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了,沙暂歇。顶上的天儿见亮,四方的天仍旧灰蒙。贯穿南北的107国道俨然一条风沙的走廊。往返保定与涿州的621公交车,车体有擦拭过的痕迹,但窗玻璃上仍敷着一层细沙。出行的人很多,须臾间车厢就满员了。兔年的开端,似乎一切皆是颠倒的。两个早春二月,持续的倒春寒使得气候紊乱不堪。西北面绵延的山脉挡不住风沙,也无力阻挡大股的寒流。临近谷雨了,算算已是阳历四月中旬。山那边还在飘雪,早穿棉袄午穿纱的时令在延续,且看不到尽头。坊间人说“天病了”。众多的旅客还裹着羽绒,麻木的表情掩饰不住眼神的困惑与无奈。风沙频繁来凑热闹,高天呈黄,日头仿佛被沙化了。公交车开的很慢,沿途各个小站都停,六十公里的路,耗费达两个钟点。车入古城,谁知城里的沙情更重,林立的楼厦间,黄沙浮弥,能见度远不及城外。
访古城对我来说意味着一次朝圣。龙车凤辇、皇帝、嫔妃、八宝菜、李鸿章、吴佩孚、总督府、马车、狗腿子、洋枪洋炮、西大街、日本兵、大牌楼……四五岁时祖辈就给灌输了太多古城故事。青少时看过的《播火记》《野火春风斗古城》等近代书籍电影,使这座府城石雕般坐实在我的脑海里。
此访,初衷为拜谒一位剧作家和一场期待的团聚。不想出入间,落得三落。
一落的士哥
“他妈的,中国没好人!”一句石破天惊的吼喝,我几乎整个瘫掉了。车内回波震荡。彼时,我正穷尽脑液想象燕昭王当年放牧战马的场景。没想到眼前杀出一真猛士。我从历史中醒来。“他妈的中国没有好人!”车主再次补骂。我惊悚前望,这才看清前边的驾车人,是一个体魄彪悍的年轻人。剃小平头,黝黑面皮,脖子粗挺,凶蛮,骄横,气场爆棚。我颅内的脑流量倾泻,紧张感骤增。我别无二选,试着与他搭话,勉强装出镇静的样子,尝试了解他的叫骂从何而来。我明白自己的处境,身下的坐骑显然是他的地盘,他主宰着一切。他蔑视地并不看我一眼,先是忿恨地大骂近年兴起的网约车,海盗般断了他的财路。接着余怒未消地叫骂,几天前一个人耍赖不想给钱。起因是过去的燃油汽附加费是0、5元,现在改成了1元,可他因为马虎,车上贴着的还是0、5元的旧标识。乘车的人坚持按老规定付钱。车主讲述经过后,余怒未消,咆哮到“要不是他的家人求饶,我非把他丫的拍成驴肉酱不可!”我开始劝解他,他仍是满口脏话,暴烈不休。他飞扬跋扈的莽人勇夫摸样像是哪路?我一时猜不透。过了会儿他口气放缓,告诉我,他娶了媳妇有了孩子,火气扳多了。说到这里,他神采飞扬,一副嚣张得意的样子,开始抖搂起自己的光荣历史。他说二十多岁就开出租,打过无数次架,不止一次从车上直接将人踢出车外。我的后脊梁开始冒凉气,有点坐不稳。人在他手里,我只得借助他的话题继续安抚他,不为别的,只求自保。如此浑身匪气的司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瞅着他那鲜明的匹夫形象,感觉又很有几分趣味,我暗自猜想,这主儿莫不就是当年“保塞军”变异来的后裔?这座城最初可就是赵匡胤的这支队伍冠名的呀。既是古城必有所积淀。我边与他交谈,边睁大眼睛扫描识别窗外的路标街牌,盼着早点结束这趟行程。我说与他打架的代价是高昂的,既然已经结婚生子,就该把持自己,好好过日子,多为家庭孩子着想。提醒他路上产生纠纷可以报警处理吗。谁知当听到我提起警察,他再次暴躁起来,咆哮他不怕找事,“我好不了,谁他妈都别想活!”我的心再次提溜到嗓子眼。
还好,险情戾气也是有天花板的。目的地的街牌终于在迷蒙中闪出了,有限的空间搭救了我。扫码后,我匆忙下车。刚打开车门,车主忽然出声,我吓了激灵:“钱没给够?”他一动不动对着挡风玻璃说:“抱歉!我刚才说的话你别介意。”我很意外,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实锤否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民间俚语。他扭头望了我一眼,眼光复杂别扭。也许此刻他萌生出一些新的看法,也许觉得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生人太过不礼貌。但我其实早已宽谅了他。我明白在他有限的生活圈或者国度里,他碰上了太多“不好的人”。他是可怜的、无助的。他能做的就是发泄,凭借一身蛮力抗争。
进城就给了个下马威。我还没定下神来,再望时,他的车已消失在百米外的浮尘里。我确信车里还捎带着我的体温……
二落古莲池
尽管黄沙未尽,辉煌的落日霞辉还是浸染了狭长的马家老街。路边的餐馆里,与老作家的一席畅谈,使的古城慷慨地送给了我一个睡意深沉的夜晚。
我坚信文学与音乐一样,同样具有疗愈的功效。
第二天,履行下一个约会前,行程有了120分钟的空挡。我决定重游古城的文化地标——莲池书院。它与我住的贝壳酒店也就隔着两条马路。
经过著名的大慈阁后墙,老远就望见天主教堂灰色的塔尖。穿过斑马线密集的人流,我抬眼望到了古迹牌匾。周围就是古城最繁华的商圈,商超商厦结群。与喧嚣热闹的生意场不同,古莲池大门前是清静的,购票者稀落,倒让一向害怕拥挤的我有几分庆幸。一名着蓝色制服的门卫看上去很悠闲。作为一个半拉子读书人,游莲池是怀着一种别样情愫的。我跨过民国大总统题写的匾额,绕过假山,下意识地直奔塘池。观池是我的第一渴求。但是距离水池五六米远时,我不由地收住了脚步。我惊愕地看到,眼前的莲池漂浮着大面积的枯叶与浮游物,池壁下涌动着波浪状的绿藻。整个池面污浊不堪。这是记忆里的莲池吗?我有点懵。再看,确认我的眼睛不花。这与我想象的一池碧水落差太大。
我不敢相信地环顾左右,观察到持续十多天的寒流风沙对园区的侵袭伤害远比园外严重,亭榭廊檐林木无不披着一层土黄,平增了几分晚秋才会有的萧瑟。面对眼前的现实场景,我还是慢慢恢复了理智。记起日前央视还在播报,几百里外的关外和内蒙古草原都下了雪,举头可见的大山那边也有雪降。两个早春二月,异常多的寒流覆盖下,接近北方山地的古莲池不可能这么早地露出荷影。客观原因找到,惊诧就容易消解了。我蓦地想起,此池最初不就是叫“雪香园”吗。说不定770多年的光阴岁月里古池真得就发生过多次雪映莲蓬的奇观呢?
我转身向别的景点走去。廊桥掩映间,我发现有供游客浏览的室内展出,忙奔过去。此时已没选择了,期望值调试到最低,只要有可看的就行。但在我接近目标时,我又不得不止步了。眼前窄小的空间里,一伙人占据了整个地盘,正拉开阵势拍短视频。游人几乎无法靠近。我只得放弃,移步他方。穿过一个曲弯的走廊,眼前是一片面积大许多的草皮林地,林地那边一座假山空洞外透出一个新的展室,正开着门。好不容易又觅到一处景点,欣喜地我快步踏上草坪小径。结果行至中途,又踩雷了。就听老远有人高喊:喂!绕开!绕开点!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确信喊声是朝我来的。再抬眼观,远处树下和山石上已支架起好几部机位。草坪另一头,一位浓妆妖艳的红裙美女,正准备在我占据的小径走位表演,一支更浩大的队伍在贴身伺候着。我误闯禁区,没头没脑进入了人家的镜头。我忙仓皇退出,狼狈的如同干了一件丢脸的坏事。至此,我已没有心情再游览下去,时间也不允许我再如此浪费了。我决定抽身,中止这次游览。余下的时分,我把眼睛都用在寻找僻静地,躲避拍摄现场上,怕再惹出讨人嫌。我边回返边打量沿途园区,发现整个园子里都是成群结伙拍片搞直播的男女。他们直播的不是古莲池,整个书院都化身成廉价卑微的道具。他们不停地喊叫着跑来跑去,驱散着靠近的游人。
我的心像是块假山上脱落的石头沉入到莲池底。
我无感地再次遥望向书院更深处,看到喧嚣背后的扇扇红漆大门多是封闭的,静默无言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内外没有一扇门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时间过去大半了,我不能再逗留。路经水池沿时,我眼睛仍心有不甘地再次探向她。满院声光电的浮光掠影,喧闹的声浪扬起扬落,古池院却和我一样孤寂,满脸愁容,但听不到呻吟。她像个缺少儿女关爱的老人。有点蓬头垢面,可依旧骨骼坚挺,古城精粹的神韵犹存,无言地述说着无尽的沧桑。
我的心荡起一波怪诞的涟漪,我想起古莲池还有另一个有趣的名字:“氺鉴公署”。意为鉴身、鉴心,说白了是一面照人镜子。她岁数很大,承载的很多,只是今刻的水面是惆怅黯然的。
回至大门口,我的心很空。此次入园,既未嗅到荷香,也未闻到书香。至于《临猗亭记》所描述的“帘户疏越,澄澜荡漾,鱼泳鸟翔”断无影踪,仿佛全都隐身退回到历史深处去了。三十块钱的门票,购买了两次逃逸,愚人节都不带这么玩儿的。“怪谁呢?都怪点儿不对吧!”我检讨自己。异常的天象下,幼嫩的莲角这会儿岂不正深藏淤泥里躲避风寒?至于渴求的那一泓池水,就更是一厢情愿了。别忘了,世人给莲荷的定义就是“出淤泥而不染”。倘若莲角出自清波,岂不是乱了黄道朝纲?古池院是冤枉的!
大门口的牌匾重新高耸在眼光里。带者一身恓惶不安,我正要出大门。突然,一个拎着拍摄器材的青年从我身后快步冲过来。他额头冒着汗液直奔大门外,急切地扫描大门周边的景致位置。忽的,他发现门前划有黄色禁停线的地面中央独独地停着一辆轿车,正堵着大门。这辆车显然妨碍到了年轻人,他立马不满地朝向门卫问:“怎么把车停在这里啦?”瘦高个子门卫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撇了对方一眼:“没办法呀!当官的,我惹不起!”门前就是临街的广场,他回的漫不经心,声音却当众抬高了度数,还故意拉长了音腔。
这最后飞来的一幕,没有脚本,算是此趟莲池行送给我的意外收官吧。
三落网约车
十五世纪中叶,两位保定人王实甫、关汉卿分别写出了元剧《西厢记》《窦娥冤》《蝴蝶梦》。至今,不仅原剧的古弦音仍在流传,现实也从未停息翻拍续写千年的剧情。
余程单纯,该是一次团聚慰藉之旅。主家的平和,恢复中的日常,让我心安不少。悲欢离合人间是常态,生活还得继续,更有古城丰盛菜肴的加持,温情冲淡了一切。
人间没有不散的宴席。临别,主人执意为我叫了一个网约车。未等我多想,一束白光飘然而至。由于昨日乘出租的阴影、余悸还都在,上车的一刻我不禁心头微颤,但我不能让送行的主家看出。坐上车,我顿觉出这辆车的异样。车内格外整洁,座位舒适,飘游着淡淡的香水汽,一种高档讲究的氛围拂面。我是车盲,从未辨清过车的品牌型号,但我仍能感受到这辆坐骑的非比寻常的身价。更出我预想的是,车主谈吐从容,分寸有礼貌。去往长途客运中心的车程要穿城而过,单调的旅途是很容易产生交谈欲望的。我与车主很自然地攀谈起来。我们先从不时飘过车窗的杨絮说起。我说,这是自然现象,树木也要繁殖,大家应该接受它。他平和地道出自己的不同见解,说飞絮不禁给人们带来烦恼,更危险的是容易在城市里引发火灾。我确认,对方的城市意识比我强。我从后座看向他,这是一位成熟、干练外带几分儒雅的中年,个头不是很高,微胖,但挥洒着一种见过世面的不凡气度。尤其是他的嗓音浑厚,说话沉稳、谨慎。话题切入轻松,乘车环境大为改善。我问他,开网约车是你的副业吧?他淡淡地答,“现在是主业”,语气中含着隐隐的苦涩。他好像在回避什么,不愿意深谈这个话题,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接续起先前的话茬儿,说他曾几次提案……讲到这里他略沉吟,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事情都在落实的最后一公里被“理解”掉了。我也曾有过短暂政协工作经历,明白他的话中意。我问他,你是政协委员?他马上颔首,确认做了两届。这会儿,交谈的角色轮换,主角易位给对方。
车驶过立交桥,前方呈现出更开阔的市区。望着窗外的街区人流,我的思绪再次飞扬,穿越到千年春秋之外。相比这片土地的历史风云,保定这个名号太年轻了。与众多崛起的城市相比,它也不是一座大城。它的重量在于它的古老。古城所辖的疆域内,曾建有两个国家:中山国和燕国。那时的保定城不过是燕昭王的马场。星移斗转,潮涌兴衰,曾经赫赫有名的君王国度,早已化为古迹灰土,就像古城刚刚回飘的埃尘黄沙,任由长风吹起吹落。气氛升温,谈兴渐浓。他接着讲起慈善,述说做慈善的种种无奈,尤其到外地做慈善引来的种种困惑。话题内容一下子升级到高阶。我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以更加敬重口吻问他,“你过去肯定有过自己的一番事业吧?”他沉默良久,随后像是打心底里而的长出了口气,痛快地承认,他是搞企业的,曾取得不错的业绩。前方闪现红灯,他停止了话语,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分明泛闪出湿润的亮光。车缓缓驶过路口,我没有再主动问他。当今,谁的身上没有伤疤?谁的身上又没有痛处?
车内陷入沉闷,一种阴郁的气息弥漫。车出闹市区,路上车辆不再那么拥堵,相互拉开了空间。我想摆脱眼前的不安,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看到沙尘未消的古城,马路更宽阔了,楼群更高大了。尤其是绿色多了,沿途的植被更繁茂厚实。正值三春,虽然枝叶上都敷着细沙,但纷簇而出的新绿是掩盖不住的。沙尘肆孽,节令仍在前行。我收回目光,正想寻找别的话题,缓解眼前的压抑。对方却率先开口了,他告诉我,他的企业遇到了困境。后来,他去了新疆,想在那里开辟一番事业。结果……又以他这个企业家无法抗拒的因素失败了。讲这段时,他并没激动,神情反倒是开朗的。但他的嗓音微抖,愈加低沉。我知道释然中他在努力控制自己,时间虽然能稀释一切,但他也不愿意将隐痛完全暴露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乘客。
不觉间,车拐了个弯停下。我还沉浸于时才的话题中,抬头看,原来已到客运中心大门口。望去,站内好像人并不多。
我们相互道别,轿车宛如一道白光,气派地带起一阵风,旋即潇洒地飘去,直向古城深处。我停在原地,久久眺望他的背影,惋惜中仿佛有什么话题还没有谈完。保定本是一座驿站,往来如烟,古今络绎不绝的过客游人一直续写着不尽的兴衰史。我们每个人自己又何尝不像是一粒微尘。
远方的天际,与来时一样灰蒙,西北面的山脉仍隐遁不出。要回家了,我不知道今晚会不会起风,沙尘还会不会再来。几分凉意上身,提醒我得紧忙进站去寻找自己要乘坐的下一辆车……
本人尤喜一字:落,它有三读:la、luo、lao。就以此为题。字义含混,看官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