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老太芙劳拉,是早年从新加坡移民来澳的华人,个子不高,短头发,圆脸,看上去是属于比较有文化素养的那类精致老人。她腿脚不好,但每每遇见我们几家华人邻居总要驻足聊上大半天,甚至大老远地扬起手臂招呼着让人过去,或者她过来,全然不顾对方是否有急事要做。她似乎生来就是个退休老太,生活中从来没有比聊天更要紧的事,我因此平日里很怕遇到她。
几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我在院外修剪树枝,干得正起劲时,忽听得背后有人说话:“在修Garden呢,这么勤力。”听出是芙劳拉的声音,我冲自己做了个鬼脸儿,只好停下手中的活计,陪着笑转向她,心中暗自提醒自己要耐心些。她站在马路边上,一副只是路过打个招呼马上就要离开的架势,不用我插话,一个人滔滔不绝地从Garden聊到房子,又聊到装修,再聊到房价,从而聊到邻居,聊到小区……其间我只是找机会提醒她往路边靠近些小心车辆。她身体向前挪了挪,一只脚搭在路牙上,用手轻抚着膝盖部位,想必这便是她那条有毛病的腿。之后她继续聊,将时间退回到了两三年前,甚至更远,聊疫情,聊封城,聊打疫苗……
她虽然是个讲国语的华人,但用词和语气显然不是我熟悉的从大陆来的那些老人,而是在我年青时非常崇拜的那种回到国内投资或任职外资企业高管的归国华侨的口音,这也促使我对与她的闲聊有了多一分的耐心。
老实讲,我现在做的修整Garden的活儿,还是受了她的影响的,因为我经常见她在自家矮墙里外,拖着一条不大灵便的腿,弯下身子除草。她家和我家斜对着,处在一个十字路口的对角上,房子两面临街,因此墙外的草坪比别人家多出一倍,在那样一片很大的草坪上,这个小老太的身影显得单薄而无足轻重,让人感觉她若是再把身子降低一点,人就差不多要和墙边的低矮的植物一样了。然而她一直坚持着,就像一只小兔,无论晨昏,只要一有机会就来到那片草地上,咀嚼采撷来的食物,或是不停地刨坑,经营着自己的洞穴。
就这样阳光下我们相对站着至少有半个多小时了,我的头上被晒出了汗珠。我索性把工具仍在一旁,望着她那没有倦色又仿佛自说自话的神态,一时间居然感觉有些温馨起来,在这因长达三年的疫情肆虐中已经习惯了宅家独处的日子里,如此长时间热闹的聊天显得相当的美好。
芙劳拉是和她丈夫住在这里的,两个女儿都已结婚在外面单过。和附近其他几对老年邻居一样,无论是洋人还是华人,平时很少见到老先生们来到外面,在小区活跃着的总是这几位老太太。人到了这个年龄,身体上需要从外界汲取更多的能量,比如晒太阳,内心里却需要向外界输出更多的心声,比如现在的芙劳拉。
芙劳拉和丈夫过的是二人世界,但与年青人的二人世界不同,他们没有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面对相依相伴了几十年的彼此,语言已显得多余。在他们那方寸之家里,有的全是岁月的沉淀,包括他们的容貌、举止、眼神……如今,他们已经活得相当从容了,就像眼前的芙劳拉,她那滔滔不绝的唠叨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丝毫的顾忌。她面对的已经远不止我一个人,环境中的所有事物,这条街道,这片房舍,树上的鸟儿,花间的蜂蝶,都成了她倾诉的对象。小区的变迁,邻里的更迭,乃至华人与洋人的文化融合,家国大业,世界风云,都从那张不知疲倦的略显干瘪、周边布满了细细的竖型皱纹的嘴唇里倾倒出来。我惊异于她谈话内容的丰富与生动,觉得自己也成了周围景致中的一个物件,和身边的房舍院墙、花树虫鸟们一起聚拢过来,成了芙劳拉的忠实听众,就连天上的云,也屏住呼吸,停止了移动,以它那晶亮的目光注视下来。此时的我觉悟到:人生真的很美好,世界值得欣赏。
她从未和我谈起过有关宗教方面的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信奉上帝,但我一直觉得她该是一名基督徒,她对周围的人和事从无抱怨,有的只是善意和包容,假如耶稣的十二门徒中有一个女弟子,想必就是她了。《圣经》里说:“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开门。” 她在向周围人敞开心扉的同时,也似乎在寻找着一条救赎之路,好让所有人均得平安喜乐。
那次会面以后,我和她相遇的次数忽然变得越来越少了,也不再见她弯腰在屋外除草。后来得知她先生不久前去世了,她自己的腿脚也越发的不灵便,联想到近几年街坊里其他两位独居的老太太一个被儿女接走一个进了养老院,不由得心中升起惦念。
再次来到外面修剪树枝时,抬头看到芙劳拉家那幢安静的房子,怔怔地思忖了半天,竟想不起以往她都对我唠叨过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