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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中篇

我們都住黃色潛水艇
作者:武陵驿  发布日期:2022-01-31 14:44:39  浏览次数:1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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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也許是大風,也許是婕西半身攀在上面,她把渾身顫抖全部傳遞給了牆板,她不像要爬過籬牆,倒像一隻風箏顫巍巍馬上要飛上天去。籬牆嘎吱嘎吱,搖晃不止。

看不見的風箏線此刻緊緊握在爸爸手裡,連同婕西的新ipad。那株半人高的金合歡折斷倒地,一株一米高的青楓葉上粘了一層血漬一樣的紅,木籬上到處畫著海水的線條,用婕西最喜歡的彩色水筆劃的,魚,海豚,海星,海龜……還有一隻倒掛大蝙蝠,塗抹成鐵灰色,所以,爸爸臉上的怒容很及時,也很正義。

——是不是、是不是你幹的、你瘋了、在學校不能幹的在家就能幹……?爸爸說話不經腦子似的,飛快重複了一連串問題, 如果全部寫在籬牆上, 足以繞院子一周。

風是起哄的,從籬牆板對面又搬運來一陣陣音響的喧嚷,同學艾米莉家的廚房仿佛已經變成了一艘船,一夥披頭散髮的幽靈在船上大聲唱《黃色潛水艇》[1]

去浪下麵討生活

在黃色潛水艇裡

……

我們都住黃色潛水艇 

婕西失去iPAD的一刻, 還沒來得及聽完杜婭·裡帕(Dua Lipa)的《別現在開始》(Don’t start now)。千萬別現在開始,但真的,開始了。她左手偷偷按在胃部,後院裡彌漫著噁心的機油味,摻雜了海水的腥味。她臉色如同早上的牛奶全沒喝下去,而是塗在了臉上,彩條褲子上多了一灘黃泥,也像是剛從胃裡吐出來的,膝蓋在上下抖個不停,頭髮上的髮卡不知何時掉了,她抖晃更嚴重了。

墨爾本三月天,只要不出日頭就凍。爸爸也在風裡發抖。他搞不明白女兒為什麼下船後動不動就要假裝暈陸(不是暈船)要脅父母。為什麼那群瘋狂的蘑菇頭一直不停地口水那艘破潛艇?艾米莉媽媽是一個超級披頭士粉絲,拜託,不僅是披頭士那麼老那麼土,而且還帶著朋友和樂隊全擠進一艘小潛艇,潛水艇裡沒有新鮮空氣蔬菜水果,連上廁所都非常難,與豪華遊輪相比,那根本不是一條船。

婕西大叫一聲:煩死了!

扭頭沖進了洗衣房,差點撞到手裡抱著髒衣服的媽媽。恰巧這時門鈴叮咚作響,給了她再次逃離的一個好藉口。她一路跑過廚房和前廳,拉開前門,門口站著一個穿紅黃背心的快遞。

她一句話沒說,返身跑上樓,在廁所裡幹嘔了一陣,回頭坐到窗前,繼續做作業。當然,是假裝做作業,這時,發現自己耳朵發癢,堵得很,一根白色耳機線還一頭掛在她耳朵眼裡。她把另一頭也塞入耳朵眼,好了,這一下她聽不見潛水艇歌唱了。

她站起來踮起腳尖,從視窗看到前門,爸爸已經戴上藍色三層口罩,只露出兩隻還在生氣的眼睛,收下一個一米半長的棕色大紙筒。那個快遞很警惕,站得遠遠的,為免接觸,連簽字的程式也省略了。

她躡手躡腳下樓梯,在樓梯轉角的平臺,聽見客廳裡爸爸嘴裡嘖嘖有聲說,險不險,老婆,三個月前我們就在這條船上,我還拿了船上俱樂部乒乓球賽亞軍……

那條叫做公主號的船使爸爸暫時忘了傷他腦筋的婕西。他拈一片消毒紙巾擦拭螢幕,遞給媽媽——剛被沒收的婕西的新iPAD的覆膜玻璃上,視頻正播放那艘非常熟悉的日本造游輪高昂的船首,閃閃放光的海浪長髮美女標誌,許許多多穿藍條白防護服的人匆匆上下,看不清面目和行動。

電視上從2月起滾動播新聞, 鑽石公主號豪華游輪停泊橫濱港,變成一座海上監獄。被同一個病毒圍困隔離,爸爸不得不在家上班也吵過一個月了,變得焦躁不安。

媽媽拿起剛烤好的漢堡肉餅放入嘴裡:凱莉他們會在船上嗎?

爸爸厭惡地看著一盤肉餅和薯條說,別老吃美國垃圾食品。他們早回美國了。美國現在疫情也鬧騰得厲害,給世界人民添堵。

媽媽瞪了他一眼:現在是三級封城,我們積蓄花完了,不能老是依賴政府救濟為生,過日子得省著點!

爸爸也惱了:那還不是為了滿足你這個遊輪控的要求,咱們全家去公主號環游日本,你一定要訂陽臺套房,從神戶到北海道,再到東京大阪,要花多少錢——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不說了。

媽媽不理他,放下半個肉餅,擦擦手,拿起自己的手機說,為什麼橫豎聯絡不上呢?凱莉的微信好久沒更新,也沒回復。她那麼活躍熱心的人,不會這樣呀!

凱莉沒打招呼就下船走了,是有點怪。爸爸說,打個國際長途到美國去問問——說到一半,突然改口說,我去找找凱莉他們的電話。你去看看樓上,你女兒又在裝病了。

媽媽重新拿起的肉餅掉在地上,她急得大喊一聲:不是裝,她生病!

婕西肚子咕嘟聲起來了,她把一個嗝硬生生咽回肚裡,她想像著一艘黃色潛水艇一直駛入海底最深處,那裡很黑很深,足以藏起許多秘密。

他們無論如何是找不到凱莉的。風橫吹上樓梯平臺,窗簾嘩啦一動,她嚇得逃回樓上去。

2

一個穿著歐洲小品牌拼花素色洋裝的矮個短髮女人老遠同婕西打招呼:你媽媽呢?

婕西沒好氣地說,丟了。

丟了?短髮女人拍手笑道,那阿姨給你買一個新的。

不要。

三個月前,婕西遇上了凱莉阿姨。她們全家從墨爾本飛到日本,搭鑽石公主號前往北海道。船到知床半島那一天,氣溫驟降到冬天似的,船上遊客大多去甲板上看10月五彩斑斕的峭壁流瀑,婕西在12層甲板自助餐廳上吃蛋糕。

婕西媽媽端著一碗日本拉麵走過來。 短髮女人拉著她說,你女兒就是靈,像你!坐下來後又說,那兩個女人同樣是澳洲來的同你就是不一樣,真受不了她們,一個整天喋喋不休教育小孩不輸在起跑線,另一個絮絮叨叨賺錢買房子買股票。 明天是海上巡航, 咱們倆可以有時間好好聊聊,在船上憋了這麼些天可把我悶死了。

說話像衝鋒槍點射的女人就是凱莉,每次遇見都猶如頭次見面那樣熱情四射,渾身塗了太多潤滑油止不住打滑似的。她指的那兩個女人是在船上新認識的另兩個華裔家庭,一個來自悉尼,另一個來自奧克蘭。

婕西並不討厭來自美國的凱莉阿姨。她記得頭次見面是上船前在橫濱港海關,他們家忙著填表格,凱莉拿著一支筆,一顛一顛跑過來說她注意到他們也是華裔,她剛下一個遊輪,又上這一條,她每年要做好多遊輪,半年都不下船,她自稱是上海人,把世界遊遍了。 婕西媽媽眼睛一亮,遇上上海人,索性說起上海話,凱莉面露尷尬,她改口說她其實是住在上海,老家是湖南。原來是新上海人,婕西媽媽也有點冷下來,凱莉忙說她移民美國,與崔哥也熟的,不是北美崔哥,崔是那個住在北京的天津人。崔永元沒移民吧,沒有沒有。凱莉很懂行地點頭。五分鐘內,凱莉就搞清楚澳洲來的這個家庭人口組成和來歷背景。 婕西爸爸在維州交通部上班,媽媽則是標準澳洲家庭主婦,這是一個標標準准的澳洲白領華裔家庭。

凱莉摟著婕西說,你才八歲,就上郵輪?

她的短髮居然也夠得著婕西脖子,噌得癢癢的。

在婕西含羞再次點頭後,凱莉指著不遠處另一個奧克蘭華裔家庭的兩個小男孩尖叫起來:我,活到了40歲才開始坐遊輪,他們兩個小朋友今年才上船!你厲害了!

婕西媽松了一口氣,遇到個富婆,她壓力還蠻大的,這才留意到旁邊一名個頭一米八以上的高大男子,只穿著汗衫短褲,就像一棵灰暗皺皮的大松樹杵在那裡,一言不發,肌肉粗糙的手臂上綁著個GPS。這是老趙。

凱莉說老趙呀,他在希臘卡塔可洛島 (Katakolo)能一口氣跑到奧林匹亞遺址。婕西媽媽問跑到了嗎,凱莉哈哈大笑,他要是能跑到,立刻給他發一個真的馬拉松獎。如果開車去,也要30分鐘哪。凱莉老公老趙沒什麼話,他默默地做起標準下蹲動作,好像不是登輪,而是跑步。。凱莉阿姨說你們要投資找老趙,他是全球財富專家,最近在搞大專案。初次見面,婕西爸媽“哦”了一聲。老趙也表情不鹹不淡,眼神不穩定,好像在夢遊,卻沒忘了給時不時給小婕西一個咧嘴笑。

鑽石公主號的派克西畫廊(Park West)是一家純美國後現代風格的海上畫廊,婕西爸爸上船後每天要去溜達一圈的地方。他可以老半天不動彈,站在一題為《夜航》的油畫前做思考狀。他無數次告訴婕西中學畢業爸爸差點去考美專,足以證明他的藝術基因沒有衰變。  

畫廊雇了一位文靜的大眼睛成都妹子,招攬華人顧客,用中文介紹這副後現代畫作:……出自以色列一位先鋒畫家之手,上世紀末以來,以色列畫家紛紛走出了個人實驗的窠臼,不再滿足于極簡抽象,不再沉浸於尋求自我或以色列精神,他們把傳統猶太題材、宗教暗喻、多種新材料與新技巧結合起來,這是其中比較突出的一副作品,畫家畫得帥,人也年輕帥氣……

畫廊特意迴圈播放一首披頭士的《黃色潛水艇》渲染背景:

在我出生的小鎮

一個航海漢子

告訴我他的人生

他的領地是潛水艇

於是,他帶著我航向太陽

直至我們找到綠色海洋

婕西拿一支筆坐在職員椅子上,在紙上瞎畫,畫沒畫完,倒是學會了哼哼旋律。爸爸走過去,發現女兒畫了一隻大蝙蝠,他發了會兒楞,意識到小孩子比大人更容易看懂這幅畫翡翠般夜光波濤的玄機,那些乍看是無數黑色螺旋指紋的細小圖案,占滿了整幅背景,遠看就會連綴成一隻碩大無朋的黑蝙蝠,展翅欲飛。

爸爸很樂意與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的成都妹子一問一答,等到婕西第三次拉他衣袖,他一轉身,才察覺背後站著一個穿休閒花襯衫的高大漢子老趙。

老趙眼神還是似在非在的,雙手環抱胸前,似乎可以在那裡站上一整天。看來他不止喜歡跑步,還是一個喜歡藝術的老船長——不是游輪上的,而是潛水艇船長。

有一天,從函館山下來回到船上,媽媽回房沖涼, 婕西隨爸爸去24小時供應的國際自助餐廳。過了晚餐時間,只有寥寥幾個人拿著披薩餅和料理盤在晃蕩。老趙一個人端端正正坐在船舷邊,像一個好學生,埋頭在一本很厚很大的英文書裡。

爸爸拿一盤青豆烤牛排,坐到他對面,改口稱他為老師,趙老師真抓緊時間學習哪。老趙說他一天都沒下船,跑完步無聊,研究一下歐洲航海史。日本遊結束他和凱莉要去德國與兒子過耶誕節,他得在肚子裡先擱下點東西,免得被兒子笑話。 您是航海史學者嗎?趙老師搖頭,不是。那您是,我以前服役,開過潛艇。現在是一個IT工程師。爸爸再次看著那本厚厚英文原版書,對趙老師的佩服立刻上升到了精神境界。 研究大航海時代的資訊技術工程師?趙老師還是搖頭否認,頓了一頓,他慢慢說,的確與全球海洋擴張史有關。但我研究的是植物擴張史。

植物學家?植物歷史學家?

老趙一字一頓地說:一般人只曉得人類擴張史,我研究植物擴張歷史,植物網的歷史與海洋霸權的關係。

婕西抱著一杯剛加滿的冰鎮可樂,乖乖在旁邊坐下。爸爸用眼神剜了她一眼,又喝可樂這種垃圾,婕西吐了吐舌頭,但爸爸的注意力在老趙那裡。

這當然是秘密,但我可以透露一點。老趙的眼神停留在婕西身上,好像看到了一株珍稀植物那般說,像我們人類的萬維網一樣,植物也有萬維網(IoV:Internet-of-vegetables)。植物也有他們的語言系統。 在動物身上,我們人類研究了幾千年,但大方向完全搞錯了。想一想植物吧,雖然像動物一樣天然具備求生意志,但他們根本不能移動。他們才是地球上真正蘊藏了上帝秘密的獨一無二的物種。在幾百萬年歷史中,面臨災難無法脫逃,在不能移動的窘境下,他們演化出了應對最惡劣環境變化生存下去的超凡能力,遠遠超過了人類……

婕西的口忘記合上,也忘了喝可樂。

爸爸也來了興趣:怎麼做呢?

老趙的眼睛變回夢遊似的:如果將感測器插入土壤,通過藍牙接到手機上,觀測記錄土壤品質,水分,酸雨和空氣污染等等,描繪出有機農業生態系統,這是最初步的,歐洲五年前已經完成,但我們做的要複雜得多,與人類海洋霸權發展有密切關係。

婕西聽不懂。會開潛水艇的人都有銀光閃閃的頭髮,每一根都蘸滿知識和野心。

3

——婕西媽媽下午好,今天墨爾本確診人數只有15人,封城果效還不錯。希望婕西在家沒有太無聊。在開始之前,先同你聊一聊嗎?婕西是從幾時起變得不與你們交流的呢?發脾氣,摔玩具,亂塗亂畫,幾乎沒朋友,還砍樹……請別先下結論,自閉症是神經系統失調所致發育障礙……我們得一起合作,慢慢瞭解……婕西的好朋友是鄰居艾米莉,請告訴我她的情況,艾米莉家是單親家庭,嗯,這個不好辦……

貝蒂是特別約來的心理醫生,她在媽媽手機螢幕上露出電子信號形成的笑臉,媽媽耳上掛著耳機線,皺眉與醫生聊著,走進廚房準備洗菜,突然,她尖叫起來,手裡揮舞著一張紙,那是剛從收到的紙筒抽出的。

爸爸聞聲過來,拆開棕色紙筒,展開一大張畫布,赫然是一幅後現代油畫,筆觸奇崛詭異,夜半時分,一艘巨大的潛水艇鬼魅般穿行在暗黑海底,艇身的黃色粗糲的像是被淒厲的月色揉搓過。非常眼熟。右下角有一個字母簽名。

爸爸跳起來說, 這是以色列那個誰誰誰畫的《夜航》,老貴的!

媽媽匆匆關掉手機視頻說,真的寄來了,美國發件。

她手裡的派克西畫廊發票上寫著他們家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地址。

爸爸摘下近視眼鏡,細看一遍畫作,喃喃自語:不對,為什麼凱莉他們聯繫不上呢?

婕西一直站在廚房一角,手裡端著麥片,她一看就知道什麼地方不對。那幅畫翡翠般的夜浪太乾淨,本來由無數放大的黑色螺旋指紋連綴成一隻黑蝙蝠圖案不見了,宛如從來沒有畫上去似的。 小孩子才看得出來。 蝙蝠飛出來了。但她不說。她對爸爸媽媽很生氣,但又說不清他們有什麼不對。

媽媽發現婕西又沒在樓上做作業,沖她嚷嚷:別吃個沒完!快去把作業做完!貝蒂醫生時間快到了!

婕西大叫一聲:煩死了!

扔下碗,跑回樓上自己房間,跳到床上,把臉塞進那個記憶枕頭裡,使勁往裡塞,直到聽不見任何外面的聲音,沒有了空氣,沒有呼吸,彷佛逃無可逃,又登上了那艘黃色潛水艇。

潛水艇裡面也是濕的,別哭,婕西。但婕西還是哭了。

4

婕西裹著毯子,睡在鑽石公主號星空電影院躺椅上,小聲哼哼著“我們找到綠色海洋”, 露天銀幕的閃光和細碎的海浪聲全都封凍在一層暗綠色的冰中。她兩隻手卷成會拐彎的潛望鏡形狀,看頭頂上的遼闊幽深背後藏著什麼,星星們是不是有語言呢,它們一定會有,怎麼才能同他們聊天呢,也許是通過一隻夜飛的蝙蝠做翻譯吧。海風把天河拉得特別近,一搖一晃,微微的波浪起伏,婕西想我們每一個人都真的沉沒在海底,住在一艘潛水艇裡面,海面上陸地上的人都不曉得。

電影上人物不說話時,她翻個身,聽見左邊的老趙壓低聲音對爸爸嘀咕說,我們已能收集該植物以及周邊植物的信號,綜合分析,得出植物環境報告,彙編出植物網的語言……

秘密,本不該說出來。那個聲音壓得更低:萬維網植物!植物之間的語言系統,他們獨有的萬維網。如果人類的語言可以通過電子信號駁接入植物網,你說會發生什麼?

婕西脫口而出:人與植物講話。

老趙轉過頭打量這個長了個小翹鼻頭的小女孩,他的兩隻眼睛變得像剪刀雙刃那樣銳利:你叫婕西吧,漂亮,聰明,過去我和你凱莉阿姨一直想要個這樣的女兒,卻得了一個兒子。‘

婕西沒說,其實這很簡單,植物只是懶得同人講話罷了。

老趙的臉上閃著光:婕西說得很對。我們研究植物的語言,語言可以改變生命,進而改變人類的未來,這可不是什麼科幻——已經在實現當中。而這中實現一定與地球表面面積最大的海洋有關係。

爸爸問老趙:你們?你們是一個投資高新技術的美國科學家團隊嗎?

老趙認真地回答: 我是中國人。一切投資專案都是為了讓科技為祖國復興服務。

爸爸在躺椅上坐起,雙手抓著毛毯,聲音激動:我們海外華人終歸是華人,心總是在一起。

老趙說得很慢:如果實驗能夠成功,我們會知道上帝造物的秘密。

爸爸扭捏了一會兒,才說,老趙,我好說歹說也是個澳洲中產,但每次投資都拿不准,買房子也老是高買低賣, 你這個項目太棒了,有沒有投資機會讓我湊湊熱鬧……我沒什麼錢,就是一點私房錢。

老趙望著他,第一次無聲地笑起來,原來他也會笑,不是居高臨下,而是一種儘管瞭解卻不願繼續多說的謙虛。他說,你是懂藝術的,你覺得那個以色列畫家畫得不錯?

話題轉得太急,爸爸愣了一下說,我不太懂藝術,喜歡那畫家……趁他還沒什麼名氣時候買進一兩幅,將來說不定會升值。

你認為他畫得什麼地方好?

爸爸想了想,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聽婕西說,我討厭那只大蝙蝠。

老趙最後說,明天我給你一個專案網址和一些資料,你先看看。

靜寂的銀幕上音樂驟然爆發,把婕西嚇了一哆嗦,陰森森的音樂預示著未來的兇險。

第二天,海上巡航。乘客都不登岸,在船上三五成群,四處消遣。

爸爸拉著婕西又去畫廊裡轉一圈,成都妹子還是同樣周到有禮,迎上前詳細介紹,但牆上不見了那幅《夜航》。

成都妹子笑眯眯說畫賣掉了,那幅畫提前收起,送回美國總部上框包裝,加保險後發送。

爸爸尷尬地說好好,準備去吃飯,成都妹子又說,買家是您朋友。

婕西說,是那個美國叔叔?長得像船長……

成都妹子好像想起了特別有趣的事情: 船長?

婕西一本正經地說,開潛水艇的船長!

成都妹子半天才搞明白,笑道,小朋友猜對了。趙先生。他只看過一次,就買了。畫雖然是要送去紐約,他還跟我美國老闆再三糾正說他不是美國人,是中國人。

爸爸嘟囔一句:巨有錢,要四萬美金呢。

成都妹子又笑著解釋說年輕畫家沒多大名氣,有折頭,但成交價不便透露。

婕西悄悄說,Daddy,你後悔了吧,不該向老趙誇那幅畫!

爸爸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小鬼頭懂個屁!

成都妹子笑著對他說,請您留下地址,趙先生說他看您很喜歡那幅畫,就買下送您了。

5

14層甲板餐廳裡燈火乍熄,不一刻,將近4000人似乎一下子全湧上各層甲板,全船到處都是吵吵嚷嚷,變成了一個遊行示威的大運動。

媽媽放下手裡的書,對從人群裡擠過來的凱莉歎氣說,這下,六六的書又看不完了。

凱莉雙手捧著杯子說,倒楣!還沒喝完第二杯咖啡,就停電了。

媽媽說,你家老趙太客氣了,怎麼陌生就送一幅那麼貴的畫?這可不行。這麼貴重的畫!

凱莉眼神照舊活泛得到處跳來跳去:不客氣。你看老趙這人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投資好專案,也喜歡送人好東西。你別在意,他說去歐洲看完兒子就來墨爾本玩,到時候還要打擾你們家……六六寫得挺不錯,她是我老公的學生。 你不知道他還會講課,在上海給他們講美國高科技……

老趙高大的身影從地裡冒出來,蓋住半個檯面,陰著臉訓斥:瞎說什麼你,六六什麼時候成了我學生……早上聽見你還跟誰說趙本山請我去講課,哪有的事,我會二人轉嗎?

凱莉咯咯一笑,並不生氣。她對婕西媽媽說,老趙就是怕我亂花錢,跟我搶著花錢,剛買油畫送你老公最好,省得他老是眼紅我……

老趙一旦生氣,就像船長在最後關頭潛艇無法上浮時那樣語無倫次:巴黎,在倫敦那一回,巴黎老佛爺,你買買買,家裡衣櫥,多少沒用的玩意兒,還到處炫富……

婕西爸爸拍馬趕到,把老趙拽開了。他現在與老趙變得非常親近,大概就是那一幅以色列油畫的緣故。雖然媽媽總覺得不該初次見面就受人如此重禮。爸爸私下裡說等他們下次來墨爾本咱們隆重還禮。

凱莉不理睬老趙,自顧自誇婕西媽媽長得像澳洲版趙薇。哪怕在船上遇到趙薇本人,她也要當面說,我就喜歡……把婕西媽媽說得既驚又臊,婕西從洗手間跑出來,把小手伸到媽媽面前問,香麼,媽媽說,什麼味,婕西不答,只是壞笑。  

游輪的外籍船長以嚴謹的英國口音在麥克風裡連番呼叫:各位停電期間無需慌亂。船方正在緊急尋求解決方案。目前沒有任何安全問題……

備用發電機只能保證樓道和電梯基本運作,其餘地方統統漆黑。甲板上,白制服的服務生忽然間統統不見了,幾道閃電照亮了落地大玻璃窗,世界變得自助餐區域那麼大,周邊環繞著茫茫的晦暗區域,沉悶的雷聲夾雜著寒風嘯叫翻滾,宛如七層甲板老虎酒吧深宵的爵士風。 船身晃蕩厲害,婕西才懂得為什麼書上說沒有永遠馴服的大海。大海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凱莉邀請婕西家去他們船艙坐坐,說她們住的是陽臺房,有一個套間,老大,小孩子可以玩。

老趙又像船長預備上船前那樣開始做下蹲動作。

婕西根本不想去,她使勁地甩媽媽的手,從上鑽石公主號起,她發現了許多遊輪和船上形形色色的人的秘密。比如,美國阿姨,不,是凱莉阿姨,她發現凱莉特聰明,老是比別人少付一半錢,多玩一倍的船,第一個下船,天還沒有亮,到日頭老高,凱莉會回到船上來,吃完午餐趕忙再下船,凱莉阿姨每天比旁人多下一次次船,玩上一整天, 還照吃船上三餐(不另外付費)。到了景點不多的釧路港,她會比旁人多下兩次船,連船上的下午茶也不放過。媽媽聽了,拉下臉說阿姨不是那樣的人。別老叫美國阿姨,多難聽。中國現在強大了,西方都眼紅得很,連凱莉阿姨自己都說她是中國人。你人小,可也別忘了你出生在中國。婕西最煩媽媽談什麼國家,她從來不認為自己與同學們有什麼不同。她撇撇嘴不說。

現在,她就是不想與凱莉在一起,雖然她喜歡船長老趙。媽媽只好說不麻煩了,先回房間去看一下有沒有電。

每層電梯口排隊等的人太多,爸媽拉著婕西的小手從樓梯走下去。

五層甲板內艙房間裡同樣沒有電,內艙價格最低,但沒窗。

他們仨離開黑暗的艙房,摸著樓道扶手回轉上樓,船中間的大賭場如今一片死寂,他們穿過主甲板酒廊,倒是燈火通明,撞見凱莉落單在喝酒,凱莉並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她說問過了,正在緊急搶修,沒個三四小時搞不定。要不要去咱們大套間坐一坐,看看海上的月亮。好像月亮沒什麼吸引力,她拉起婕西的手說,你跟媽媽說,我們那裡有一樣好玩的寶貝,你從來沒見過。

婕西眨巴著大眼睛說,不就是電子遊戲嘛!

凱莉說,電子遊戲有什麼好玩,我們那個寶貝,先不告訴你……嗯,你想不想跟花呀草呀講話呢?

婕西心動了,但媽媽說去兒童俱樂部時間到了。

6

婕西與船上小夥伴們玩遊戲,打牌,很無聊。房間裡燈光褪色,連對面小朋友臉上的明暗都分不清,好似全船連小孩子都住在一艘黃色潛水艇裡面,在浪下面討生活,可是,藍天綠海在哪裡呢?兒童俱樂部裡照明也是有氣無力,電玩都玩不了,爸爸媽媽說好十點鐘來接。牆上掛著的日本海照片太假,掛鐘指針走得三心二意,好慢好慢。

她趁兩位淺黑皮膚的外籍女老師不注意,從小柵欄門溜了出去。電梯口還是不少人排隊,她索性一路走樓梯,下到八層甲板,從她眼前一個龐大身影忽而一閃而過,非常熟悉的僵硬姿態,胸前還突出長長的黑魆魆東西,她緊追幾步,轉過拐角,藉著樓道燈光,看清了,她屏住呼吸。想到了凱莉說的好玩的寶貝,也許不是騙人的。

老趙還是穿著花襯衫,但沒有穿鞋,看不清顏色的襪子輕捷得仿佛四足爬行動物柔軟的腳掌,手裡捧著一大盆植物,看上去是剛從電梯口抱來的。他動作停下,掉頭朝這裡招手,他發現了婕西,露出一個和藹的咧嘴笑。

婕西幫他從褲兜裡掏出房卡,替他開門,老趙示意她一起進去,他把那盆綠色植物放在客廳中央茶几上。果然是一帶陽臺的大套間,流動著牛奶色的月光。婕西剛想說話,老趙用手捂住她的口,門外走廊盡頭傳來響動,像是一個人沉重的喘氣和咋呼,她聽出了是誰。

老趙的兩隻眼睛又變得像剪刀尖刃,他抱起婕西,拉開衣櫥,把她捲縮起來,藏在懸掛的衣裳堆裡。他小聲說,我們來做個開潛水艇遊戲,你做駕駛員,我是船長……別作聲,不讓任何人知道!

老趙的聲音不容違抗,婕西左手攥緊右手,扣住膝蓋,興奮得兩頰火燙。

外面門開合響動。超過一個人踩在地毯上的細碎腳步。穿過衣服和櫥門縫隙,她看見老趙彎下腰與凱莉小聲嘀咕,像在拌嘴,聽不清講什麼。老趙把窗簾全部拉開,屋子裡立刻亮堂了許多。她記起來了,媽媽說是日本人很喜愛的一種常綠植物。

老趙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一個四方盒子,落地長窗透進的月光如同海風彌漫,海底深處泛上來的鹹腥帶有濃重的機油味,熏得婕西直想吐,但在明處的凱莉和躲在櫥門後的婕西現在都是一眼不敢眨,盯著老趙有條不紊操作,把六七個帶電線的紅藍色夾子夾在葉片上。碧綠大葉片上佈滿形狀奇怪的黑色裂隙,婕西終於想起媽媽管這叫龜背竹,好像烏龜背上的圖案。她的心臟砰砰直跳,額上濕漉漉的,鬢髮黏在臉頰上她也沒注意。

盒子露出裡面做工精細的儀錶盤,老趙按下開關,一個IPAD大小的彩色螢幕頓時亮了,顯出許多婕西不認識的字母和資料。他從盒子底部,取出一個炭黑色輕質頭盔,又是一番連線和調試。

凱莉不再與老趙吵鬧,她熟練戴上頭盔,按下一連串鍵,小盒子發出嗡嗡運轉聲,她盤腿坐在龜背竹前面的地毯上,兩手按在花盆沿上,嘴裡念念有詞,彷佛一個剛剛深海洞穴裡升起的女巫在念咒,粗壯的暗色莖節顫動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一下又一下,顫動漸漸連貫起來,龜背竹好似被看不見的手操控似的彎腰曲背,活轉過來。

婕西興奮得急喘,阿姨你是在與它講話嗎?她有些後悔,如果不是預先藏起來,現在她蠻可以出去一起玩。

過了五六分鐘, 一個最大的綠色葉片不動了,慢慢卷起來,黝黑的裂隙不見了,稍後,好幾片依次收卷起來。當所有葉子都卷攏,已經發黑的莖稈上如同出現了一支支玩具紙風車,婕西忍不住眨了眨眼,就這麼錯過了一秒鐘時間,紙風車亮了,開始旋轉,轉得很慢,散發一種詭異的臘黃色螢光,越來越深,越來越亮,轉速越來越快,最後,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化成一個嗡嗡顫動的黃水晶球體,四方盒子也似乎顫動得要掉下茶几。

婕西很想站起來,走上去摸一下,但她剛一動作,就被一聲淒厲的慘叫震住了:凱莉跳了起來,矮小身子觸電那樣彈起,粗腰彎折到幾乎要折斷的角度,像婕西見過班上同學羊癲瘋發作那樣頹然倒地,不停扭動抽搐,脖子僵直,眼睛翻起白眼,一灘白沫留在嘴邊。老趙坐著一動不動,默默觀察,看不到臉,只有一團濃黑的背影。凱莉突然又爬了起來,兩手伸向半空中。

婕西不得不將八根手指拼命按在自己嘴上。媽媽說過最害怕的時候要在心裡反復默念,她緊閉雙眼:我不怕我不怕我是駕駛員——

砰然一聲,重物倒地,房間晃蕩得厲害,迫使她猛然睜眼,凱莉又伏在地上,喉嚨裡暗啞嘶吼,頭盔掉落一旁,眼睛黃光灼灼,據說狼吃人就是這種眼光。老趙俯身湊近,半邊臉也是慘黃色。凱莉的手臂伸向老趙,老趙後退著躲開,凱莉的身子開始魔術般縮小,宛如鹽粒溶解在水裡,她身子溶解在黃光的火焰裡,一點一點消散在光焰裡,旋轉和光芒都開始減弱,但房間宛如潛水艇內部那樣劇烈搖動,海水簡直要馬上倒灌進來。

婕西雙手死死蒙住眼睛。喉嚨被一隻無形的狼嘴給咬住了,害怕已經消失,她不再哆嗦,分明聞見了一股子烤制後的奶油焦香,她看見媽媽在廚房裡烤制她最喜歡的紅薯格和抹茶餅乾,爸爸在包裝給她的復活節禮物——一個全新的銀色IPAD 而艾米莉正在隔壁家餐桌上給她端端正正地寫生日派對請帖。沒有一個人知道婕西無法呼吸,無法叫喊,卡在黃色潛水艇內某個陰暗死角,動彈不得。

燈光轟然,如同暴雨大作,電力恢復了。凱莉不見了,房間不晃了,茶几上空空的,龜背竹,電線和大盒子等等,連同凱莉和老趙統統不見了。婕西腕上卡西歐表剛剛過了十點鐘,可以聽見層層甲板上發出一陣陣波浪狀鼓掌喝彩。黃色潛水艇重新變回一座海上不夜城。

四周一切白得驚人,白得迷離,千枝萬葉的死寂如同一個漩渦將婕西拖進去,她瞥見寫字臺上一幀相片裡凱莉側頭依偎老趙,兩人十指相扣,如同蝙蝠腳爪,全世界盡在掌握中。

7

婕西媽媽眼神裡充滿疑惑,捏著嗓子小心地問,凱莉阿姨變成了一株發光的龜背竹?

沒有回答。

貝蒂醫生私下裡告訴過媽媽:婕西說後來她偷偷從8層樓道口跑過,那盆龜背竹靜靜地站在那裡,它已經不再神奇,不再詭異,葉片上裂開的深洞反射著慘黃的光暈。 她摸著自己的脖子,那只無形的狼嘴沒有再出現。很可能是創傷應激障礙。

媽媽坐在沙發裡,按醫生要求那樣說:說老實話,婕西,給媽媽。

婕西站著,望向玻璃門外,好像在找後院籬牆對面的燈光,也好像什麼也不找,也不準備改變可憐的站姿。

爸爸走到玻璃門前,手指輪彈著門框,彷佛在找什麼音符;而媽媽則專心注視著女兒,使她被迫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扭來扭去。四盞吸頂LED燈像四隻慘白的巨眼,將茶几上攤開的《夜航》油畫切割為明暗兩部分,破壞了畫裡原本的暗夜結構。婕西下船後不再喜歡爸爸的寵愛和媽媽的扶持。她記不清是不是講給貝蒂醫生聽過,她連怎麼離開八層甲板也講不清楚。

媽媽繼續說,媽媽問你上百遍了。我們發現你走丟了都急瘋了,在全船到處找,報告了船長,派了所有保安上上下下搜,老趙也幫著找……

風傳來某個角落貓磨爪子的聲響,將婕西的身子像樹葉那樣打顫。

爸爸從窗外流淌的墨色收回目光,對媽媽說,有一樁怪事。你記得嗎,下船時候,的確只見到老趙一個人孤零零的,從停電以後,再沒見過凱莉。

媽媽說,沒什麼奇怪的,老趙說凱莉提前下船先走了。凱莉沒同我們打招呼可能是有什麼急事。她那人沒個准,風風火火的。

爸爸在喉嚨口嗯了一聲,接著,乾笑一聲。

婕西小聲用英語說,凱莉……死了。

媽媽猛拍一記沙發扶手,立刻起身,漲紅了臉大聲說:小小年紀好好說話,別老編故事!

爸爸的眼神很難過,他扭頭不顧,好像發現女兒變了,全是上了鑽石公主號的緣故,與他無關,他也不敢相信,女兒的想像力淪落到這可悲田地。

婕西呼哧呼哧喘著氣,抓起幾支畫筆,扭身跑了,聽腳步聲又是去了後院。媽媽對著背影說,貝蒂要我們回憶一下婕西的嬰兒期創傷……

爸爸取了一罐冰啤酒,扔下一句話:別老說這話,誇大青春期問題!

他打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新聞,新冠肺炎全球感染人數以驚人速度持續上升,澳洲總理還在與維州州長爭吵不休,維州已經啟動更嚴厲的封城升級措施。他老去吃午餐的那家咖啡館歇業了,上週末見到隔壁鄰居都自覺地站得遠遠的。他是州交通部項目研究員,這些天老是在家鬆鬆垮垮上班,愈來愈擔心一旦解封項目部裡什麼人會淪為裁員大軍中一員。但他對媽媽什麼也沒說。那些帳單和房貸分期還款已經夠他頭疼了。

媽媽也頭疼,發了一會兒呆,就在手機上搜索著什麼說,發光植物[2]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自然界有一種能使生物發光的酶, 比如螢火蟲。要實現讓植物發光,先讓酶和螢光素相互作用,配上輔助劑裝入納米顆粒中,讓顆粒懸浮在溶液裡,將植物浸泡……

爸爸不耐煩地說:還有更簡單的,在植物表面噴灑螢光素,但植物隨時需要與外界交換能量與氣體,噴灑會堵塞植物表面氣孔,危害植株代謝。老趙做的肯定不那麼簡單。

媽媽不甘心作為家庭主婦沒有發言權,她也曾是一個學化工的本科生,拇指飛快地在電子螢幕上移動:……歐洲過去十年一直在研究生化植物,但成果不如美國,美國修改生物基因已經是一種小兒科了,把螢火蟲細胞核內的發光基因剪下,用聯接酶將其拼接到某種作移植媒介的細菌上,經過生化培養,感染煙草植株。等到長成,就會變成一株發光植物!

爸爸截斷她說,龜背竹是老趙從走廊裡隨便搬來的,不可能幾分鐘內完成修改基因,那絕不是什麼發光生化植物。也許是病毒感染,他掌握了某種技術可以令植物感染病毒,產生發光變異,再傳染給人,但話要說回來,凱莉又是怎麼消失的呢?變成了發光的龜背竹?

媽媽蹙眉說,你想像力也太豐富了!相信小孩子的鬼話!

爸爸啪地關掉電視,坐到妻子身邊,摟住她的肩說,你不是也信了嗎,老婆,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先別急。

媽媽閃開身子問:交通部停你崗位?

瞎猜!事情是這樣的,為著那個非常有前途的植物萬維網項目,前些日子,我給老趙帳戶打了兩萬美元投資款——

媽媽立刻跳起來嚷嚷:老趙他們微信也不回,也不更新。聯繫不上,你膽子真夠大!

既然相信老趙給他打錢,為什麼不能相信女兒說的,老趙為什麼搞不出那種神奇的植物對話頭盔?爸爸老老實實收起油畫,裝入紙筒,小聲嘀咕道,不會,你得相信老趙是個愛國的科學家,這畫值四萬美金呢。

慢。媽媽立刻搶過紙筒,重新打開油畫,翻來覆去地察看,終於在背面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行淡淡的鉛筆字跡:441/1000 她在手機點擊一番說,怕就怕不是真跡。高模擬雕版複製品。價格大概是250-350美金。……起碼印了1000張,也許是手工精印,怪不得看不出。你得把畫送去鑒定一下。

女人的直覺像一枚飛彈擊中爸爸。他搶過手機,一隻手快速翻看,另一隻手拼命反到背後去撓癢癢。

媽媽還在說,私校學費,分期房貸,醫療保險,真是有錢沒處使……你這個懶骨頭就是想不勞而獲,你以為他送你一幅畫四萬美金,你給他項目兩萬美金,你還有的賺……

要不是老趙留下的美國電話始終打不通,要不是國際斷航,爸爸真想立馬買票飛到美國找老趙去,但他說不出口。他的手就是夠不到背後的癢癢。他在沙發背上扭來扭去,起先像貓蹭著背,後來就像感染肺炎病毒那樣猛烈咳嗽起來。

媽媽憤憤地瞪了丈夫一眼,她撿起地上的一張紙,上面畫了一艘黃顏色的大潛水艇,艇裡一個穿裙子的女人躺在地上,旁邊還畫了一盆綠葉粗大的植物,潛艇在簡潔的藍色波濤線條中前行,海面上,彎月尖端掛著一隻奇形怪狀的黑蝙蝠。

她發了一會兒呆,問丈夫:哎——你說,要是當時我們跟著凱莉去他們艙房,會發生什麼呢?

這個瞬間,時間被抽去了,屋子裡比以往空了許多,他和她全都不作聲了,面色凝重地對視,心裡也空了許多,不約而同想到如果是自己戴上了婕西說的那個炭黑色輕頭盔……

8

南半球秋季的夜空可以深得像馬里亞納海溝那樣不可見底。後院的高高桉樹脫完樹皮,葉子和秋蟲沙沙作響,猶如海浪退潮,漫過礁石上密密的砂眼和縫隙。

婕西踮起腳尖,掰開籬牆縫隙,看著艾米莉說,我們小聲點,免得被這棵樹聽見。

她把秘密告訴了隔壁艾米莉——那個金頭髮戴眼鏡的小學究, 從眼鏡上面盯著婕西,露出金屬牙箍的白光,看上去有點像笑容在閃耀。

婕西說,我爸在家上班這些天,真煩人。

其實,她的意思是爸媽還是堅持認為她編了一個富有想像力的科幻故事,無論她怎麼努力解釋。

艾米莉壓制住笑意說, 有一晚,我穿越到2060年,不聽話的小孩子都變成了樹,失去了自由意志,不能移動,不能玩,不能思考,只能隨風搖動,見人微笑,對人說我們很開心,後來,伐木工拿著鐳射鋸來了……我做噩夢一多,我媽就帶我去教堂,請牧師替我禱告,牧師常跟我說做夢是因為人有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是一件好東西,樹沒有人有,你曉得什麼是自由意志嗎?

籬笆旁,那棵瘦高的桉樹在她們倆注視下正脫去一層皮,露出羞慚的蒼白底色。

婕西生氣了,吃力地說:……我不知道,凱莉被龜背竹吃掉了……她融化了,像冰化成水……不是這樣。我知道……反正同自由意志沒關係……

艾米莉忍不住捧著肚皮笑了一會兒,才問,好吧,你說Covid-19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婕西更氣了。但艾米莉是好朋友兼好鄰居,哪怕她嘲笑。婕西使勁搖頭。她當然沒有告訴貝蒂醫生所有的事。不過,就算艾米莉笑不動了,婕西也不打算告訴她了。艾米莉失去了機會,她也不會懂。婕西的胃又抽搐了。又聞到了窒息的機油味,混合了海底的氣味。她眼前又看到衣櫥門無聲拉開了,那團濃黑的龐大影子向她壓迫下來,蝙蝠的笑聲是聽不見的,但他肯定在笑,蝙蝠的大耳朵在旋轉,小圓眼睛是兩個閃閃放光的剪刀尖,在衣櫥裡聲音聽上去就像蝙蝠在磨牙:遊戲還沒完,婕西,別動……你走不了,像凱莉阿姨那樣都走不了……我們都住在潛水艇裡面,出去就會淹死在海裡,我是船長……

一隻鋼鐵般冰冷的蝙蝠大爪子探進了她的褲子裡。下麵很疼。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別出聲,遊戲就是這樣,沒有疼就沒有開心。你不想開心嗎……絕對不能告訴你爸媽,他們都很喜歡我,我會讓你爸爸賺錢,很多很多錢,那樣你才能坐船,去許多許多好玩的地方……

她想起不是自己溜出兒童俱樂部,當她研究掛鐘長短不一的手臂的時候,船長高大的身影從天而降。他又給她一個咧嘴笑,每一根銀髮好像蘸滿了知識,充滿了驕傲,他的大手冷到凍僵了她的小手,不可抗拒的冬天近了。

艾米莉說,我媽也是。老在家管著我,還去買了一大堆的廁紙和義大利面橄欖油,一天到晚瞎忙乎,不去上班不幹正經事。就靠政府救濟為生,疫情來了,福利金翻倍拿,她也不覺得羞恥。

婕西輕輕歎氣,小聲問艾米莉:什麼是上帝的秘密呢?

艾米莉說,我媽說什麼時候你想知道上帝的秘密,就說明你不好玩了。

但婕西不這麼想,她十歲還未到就發現了,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一個人相信,全世界的人都住在一艘黃色潛水艇裡面,像一群傻瓜似的自以為是,搖頭晃腦唱著,沒有一個人是駕駛員,歌裡唱的全是根本看不到的藍天綠海。跳舞的人看不見船外面全是黑蝙蝠。 是船長把蝙蝠放出來了?

艾米莉伸了一個懶腰,做出很累的樣子說,週末我去問問我爸爸吧……你過來我家,吃夜宵吧。媽媽做了芝士蛋糕。

艾米莉父母早就離婚了,她只能在週末見到父親。她又說,我爸以前出海,走過無數地方,見過無數奇怪的事,他懂得如何同海豚講話。他說你不要老想著長大,你是小天使,等到你長大了,變得像我們大人們一樣,聰明面孔笨肚腸,老想著改變什麼,卻不知道越改變小天使會越長越醜……哦,我記得他說過我們變醜的原因是我們有自由意志,也許這就是上帝的秘密吧,我爸常說自由意志是上帝賜給人的好東西,這回疫情全球大爆發,他就說只有自由意志才能產生高科技,那些沒有自由意志的地方製造出來的只有病毒。他說得太複雜了,我也弄不懂。

他開過潛水艇嗎?黃色的那種?婕西問,艾米莉爸爸也許是一個比老趙船長更厲害的角色。夜風像鞭子抽得她渾身哆嗦,像是跳舞。

——黃色潛水艇?哈哈……我想想,好像坐過,他好像還說過那時他們都住在一艘黃色潛水艇裡面,朋友們也上了船,他們組織了樂隊,沒日沒夜地開派對,唱呀跳呀多開心……

——我不信,他們找到了綠色海洋藍色天空嗎?

——他們才不管什麼海呀天呀,因為,他們快樂呀……

——我不信,你騙人。潛水艇裡那麼小的地方,呼吸都很難,連新鮮水果都沒有,怎麼可能快樂呢,自己騙自己……

艾米莉一反常態,舉雙手放棄辯論。她餓了。

婕西也餓了,她們猜想艾米莉家裡一定也餓了,艾米莉家廚房那邊飄來乾酪加熱融化後與咖啡糾纏不清的一股香味。

饑餓使人變好變乖。我們無法逃離黃色潛水艇。沒有新鮮蔬菜水果空氣,沒有藍天綠海,哪怕全嘔吐光,我們也得吃,邊吐邊吃,忘掉蝙蝠,忘掉藍天綠海,忘掉新鮮,婕西決定忘掉一切,立刻爬過籬牆,兩個人先去填飽肚皮。 

刊發於《東部》2020年夏季號


[1] 《黄色潜水艇》(Yellow Submarine)披头士乐队60代的一首著名歌曲,发行于1969年,传达了他们一贯的爱与和平主题。

[2] Glow-in-the dark pla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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