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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糖盐水(上)
作者:凌耀芳  发布日期:2023-01-21 18:01:36  浏览次数: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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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岁末阴寒的冷雾笼罩下的我,想念南太平洋灼人的阳光。那里,天海一色澄蓝。那里的人纯良质朴,温良恭俭让。

中国人底气十足地把市面做出去,商务也好,留学移民考察也罢,去外国领事馆申领个签证,谁不豪万丈的?若为旅游故出国,也让人家在通关文牒上敲个图章,想想自己脱贫不久,便颇费踌躇起来:不知能有几成胜算?左思右想,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不如把护照交给某家旅行社,附加一份银行存款证明,老老实实并自发地把钞票冻结到回国以后,以尽回国之诚。旅行社搞签证熟门熟路的,只需付签证费外加辛苦费,省事又稳当。这样一来,对出国门后的自由,是不太在意的。护照得押在导游手里,回国了才发回;每天付给每位导游或司机7美元小费;活动全按旅行社排定的进行。出发前,万一团员人数不够,随时取消组团……

我是个单打独斗的主儿,宁可签不出,让千余元签证费血本无归,也不投靠哪家旅行社,要就地一试为快。我从网上下载签证申请表,填了两份,哥哥的一份,我自己的一份。我又把户口簿做两个副本,办来两份银行证明,在一个无雨的中午,走进位于南京西路波特曼大酒店的澳大利亚驻沪领事馆签证处。接收材料的官员说,哥和我是一家人,两份签证申请一块儿受理。澳洲官员的话,似一股暖流,如同南飞的大雁,掠过我心头明净的天空。

可是,户口簿复印件得翻译成英文。噢,我立马犯起愁来,头皮一阵发麻,试探地问:“我……可以自己翻译吗?” “可以呀。” 官员说着,递过一支水笔。哦!竟有这等好事!不用找翻译公司,更不要找被指定的某某某翻译公司,只要懂英文,谁翻都行,我也可以。这才叫办事人性化。我的心飞起来,仿佛跳到空中去抓一张掉落的馅饼。我游龙走蛇,往户口簿副本注上英文的当儿,除了感念澳领馆的公正良,还想明白一件事:中英文都明摆着,签证领事并非看不懂户口簿里的中文。译成英语,既向领事所在国语言表示敬意,也尽我中华待客礼数之周全。

回家等签证的几天里,我又杞人忧天起来,脑子里萦绕着递送进去供领事参考的两本旧护照。它们伴我度过数年的颠沛人生,丢掉了怪舍不得,不知领馆会忘记还给我旧护照吗?

那天上午,我正游走在锅碗瓢盆间,忽听一声喊:“拿十块钱出来!” 我循声望去,落地窗外,快递员小哥的小红帽隔着树篱晃了晃,仿佛把花园里疏落的梅花摇成一片金子。我还看到一只手在挥舞,手里攥着一只信封,举过头顶,那张哈着热气的脸朝我咧嘴一笑。我从厨房赶出来,“啪趿……啪趿……”走得急,穿过餐厅时,跑落了一只拖鞋。到了玄关厅,打开门的工夫里,身子在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快递员头顶上方那只信封。

按日子排,今天该是澳大利亚领事馆送签证的日子。市内快递隔日送达的资费是十块钱。几天来,我常猜想签证送到我家时,我该付多少钱:十块?二十?三十?五十?哪种猜想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十块钱。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坐北朝南的机构里,一张张虎虎的脸,平头百姓求他们办事,办得成已经阿弥陀佛了,把办完事的那张纸给咱送来,多出十几八块钱的,谁会说个不字?所以呀,机构给老百姓送件,百姓掏出几倍于快递费的费用,既看得多,也见怪不怪了。澳大利亚领事馆朝南开的门,台阶高,从里面送东西出来,即便多收点钱,似乎也在国情允许的范围之内。

猫着腰,踏着鹅卵石小径一溜烟儿跑到花园的铁栅栏门口,从栅栏门的上方递十块钱给快递员。我接过澳领馆的信封,果然是签证,付快递费十块钱。

真的?澳大利亚领事馆送签证,除正常快递费外,没多收一分钱!我长长舒了口气,以为是在做梦。过了一会儿,我缓过气来,从信封里拿出厚厚一叠护照。

护照沉甸甸的,像一部小书。翻开最上面一本新护照,我申请的是十二天单次入境签证,可给我的是一年之内重复入境签证。签证图章里,袋鼠,鸸鹋相对嬉戏着。我想,它们的头顶一定亮着个太阳。融化在太阳底下的,是一块香喷喷的黄油。

底下的宝贝旧护照又回来啦!咦,怎么掰也掰不开?仔细一看,原来两根橡皮筋拴住三本护照,第一本的最后一页和第二本的第一页绑在一块儿,第二本的最后一页和第三本的第一页相连。小小橡皮筋让护照不散落,人家关注的细节够周到,橡皮筋之外,我仿佛看到澳国领馆办事的关切度和良苦用心。

护照下面两张花花纸头是啥呀?噢,原来是还给我们的银行存款证明,拿了正本的存款证明,我随时可以去银行解冻取款。澳洲领馆不要我们自作多情,信誓旦旦旅游之后一定会回国,还自发地把钱冻结到回国以后。人家当咱人看,还给我的,不止是银行证明,更是一份尊严。

仿佛为了回赠澳洲的厚礼,我订了全程Qantas联票,让那匹遍体红霞,蹦跳腾跃的袋鼠载着我们来个空间换时间,飞越赤道,俯瞰南太平洋,去澳洲大陆晒晒夏天。

浦东机场宽敞的玻璃幕墙外,一架Qantas 空客330刚从悉尼飞来,一小时后,将载着我们飞回悉尼去。这一来一去,好像小时候去浦东乡下看爷爷奶奶,摆渡船从浦东到浦西,免费;再从浦西返回浦东,三分钱。多快呀!可是,我们即将跨越的,不是黄浦江,而是太平洋,去往八千多公里外的地外之地,天外之天,海外之海复海外之地呀!咱得飞越赤道,翱翔在南太平洋上空往南直追。

两张登机牌插在农工商超市购物袋的开口处,袋里塞满了滑雪衫。哥说,飞机往南飞,要越过赤道去南半球,越飞越热,免得两条腿被汗水渍得粘格格。说着这话,他钻入男士洗手间,脱棉毛裤去了。我坐在候机楼的金属椅子里,照看着行李。放眼望去,翘起的飞机尾翼上,那匹飞翔的红袋鼠以手护心,弓起双腿,一支利箭般地向前方弹击。它的身子骄傲地向天上甩去,起舞的长尾擦着蓝天上的白云。它的头平缓地伸向前方,目光从容淡定,一双耳朵警觉地支楞着,倾听着大地的呼吸……飞机在跑道上快速冲刺……我把自己绑在位子里,在轻微的“咯噔咯噔”声里朝前飞驰……我偷着乐……斗胆超速的快感……这速度,是我在高速公路上想开又不敢开的。我在爬升……舷窗外,夜上海璀璨的灯光在倾斜,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跟飞机平行的,只有月光中若隐若现的云朵。这时候,我的目光才落到那站在头等舱门帘后面,做着安全示范的乘务员。我看见的不是年轻,俏丽,面带职业微笑的空姐,而是一位微微谢顶,高眉骨高鼻梁,神情冷峻,凸出个啤酒肚的中年男士。他放下救生衣,又把氧气面罩套给我们看,举手投足颇具英伦做派。

旁边走道里,一位中年女乘务员同步做着示范。她身着西装裙,平跟鞋,脸上密集的皱纹掩盖不住她的温情和美丽。

我仿佛在造访一座英伦庄园,受到澳洲风格的谦谦君子老员外,和大管家阿奶的款待。

我们蜷缩在飞翔袋鼠的肚子里,迷失了自我,看不到一只翱翔的鹰,还以为坐在一间屋子里呢。

从小看世界地图,总以为赤道是一个吐着火舌,冒着青烟的大圈。飞越赤道想必很热吧?午夜后,我和哥哥掰指头算,该到了么?整个夜里,我们不理会机舱中间那些弓起膝盖,拿三个座位当床的人,在他们的鼾声中,我们清醒着,我们在等待,好像屁股底下偶尔一阵热都是飞越赤道的那一刻。

天渐渐泛出鱼肚白。哥患上了多动症,好像一夜无眠丝毫没有减他的精神似的,他拉开舷窗遮阳板,纵目远眺,外面除了一笼统的浅灰,什么都没有。于是,关上。打一会儿盹,又拉开。呀!看到天了。我对哥说,快,看日出。在飞机上看日出壮观噢!哥很听话,把遮阳板掀得更勤了。我朝舷窗伸过头去,天边那片混沌里拉出一道红线,却没有红日的踪影。我凝神观望,连那条红线也在悄然褪去……看不到日出,只好寻找蓝天。赤道南边的天就是不一样,碧蓝澄澈,翡翠似的,我们恍然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飞机往下降一点,心随着宕一下,我们的脚,浮上一层又一层的白云。澳洲天上的云,像一尊尊纯清洁净的玉雕,冉冉漂浮在明净的蓝天之上。清澈,透明,绝美,好看!看得我长大嘴巴,久久合不拢。我们北半球的天不这样啊!看!悉尼歌剧院!那儿!在哪里?儿,快来看!我像只鹅一般朝哥的座位伸过脖子,找了又找,总算在一片阡陌似的绿色田畴里看到那几爿贝壳镶成的建筑。

天是蓝的。上海在世博期间,天一定也是蓝的。少开工几个项目,天就蓝起来。

飞机腾挪在海上,像是要着陆的样子,可脚底下还是大海啊!哥说:“快了快了,正找跑道呢,我数倒计时,你听着,五,四,三,二,一……”,“咕呜呜呜……”一阵轱辘和地面的磨擦声,很平稳地来了,甚至没有机身抖动,精彩!

飞机停稳了。引桥接上了机舱口。舱里的人有点矜持地站起身,打开座位上方的行李架。我和哥也跟着从容文雅地取出行李,不紧不慢地随人流走到机舱口。中年女乘务长生了一张椭圆脸,脸上的眼影胭脂有些零落。我想着Qantas出色的着陆,朝她送去一个微笑。她抹下脸来,回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两边的脸颊挤了挤,眼神很漠然,那张长脸很不情愿地去面对嘴角制造出的那点似笑不笑的表情。我心里纳闷,什么事情惹得老姐姐不开心了?我再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她工作敬业,但实在是太累了!从悉尼到上海打一个来回,足足两个昼夜不合眼啊!

我怀揣那只塞满冬衣的大号农工商超市购物袋,按着头顶上的指示牌,沿着机场走道往海关走去。

哥头回出国。他从手提箱里抽出拉杆,走在我头里,边走边环顾四周。走廊旁边固定的座位上,包的皮都磨破了,露出沙发的芯子。哥不无失望地问:“这就是悉尼机场?”他的语气里满是狐疑:“哪里有浦东机场好看?”

他的话让我一阵委屈。花三万人民币,三千澳元,劳心费力坐十个钟头飞机来此一游,不致于来错了吧!

才上心头的阴霾被报关处的阳光晒了个干净。我把报关单递上柜台,一位蓄着短发,明眸皓齿的中年女官员问我行程,我说:我们要在十二天内跑遍四座城市,悉尼、凯恩斯、布里斯班、墨尔本,再转机悉尼回上海。“厉害!”她说,朝我连连点着头。我说:“悉尼元旦大庆,贵国政府斥巨资大放焰火,以至于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房价飙升至一千两百澳元,太贵了,我们住不起,看来除夕夜要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听了这话,海关女士朗声笑了,目光中满是同情之色。我问她,问询台在哪儿?能否帮我们在除夕夜找家宾馆?她说在机场大门口有。她问我入境后住哪儿?我拿出所有订好的宾馆入住单,她说别看了,看第一家就行。说着,提起图章,应着“嘭嘭”两声,两份报关单盖上红印,过了关。

出关了。转过两道弯,到了行李提取处。迎面一个警示牌,不许人站在传送带上的意思。文字颇让我兴奋,原来澳洲人还挺幽默的:没有人获准跟传送带一起旅行。哈哈!

走哇走,肩背手拽迈步跨入到达大厅……举过头顶,写着名字的牌子在我眼前一一掠过。虽然被接机的不是我,我依然快乐,面带微笑走入静候着的人们的视线,自居是个受欢迎的异国观光客。不过,大家都穿汗衫,女人干脆身着袒胸露肩的吊带衫,只有我和哥哥还穿羊绒衫,半高领。在众人眼里,我们这些北半球佬俨然来自另一星球的怪物。

找到一个座位后,我打开被子包,把滑雪衫,羊绒衫,棉毛衫裤尽数塞进去。乘我收拾行李,哥去机场大门外,一连猛吸了三根香烟。两,三个妙龄女郎,身上穿得少得不能再少,在那儿吞云吐雾,烟蒂扔得脚前都是。洋女好身段,低领下面的乳沟,水蜜桃般的鲜嫩,好像吹过气的,呼之欲出的肉感,在暗暗地诠释生命的线条美,饱满美。哥出于礼貌,默默地低下头。三支红双喜入肺,尼古丁喂饱了饿了十多个小时的烟瘾虫,哥来了精神,操着他那不最地道,却被人听得懂的英语问门口保安:机场怎么这样旧?对方答,是啊,是个旧机场。这么脏?周末么,被外面来人弄脏了。嘿嘿。

最后,得丢掉手里这个空塑料水瓶。多年没出国,我得摸一摸国外行情。我手里握着个塑料水瓶子,到了问讯处,还问有没有专门扔塑料瓶的垃圾桶?卷毛黄头发,中等个头的小伙子说,没有分开的垃圾桶,往大垃圾桶里扔就行。哇噻!跟国内一样。

得先落脚已预订好,付清房费的酒店。小伙子给我张地图,划上线,说去市中心位于威廉街的博瓦特酒店,离开机场往北走,打的50澳元,中巴两人一共二十五元。这样呀!我踌躇了片刻,拿出钱,从小伙子手里买了两张中巴票。

悉尼的机场巴士,不像我们浦东机场那样分几路几号线的。中巴归私人司机所有,视旅客前行的方位临时定线路,捎便道拉上一串乘客。

司机拉开车头右侧车门,上了驾驶座,车子贴着人行道从右往左开,跟中国相反。我心一揪,生怕对面有车撞过来。这是杞人忧天,反方向的车流都“唰唰唰”行进在我们右边的车道,撞不到我们。澳洲的城市建在丘陵上面,开在路上,时时在爬坡,眼前的绿灯真真切切地亮在咱眼睛上方,下一个红灯,也许就在咱脚底下了。司机座靠右,就是我们中国车的副驾驶位子,变个右转弯道忒累。上下坡也累,开自动档还好,老是上下坡,手动档够呛的。行在路上,我盼望走进一根单行道,于是乎,路上所有的车都从左往右行,我这才找到感觉,才不颠倒。

道路两旁的建筑风格介乎简易的英伦,欧式和现代化楼房之间。高楼密度大,样子有点像二十年前上海的早期高楼哥说:“二十多年前,上海只有国际饭店24层最高的年代,来这里看看真不得了啦!”我说:“我喜欢看路边的行人,多么安详,自在,轻松啊!

进得酒店,我们也置身于路上看见的众多高楼中的一幢。大堂没有我想象中的豪华,却整洁干净。澳洲四星级宾馆的豪华程度,好比是上海三星,四星间的夹层。不管人家是什么,市中心的酒店,我们也只住得起一夜。明天得投宿机场附近的酒店,至于后天除夕夜,也许还要睡马路呢哈哈!

上电梯得刷房卡,客房在几楼电梯就停几层,没卡,电梯不上行。这样一来,尽把闲杂人等留在楼下。客房的卫生间极干净,浴缸里见不到一丝上一任客人留下的头发,角角落落一尘不染,不像国内酒店,旮旯老被清洁工忽视。

拉开厚重的窗帘,向左前方远眺:蓝天之下,草坪和树林一路铺陈到海边,海港大桥在苍翠蓊郁的树冠中时隐时现。按地图的方位判断,假如我的右前方没有一幢高楼遮挡的话,悉尼歌剧院也遥遥在望了。我想,眼前这扇是北窗无疑。澳大利亚没有坐北朝南之说,无论东南西北,整日价阳光普照,躲都来不及,北窗也含海景呀!。

哥放下行李,坐在他的床里摆弄着照相机,说根本没觉得在国外,好像依然在上海似的,只是马路上多了些黄头发老外。

昨夜无眠,又在一万米高空颠簸了十小时,谁不昏头六冲的?可是,我们舍不得丢下这段下午的时光,只想出去看个饱。去哪里?当然是海港大桥,悉尼歌剧院啦!我没方向感,要带上地图。哥很自信他自己的方向感,说不用地图。去海港大桥和歌剧院,沿着我们酒店窗口方向走便是。

站在博瓦特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只听“呼呼呼”,一辆辆汽车的轮子挟持着风,由右向左呼啸而过。哥学着别人的样子,按了按行人红绿灯杆上一个黄钮,车流多的时候,要是不按这个键钮,人行绿灯不亮。不一会儿,随着“嘟嘟嘟”的盲人提示音,人行小绿人灯一亮,我们紧迈几步过了马路,到达威廉街的南面上街沿。

走过左边街角的酒吧,路面成了一段上坡路,道路两旁造着连体三层房屋,半圆窗尖顶,仿佛从欧洲搬过来的,大气了,好像一粒粒欧洲的种籽在澳洲的泥土生了根,破土发芽后变异成了新物种。

我上坡的姿势有点像袋鼠,弓起腰,微微前倾着脑袋,只是没有一根长尾巴,不会双脚并拢地弹跳。我还像在上海时那样斜背着包,让包顶在右侧肚子上,这里没有人这样的。路上少行人,我担心起来,咱全靠包里的东西活命呢!包里面,有张信用卡,三千澳元,护照,摄像机……哥说,大可不必如此,这里挺安全。你看,哪里有人用澳洲口音的英文大喊“捉牢伊!”上海方言“抓住他!”的?

正说着,马路中央走来一羽长嘴巴大鸟儿,只见它引颈踱步,自在逸乐,好像它不是一个肉身,而是一个移动铁匣子,刀枪不入似的。我们站在路边,看着它,恐怕它被车撞了?恰逢一辆放空的出租车缓缓驶来,司机转过脑袋,探寻的目光着我们,我朝司机微微一笑,表示我们不需要打车。同时,我对哥说,我们快点走吧。

哥的步速却放慢下来,他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打住了脚步。

方向出岔子了吗?

得问路。人行道的左侧有个门洞,里面是条深巷,一大一小两澳洲人,满身满头的灰,好像是位父亲带着儿子粉刷房子。那做老爸的听得唤他,问劳驾,这是去歌剧院的路吗?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快步走到人行道上,站在我们的面前,说不对,方向反了。得向后转,再走过一,二,三,四,五……个红绿灯,穿过一个广场,再前行,直到看得见海水。从这儿过去,步行差不多两公里路。他中等个头,圆脸,棕色眼睛,隆鼻宽嘴巴,咖啡色体恤衫的下摆包着个啤酒肚,满裤腿的灰。他悠悠侃侃地说着,特意放慢了语速,看着我的眼神里流露出疑惑,生怕我们不领会,随时恭候提问似的。他那热忱,耐烦的样子与其说是指路,不如说是给予一个熟人帮助。他的好心令我感动极了。我敢说,上海人遇到老外问路,最多也就是用手往该去的方向一指,补充一个大概而已。澳洲人,活雷锋也!

我们谢过他,窝着心头一阵暖,转过身,望北而行。哦,我明白了。哥的方向感正,正在北半球。一过赤道,什么都要颠倒过来。

脚不停步,游目四望。哥把海鸥牌照相机套在头颈里,没动过几张。又过了两个路口,哥突然改变了看法,说:“你看看,悉尼不搞面子工程,人家把钱用于民生福利了,实在

不知不觉间,我们步入一条通往圣玛丽大教堂的林荫道。在我们眼前,每隔十来步,矗立着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大树,它们的枝干呈灰色,光滑,硕大无的华盖在我们的头顶撑开一顶顶大帐篷,和旁边的树冠相衔接。我惊诧于它们的壮美。蓦然间,我明白了居住悉尼的理由,仅仅冲着这些树,也要来的。它们是什么树种呀?我浅陋,论叶子,比桉树小了点,也不是合欢树扇子型的大叶,想来想去,我更觉得它们是千年桉树。它们苍茫遒劲,近看绿幕纷披,远观绿障叠叠,像起伏的绿色山峦,一棵树是一栋建筑,扎根于南太平洋的大陆,每一棵树都是龙宫的定海神针哪!

 圣玛丽大教堂的哥式尖顶双塔楼直刺蓝天,人类用哥式的卓越高耸昭示上帝的威慑力和慈爱。在她的旁边,演绎耶稣圣诞的小小舞台还没有撤去。大教堂边一条较窄的林荫小道上,有人架起大提琴,身边一个给伴唱。虽然听不见悠扬婉转的乐声,我被歌者的怡然神情,被那副悠闲安适所感染。即便是旁边通衢上忙碌穿梭的人群,快速驶过的车辆,都干扰不了这恬淡清静的小天地,这片都市边缘的桃源净土。悉尼是性情疏放人的天堂啊!在这个美好的下午,这么一个自在无为的生活状态,令我顿悟人生很可怜,人活着很累,别太折腾自己,别太辛苦了。中国人就知道挣钱攒钱子女教育,自身医疗,养老所需毕竟有限,也不知道拿那么多钱做什么用?正看得出神,大教堂宽敞的木拱门前飘起白色的婚纱,一对中国的年轻新郎,新娘跑来拍结婚照。

哥说,澳洲海上大岛,没有天敌,少竞争。你看,人无所顾虑,故而悠闲。

路上多游客,我们同一方向行进的,又多是年轻人。短裤汗衫,吊带衫满眼皆是。不时从岔道上出来一拨人,说着中国话,他们的样子又像是从一个单位里出来的,莫非是一拨公费旅游者?眼前的情景告诉我,距离海港大桥和悉尼歌剧院不远了。

眼前一个十字路口。道路的右侧种着一丛椰子树,远远望去,高高探出的长柄叶子擦着闪闪发亮的三层大贝壳。悉尼歌剧院到了。

真是人山人海,澳大利亚一半人都集结在这里啦!蓝天下的歌剧院,又好像是几片洁净的白云。距离歌剧院还有几十米,我迫不及待地跑到海边,目光越过护栏,饱看湛蓝蓝的海水。微波鼓起柔软的细浪,那海水真蓝,蓝得好像一不小心把靛蓝色打翻在了海里,靛蓝色翻个跟斗,又倾覆了天。

日头很热。头皮晒得痛,还晕。我怪起哥来:刚出宾馆大门的时候,我要回去拿防晒帽,涂防晒霜,你嫌麻烦,不让去。这下可好,都晒成脱皮乌龟了!事到如今,埋怨也没用,我急于找个遮荫处,只得进了歌剧院再说。于是,我弓起背来,拾级而上,忍着暴晒,蹬啊蹬的,直到了台阶的顶层,眼前正对着一大块又高又宽的蓝色玻璃幕墙,一切都暴露在太阳底下。抬头一看,玻璃幕墙上方,正好是一大爿蚌壳片,日影把倒置蚌壳的外倾部分投向蓝色的玻璃幕墙,弄成一道“屋檐”。我躲在“檐”下,可“屋檐”太高了,依然没有遮荫,依然暴晒。歌剧院老旧了,油漆剥蚀处,钢筋透出些锈色,像一个不做皮肤护理的中年妇人。

哥携着他的海鸥牌照相机,眯缝起双眼,说,歌剧院几十年前造的,代表世界建筑奇迹的先驱呢

热得受不住,我只想亲水。手搭凉棚,我望见脚底下的海,海里帆影翩翩,悠然浮荡,轮渡在破浪前行,船尾巴打出一条白色的水花,拖得跟彗星那般长,看了令我望梅止渴,我说,我们下去,乘摆渡船。

下到地上。这么闷热,我们怎么也没力气登上海港大桥,只得遥望着它凌空飞越到港湾的另一端。

总算上了摆渡船,翻滚的海浪像开了锅的米烧粥。为看得过瘾,我和哥站在船头甲板上。

摆渡船在动,移步换景。远远望去,悉尼歌剧院宛如一朵盛开在蔚蓝海面的洁白水莲花,可远观不可亵玩。她背衬明净蔚蓝的天,姿态典雅地浮在海水之上。她的主楼蚌壳两排共六瓣,后面一瓣比前面一瓣竖直,突出层次感。宛如张开蚌口,吐出一粒粒名贵的海珍珠,让启唇换气的歌唱家唱出珠圆玉润的天籁之音,飘荡在蓝天碧水间。在她的前面,千帆浮过,摄像机静候,照相机咔嚓,横看成岭侧成峰,妩媚各不同。我想,建筑物主题选得适当会带来不同凡响的效果。这栋建筑,妙在歌剧院,迎合了人们对艺术的向往之心。同样的建筑,倘若当初没有赋予她歌剧院的灵魂,而把她称作股票交易所,或农贸市场,或某某工厂,那么,她的浪漫气息和名气便大打折扣了。

海湾里,悉尼歌剧院和海港大桥遥相守望着,脉脉的流水送去彼此的顾盼。过往的帆影,如织的人流用“咔嚓咔嚓”拍下他们的一幅幅合影。也许哪一天,上苍垂怜他们的可望不可即,降下恩宠,让海湾一天天变窄,把悉尼歌剧院和海港大桥一点一点地挪近,直到将他们合二为一……然而,我以为上苍大可不必如此。无果的爱情之花显然更令人眷怜,扼腕之唱伴有令人心动,迷醉的装饰音。悲剧之美固然令人无可阻挡,然而,彼此倾慕的男女是人生最好的朋友。

外面海风吹得冷,我躲在玻璃门后面。哥还在船头顶着风一连按着快门。

“美景妙不可言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金发的中年西方男子向我微笑着。我礼貌地回应:“是啊。”

他是新西兰人,作为澳大利亚的姐妹国家,新西兰的风物很像澳大利亚。

我说:“我从中国上海来的。”

“你们来澳洲几天了?”

“今上午刚到。”

“哦。很累?”

“是,累。”

“飞机上睡得着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怕听到自己疲倦的说话声。我说:“海水真蓝。怎么有那么多的蓝颜料打翻在海里了?”

“说得好。”新西兰人连声叹赏,咧嘴一笑。

踏着水波的节拍,摆渡船一脚高,一脚低地跳着舞。驾驶舱里空了。驾驶员设定程序后,倚靠着驾驶舱的门,跟人聊起天来。

船边的水花渐次开成了一小一小朵,摆渡船不再乘风破浪。在一阵平稳的浮动中,对岸金色的沙滩上,追逐嬉戏,互掷沙球的人影清晰可辨。沙滩后面的街道两旁呈现出英国式尖顶房屋外墙的三角形木结构。

新西兰人说,对岸是Manly小镇。冰激凌忒好。

很遗憾没有时间下船品尝冰激凌。船回悉尼港,也没调头,只把船头当船尾,一路倒回去。螺旋桨打出的那簇白色水花,宛如蓝天夜空里的火树银花,飞溅的泡沫里跳跃着几尾银雪鱼儿。海风也不像来的时候那么大了。时间似乎太快,让我来不及饱看,船就靠了岸。上岸了,映入眼帘的景物统统是一色的蓝,鼻子里尽是新鲜鱼儿的呼吸。

上了出租车,哥坐到司机左侧的位置。这个位置和司机之间,没有像上海那样装防盗挡板,跟司机说话忒方便。哥说:我们从中国上海来的。上海是一座现代化的都市。澳大利亚出租司机说,是呀,常在电视里看到上海。我说,我们还不习惯从右往左行驶。司机说是呀,也许澳大利亚是世界上仅存的跟英国一样行车的国家。车到博瓦特酒店。司机挺道地,特意往里开了一段,一直把我们送到大堂门口。对我们说祝玩得高兴!

我们谢过司机,回客房,烧碗茶吃。热水一暖胃,顿觉饥肠辘辘起来。走,找吃的去!

坐进街对面那家咖吧兼西餐厅,我对堂倌说,想吃澳大利亚菜。堂倌挠挠头皮,半天说不上澳大利亚菜是个啥,末了只好说,吃公司三明治吧。行吧!反正我们饥不择食,索性用薯条三明治对付过去。

等上菜的功夫里,哥犯了烟瘾,跑到饭店门外过瘾去。

街上的垃圾桶连着个烟灰缸,不锈钢直筒型,哥一看就会,弹进烟灰,站在那儿往蓝天里吐着同样蓝色,却变了味儿的烟圈儿。

一会儿功夫,哥精神头十足地跑回来,报告新鲜事:“你去看呀,垃圾桶边堆了好多吃的!”

一阵狼吞虎咽,我几乎扒完了眼前那盆三明治,嘴里塞满薯条,嗫嚅着:“有这等好事?行啊!我们去拣来吃,好省下以后几天的饭钱了。哈哈!”

玩笑归玩笑。一等哥哥吃完,付过账,我俩急吼吼地闯到门外,暴殄天物的新鲜事不能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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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2023-02-02发表
凌耀芳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国内的文学刊物上曾拜读过她的作品,不想在澳洲也能寻得她踏足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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