舌,让她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经历的那些过往,也和这冰咖啡一样,外表看起来苦涩,可喝下去之后,留在心里的只剩下香甜清爽,就好像所有那些给予过她帮助和希望的人们。

“先不说我自己的事情,就说我在澳洲这些年间接触过的人和事,我多少了解一些医疗纠纷官司。你的案子从严格意义上讲,算不上真正的医疗纠纷。”

山姆听得非常认真,和黄玉可不同,他几乎没怎么喝面前的冰咖啡,只是尝了一下。听到黄玉可这样说,他皱起眉头,低声说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别急,听我给你解释。首先,绝大多数的医疗纠纷都源于医疗事故,而医疗事故的等级则根据病人身心被危害的程度而判定,具体的标准我就不详细叙述了。很明显一点,你女儿的病情已经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救治,虽说曾经面临生命危险,但并没有发生,也就是说从事实判定的角度来看,她并没有出现医疗事故的情况。这样说你明白吗?”

山姆一边听,一边琢磨,黄玉可说得很慢,也尽量撇开专业词汇,听不懂的地方他就仔细询问,经过了女儿的事情,山姆再也不敢大意。

看到山姆认可的样子,黄玉可继续说道:“当然,或许你的律师不这样认为,也有发起诉讼的理由。那么,就到了界定责任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医疗纠纷发生的原因是病人自身的疏忽和行为,那么这样的诉讼是无效的。”

说完这段话,黄玉可停了下来,她又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咖啡已经喝了一半,杯子内壁上残存着不少鲜奶油,她用勺子刮了刮,送进嘴里。在奶油的清凉中,黄玉可觉得整个人终于凉快了下来,谈话也终于到了关键。

山姆舔了舔嘴唇,他从来没有喝过冰咖啡,甚至咖啡都喝得很少。来澳多年,一是口味很难改变,二是他没有闲钱购买咖啡。说起来,一杯咖啡也要四、五块澳币,如果买现成的越南米粉卷,都够他一顿午饭了。但是,冰咖啡真好喝,这是他第一口就尝出来的,有点儿苦,但更多的是凉丝丝的香味。

听了黄玉可的话,他清楚早晚会谈到这个话题,他不愿意继续,因为他知道除了死死咬住,别无它法。反正,他自己的确没有听懂许医生的问话,他觉得许医生应该再多解释一下。至于说怎么解释,那是医生的职责,与他无关。女儿呢,她才十二岁,被吓坏了,吓糊涂了,也或许真的没听懂。他在心里争辩着,虽然忍不住心虚。

黄玉可自然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早上去见爱丽莎,她已经体会到了。这一对父女的性格倒真是相似,都是死扛到底的,这也是他们生活不易的体现,很多时候,只能忍耐。

“医疗官司是澳洲最难打的官司,因为从法律的角度来说,界定责任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你的律师说了算,你们提出的疑义是需要通过医学专家来鉴定的,而且需要两名以上的医学专家。”

“你的案子拿给任何一名医学专家,特别是妇产科专家,仅仅根据许医生的诊疗记录,都没有问题。所以,这个案子会扯来扯去,三五年都不一定审得下来。你说医生没有解释清楚,医生也可以一口咬定你们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么,这样的官司怎么打?”

“三五年!”山姆被吓了一大跳,“那怎么行?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耗在上面?”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自己多方打听一下,医疗纠纷的案子很少有短时间结案的,这是常识。”

“那位议员一定没有告诉你这些吧?”黄玉可终于把话引到了幕后主使人身上,可是这句话却也引起了山姆的警觉。

“你到底是谁?你真的是那个什么调查员?”山姆站起身来,他突然很后悔,不应该这么容易轻信对方,也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说得太多了。阮议员叮嘱的话再次浮现,他不想再有任何风险。

“如果你是那位医生派来的,就请回吧。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官司必须打下去,那个医生失职,我必须得为女儿讨回公道。”

“你是在为女儿讨公道吗?我看你根本就不在乎爱丽莎。你想过没有,官司一旦上庭,她怀孕的事情还瞒得住吗?如果当庭对峙,她就不得不继续她的谎言!你这样做会害死她的!”黄玉可毫不示弱,也站起身来,面对面盯着山姆,眼神凌厉,语气逼人。

山姆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很难看,面对黄玉可的质问,刚才那一点怒火瞬间熄灭,他颓然坐下。

面前的冰咖啡杯子外面结了密密的水珠,有些已经顺着杯子外沿流下,在杯底汇聚成一小摊。山姆舔了舔嘴唇,他觉得嗓子发干,却并没有拿起面前的杯子。

黄玉可本来也已经坐下,却突然站了起来,到一侧的自主料理台上倒了一大杯冰水,放在了山姆的面前。山姆连忙端起来,一边点头致谢,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们说孩子会被保护起来,不会出现在法庭,也不会被曝光。我相信他们,毕竟是议员啊,不可能骗人吧?”直到一杯水喝完,山姆才再次开口,话语不再像刚才那么抵触,但态度依然坚定。

“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爱丽莎,这一点我也相信,毕竟作为公众人物,这点公德心是有的。但是,俗话说‘纸里包不知火’,连我这样的局外人都可以轻易查到你们的信息,何况极度敏感的媒体?另外,作为被告一方,可是没有义务为你们保守秘密的。”

“我的确是一名CSYW的实习调查员,也是一名社会福利义工,我也曾经接触过被丑闻缠身的家庭,作为受害的一方,都需要花费长期的时间去克服来自社会的压力,重新获得自信,最终回归正常的生活。对于爱丽莎而言,她毕竟只有十二岁,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需要面对的,可不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能够想象的。”

“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许医生曾经救过我的命,不光是我,很多病人都认可并称赞他的医术。这个官司即便被阮议员以某种手段炒作,也不一定会影响他的职业生涯,不过是添一些麻烦而已。”

“可是,对于你们就完全不同了。你或许还不相信爱丽莎在这件事情上是怎么撒谎的,但她心里清楚。我之所以这么担心,很大程度上不是为许医生担心,而是为你们,尤其是为爱丽莎。至于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把握,那是因为我从小就在一个撒谎的环境中长大,我爸爸自己撒谎,还哄着我帮他撒谎,直到谎话要了他的命,毁了我对人生的信心。幸亏我姑姑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我得以从台湾来到澳洲,这也是促成我选择这个职业最根本的原因。”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黄玉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她不喜欢回忆,因为内心深处的伤疤虽已愈合,却也永远提醒自己,那是真实存在过的苦难。但是,她却不得不再次提及,她希望山姆能够听到,能够警觉到,也能够改变主意。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2:30,外面街道上的车辆明显多了起来,黄玉可打算尽快结束话题,她说道:“你们现在还有时间,这个案子还没有被公开,庭审要到圣诞节后,或许明年了。撤诉与否由你决定,需要我帮助也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另外,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现在有一个青少年训练营,专门为高中生提供野外生存训练。他的营地需要一名有经验的园艺师,会提供很不错的待遇。营地在布里斯班北区,紧邻维文霍水库。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那里看看。”

山姆站着听完黄玉可的话,他一时半会没有全部理解,但看得出来他很感兴趣。咖啡店的服务生也跟着走上前来,“咖啡收走吗?”

黄玉可点了点头,山姆只喝了一口,她以为对方接受不了冰咖啡的味道,没想到山姆很着急地问道:“那个,不好意思,这杯冰咖啡可以帮我打包吗?我想带走。”

服务生扬了扬眉毛,有些诧异,但很快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没问题,请稍等。”

山姆抬眼看了黄玉可一下,“别浪费了,我带给爱丽莎。”他的声音很小,也很局促。黄玉可心里一热,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小时候爸爸也会给她带回来小吃,每一次也都说不喜欢那些个味道,所以请她帮忙吃掉。

站在街道的喧闹中,看着向学校走去的山姆,看着他小心翼翼捧着冰咖啡的样子,黄玉可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她突然很羡慕爱丽莎,那个女孩子虽然看起来邋遢、胆怯,但她有个真心爱着自己的父亲,这就足够了。

3.

瓢泼大雨下起来的时候,山姆正和车里的两个孩子聊着闲天,冰咖啡在姐弟间被传递着,他们都很喜欢那香甜中略带的一丝苦味。山姆专心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他的孩子们,心里渐渐地拿定了主意。

黄玉可彻底迷路了,她很少开车,对于GPS也是说不出来的憎恨。雨很大,她索性找了个宽敞的路边停了下来。外面电闪雷鸣,车子里倒是干爽舒适,“今天晚上一定会很凉快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夏日里的雷阵雨说不好会下多久,这一场从最开始的狂暴,慢慢地变成了和风细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安娜仍然呆在医院里。她打电话问过了艾米,打算等雨小一些直接去学校接她。今天是私立学校上学的最后一天,艾米会把一大堆文具书籍带回家,乘坐火车便有些辛苦了。

迎着风的这一面大玻璃窗一刻不停地被细雨洗刷着,除了流淌不息的雨水,什么都看不真切。刚刚带着七八个孩子制作了装满人造雪花、圣诞老人和麋鹿的彩色装饰球,她觉得也有些乏了。睡眠一直是困扰她的大问题,不但入睡困难,还很容易惊醒,然后便再难以入眠。自从过了四十岁,她的精力便不再如前,若时间允许,她喜欢在中午小寐一下。但是,今天的义工安排是从中午十二点开始的,她便没机会休息了。

过来的时候,她听说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那一对因为车祸被烧伤而入院治疗的姐弟,姐姐艾米终于没能挺过败血症和休克,于头一天离开了人世。更糟糕的,经过一翻寻找,孩子们的父母在澳洲没有任何亲属,在国外的直系亲属也都已经过世。也就是说,没有人愿意或者有足够的资格收留阿历克斯,这个年仅三岁的小男孩在目睹了父母和姐姐的身亡后,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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