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儿第一部长篇《望鹤兰》(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出一本书不算什么大事,可对于了解夏儿创作甘苦的朋友们来讲却非比寻常。此外我还 想说,不论放在寂寞的澳华文学界,还是拿到似乎总是热闹的国内文坛,《望鹤兰》都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书,我愿意负责任地向读者推荐。
认识夏儿的人首先知道她是画家,其次才听说她也写东西。确实是“听说”,因为她从未正式发表过什么。不久前读到评画家黄河的一段话,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诸 报端的惟一文字,虽然写得不同凡响,但毕竟与己无关。《望鹤兰》的出版是个转折点,这以后不管人们对她的绘画作何评价,都会热切期待她的文字。套用周扬四 十年代评赵树理的话,夏儿也是一位“成名之前就已经成熟的作家”。
这听起来很幸运,省去了许多作家经历过的扣开文坛大门的漫长旅程,但“成名之前”对夏儿意味着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痛苦不是在文学道路上孤独奋斗了多年才被文坛接纳,而是在迅速被接纳之前一直长期痛苦地生活着。《望鹤兰》就是这种痛苦的结晶。
夏儿是典型的艺术家,常常丢三落四,这回眼看新书就要在上海出版,却还没想好名字。我建议不妨叫《舔痛者》。她一点都不回避痛苦,玩味不已,咀嚼再三,非 舔痛乎?但她没有采纳我的意见。看来还是她有道理。她固然写了许多痛苦,却不是展览,更非炫耀。“抉心自食”般咀嚼玩味,不是要沉溺其中,自我感动,而是 要治疗和走出,将痛苦之水酿成甘浆美酒,彰显被痛苦围困时容易忘记的生命源初的美意。“望鹤兰”是过去中国叫法,更通俗的名字是“天堂鸟”。作者心里的眼 睛一直向着上面和高处,尽管让我们看到的只是她自己和别人一味盲目的叹息劳苦。
这是一部诉说苦难之书,也是一部祈求治疗和救赎之书。从苦难到救赎,中间桥梁是主人公逐渐学会的谦卑与顺服;所以这也是一部学习之书。大凡书都是教别人学 习的,这本书的独特之处则是作者自己先就在学习。“学习”,即努力寻求先前不认识、不配认识、不想认识的事物。真正的学习也是“感谢”,那叫我们学习并最 终得着所要学习的并非我们自己。
主人公田晓曼就是一位懂得感谢并得着了谦卑顺服之心的学习者。她有逾叶的爱慕浮华,却不如逾叶妩媚动人与才华横溢;有老蒙的对虚假温情的依赖,却没有那种 沧桑历尽与深不可测;有沈山的软弱易感,却没有那种含辛茹苦与幽默渊博。这些人的优点她都没有,这些人的缺点她都具备。晓曼惟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始终不 满意自己,不承认生活就是这样,相信会有更好的等在前面,所以她不纵容自身缺点。一旦看出周围世界的虚妄,就不再依赖了,甚至有信心走出曾经依赖过的世 界。所以她生性软弱,却比别人更坚强。
简.奥斯汀写《爱玛》时,躲在主人公爱玛后面看一切人,读者既分享了爱玛的视角,自然也就倾向于爱玛,以她的视角为标准衡量一切人,原谅她的缺点,欣赏她 最后的自觉与成熟。《望鹤兰》也是如此。当我们看到晓曼闺中密友“逾叶”的不可一世与唯我独尊,看到晓曼、逾叶一度仰慕的“老蒙”的空负大志与心口不一, 看到晓曼后来的归宿“沈山”的愁苦鄙吝与摇摆不定,并不觉得作为向导和解说员的晓曼尖酸刻薄。相反,我们觉得她爱他们,把他们的缺点当作自己的,愿意和他 们一起承受人性缺点必然导致的人生窘困,最终在深渊之底觉醒,摆脱他们的缺点,用谦卑取代傲慢,用牺牲忍耐取代自私自利,用真诚无伪取代矫饰做作,用坚强 取代怯懦,用朴实取代虚浮。晓曼的路应该也是逾叶、老蒙、沈山的路,但他们没有走上这条路,而让晓曼替他们走了。作者塑造精神上逐渐成长的晓曼,不是为了 贬损其他人物;她从其他众人身上撷取精华,合成一个晓曼,目的是团聚周围世界在败亡中被舍弃的积极元素。倘将晓曼拉下来,叫她和周围世界保持同一水平, 《望鹤兰》所建构的就只是令人窒息的扁平世界,我们的文学从不缺乏这样的世界。
所以晓曼的周围世界不应该嫉恨她与众不同;像晓曼这样的人走出这个世界才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希望之光一旦产生,原来的林林总总都获得了价值。好比鲜花绽放,土壤无论如何粗砺、丑怪、腥臭,都可以原谅,甚至十分美好了:鲜花和泥土本是一体。
把《望鹤兰》归入澳华文学或海外华人文学自然可以,但无须刻意强调这一点。它所触及的精神元素,尽管表现方式有地域和文化属性,本质上却是超地域超文化 的。有一种作家,浸淫于某种文化,全人为此文化所化,表达出来无不是这文化的气息。也有一种作家,其所努力的乃是打破该文化的封闭,在人类普遍价值上寻求 与其他文化汇通,尽管本人并不一定了解其他文化,甚至也并不一定了解所从由出的固有文化。夏儿属于后一种作家类型,她的小说不是自觉的文化审视,而是不自 觉的文化疏离和文化叛逆,这在普遍要求重建固有文化认同的新移民文学中是个值得注意的例外。
夏儿的特点是杜甫所谓“放笔直干”,于无技巧中见技巧,仿佛铁笔空中一挥,凡所触着皆成鲜活意象。她的文字精准有力,我完全不知道她平日所思所学如何有此 造就,只好偷懒地承认这是一种天才。可惜的是,她写得太密集,许多地方没有展开,骨骼略具,血肉不丰。她似乎也没有很好地掌握重复之法,许多内容一闪而 过,若干情节只有突然中断而无意外接续,像画布上精彩的一笔,缺乏别处烘托照应。另外在沈山的塑造上未能做到和老蒙、逾叶一视同仁。作者是想由老蒙、逾叶 过渡到沈山,揭示晓曼从虚荣游荡到朴实安定的转变过程,但有转变就有连续,只见转变不见连续,就会造成巨大反差,让人觉得这是两部不同的书被强捏在一起。
出于人手的岂能完美。没有完美的人,更没有完美的作品,只有人的祈求完美的完美愿望。我想这愿望会成为一种动力,让夏儿下一部书写得比《望鹤兰》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