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小城,喜欢逛早市的人不少,逛什么却不尽相同。笔者这块比较资深。久逛生情思,遂给满街逛市人分为三个流派:一是纯购物派,这拨人士多肩负生活担子,是客流的主力军。他们像云南热带雨林中的长臂猿家族首领一样,每天早晨都要辛苦地为一家人的餐桌备齐所需,早市就是他们要采摘的浆果丛林。二是半买半逛派,此派以遛达为主,形神似果敢的山地猎手兼小城美食家,碰上中意稀罕的珍味佳品,就抢先一步不惜成本捕获,捎带脚带回家尝鲜,干的是锦上添花事。三就是我这样的逍遥派了,不带任何具体目的,逛市与食无关,与购无关,纯粹就是一个裸逛,属少数派。三流凑齐,就构成了早市整体的人文景观。
一座小城,大清早,能把如此多的人唤醒聚到一堆儿的也就只有早市了。
每日熹微初露,远处的街灯还亮着,混沌不清的市面就人影绰绰有了动静。半黑半明中,一缕灰白的蒸笼炊烟率先掀开了早市朦胧的面纱。等不到红日升高薄雾散尽,须臾间空寂的地面上就魔性地生成一个人声鼎沸的市场。狭长的街筒子潮气、雾气、霉气、腥气混杂,百味俱全。这里没有太多的规则讲究,没有斑马线、红绿灯。人们从远近的楼群巷口钻出,穿戴随意,浑身上下还飘散着昨夜的倦意,慵懒地打着余剩的哈欠。尤其是到周末,窄窄的街市,三步五步就会堵停,但没人抱怨,仿佛来了就是过堵瘾的。与四面蜂拥来的早市人相对应的,便是大地湖泊的最新出产了。除了部分常年从事倒卖的固定摊贩,更多的是来自城外广袤乡间的菜农业主。他们无疑是早市的主角。多数人在天际还闪着冷星的凌晨就开始动身了,大家踏着泥路田埂越过水塘沟渠,以跨代的混搭运输方式将采下的鲜货,力争赶在天亮前搬运进城。货摊的摆放由曦光线条的挪移来划定,谁来的早谁占据最好位置。常常是城里人还沉沦梦境中时早市就孵化成形了。而初夏的早市那就更早了。街市两边,挤得满满当当,但自然有序。“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的无奈叹息,往往是这会儿摊主和顾客发出的一致的惋惜声;业主为没能占到理想摊位而追悔莫及,采买人因落后一步没买到心仪的菜肴而懊恼不已。
早市自有早市的气质,沾带着泥土,挂着曦露水珠,是鲜的标配。有的还故意炫耀叶片上的虫眼,以此作为名片抬高身价。各类乡野菜品水滢滢地摊摆在地面和人们的腿脚边。菜农们将劳累的印痕叠折藏进密匝的皱纹里,争先仰着憨厚的笑容介绍着自产。一切都是零距离接触。这里不分什么阶层、高低、贵贱。菜置低处,人皆躬身。熙攘的吆喝叫卖声中,白菜萝卜,鱼虾水产摊前,不管是工程师还是保姆,老板还是打工仔,各类人等一样的俯首颔头,讨价还价。众生在弥漫着浓郁乡野气息的街市难得的实现了共生共情。
我自己也时常纳闷儿,来逛早市的三个流派中,人家前两拨多少都带着采买的营生,而我这个不沾锅的裸逛人,日日乐此不疲,所为何来?莫非就是来贪图热闹接地气的?这成了我经年自讨的不解之趣。
几年前,我曾为早市写过一篇散文《乡音汇聚的河流》。那次是偶然被早市生动庞杂的土话乡音所震撼所迷倒。但多数时候我是无心的,悠闲空落的。如果说非得找出一条因由说服自己,那大概就是冲着那一街的翠绿而来吧。一年的早市我都乐意逛,各具特色,初夏的早市无疑是最绚丽的。星移斗转,春夏置换,阳光雨水愈加强劲,田里各种作物迎来强势生长的拔节季,以绿为主色调的水菜,正是绿的最鼎盛的时期。各方嫩苗幼芽皆已长高长壮,发育成形,以更丰沛的姿容颜值,更浓郁的天然像素,齐汇早市。那可真是争奇斗艳,各领风骚。这时的绿,该是一年四季最经典的绿,最纯粹的绿。浓度、亮度,饱和度,皆是春绿和秋绿无法比拟的。绿之深、绿之浓,构成了初夏早市独有的主题;一枝一叶摇曳起伏的皆是大地深重不息的呼吸,时令的菁萃,不可复制。走进早市宛如沉浸绿的世界,满街的绿物静止时乍看上去堪比田园博物馆里的凝晶雕塑品,又像是地垄里种出来的北极光,分外炫目。往往此刻,人也绿化其中了。奇妙的是这些看似相同的绿,过夜之后,换茬重新上市却又不是昨日的绿,充满了科幻感。
我循着小市特定的步律,缓缓穿行在人从间,时走时停。这档口一个人的步点会决定一整个早市人的步点快慢。忽的,耳畔传来清雅的问话声,“这鱼老了吧?”问话声清晰,我禁不住驻足,扭头瞧,见身旁是一个售卖活鱼的摊位。一位脊背佝偻身穿宽松布衣的老妪,正在与忙碌的女摊主对话。她的嗓音声线有点个别,亮堂中又含着淡淡的沙哑,混合出一种别致的音效,举止打扮像是另一方山水中人。纷乱吵嚷的声浪里,老妪笃定地把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年轻的女摊主手里抓着一条刚从水里捞出的鱼。老妪的问话显然让女摊主有点懵圈,她睁大诧异的眼睛,仿佛听到天外访客。愣怔中,她茫然不解地回怼老妪:“你说什么?”随后很不满地呛道:“我卖鱼十多年啦!没听说过鱼还有老的!”老妪喉咙咕噜着,想继续分辨却一时语塞。摊主手中的鱼在急切地摇头摆尾,扑腾起一串串明亮的水珠,打在周遭人们的衣襟上,溅湿了路人的鞋面。它似在喊救命。地面上铁质水池有限空间里游动着成群的鱼儿,不断地翻跃腾空扬起道道白条浪花,像是在奋力声援同伴。它们无疑是这个早市的精灵明星。现场出现短暂的僵持。哑声的老妪仍找不到合适的话口,一副尴尬无辜的样子。女摊主赌气地撒手将掌中的鱼快速放归水池,看她那一脸半嗔半怒的表情,她的卖鱼经历中似乎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奇葩挑剔的顾客,怀疑碰上了精神病患者。一拨新的买鱼人涌上前来,那不知如何是好的老妪悻悻不甘地被挤进人涡中,不见了影踪。
我的身子也被拥挤的人潮推离原地。可老妪与女摊主关于鱼的这番争执,却像是骤然升腾的水雾一样灌满了我的脑壳。离开鱼摊,我已看不清早市的面貌,几次回望看那老妪是否又回到了原地。一路上我的思绪一直被鱼咬着。“鱼会老吗?” 说实话,平生我还是第一次听闻到这样的话题。
“老”是人间语言,与岁月有关。关于鱼事我是愚之又愚,只听说过鱼远比人类古老。上网搜索,得知地球鱼类,许多鱼命短的难以置信。一般的鱼寿命侧在二至二十年左右,长的可以活到百岁,而深海鱼最长寿命能达五百年。这些数字吓了我一跳。既然有年龄就该有衰老,照此理那老妪问的虽是刻薄,可并不框外。字典中,老与少相对。“老”的概念深度嵌入百姓的寻常生活。“老”是“衰”的代名词,意味着去鲜去嫩。百姓购物除了“老姜”“老醋”“老酒”等一些年头物外,多是要择选鲜的嫩的来买。物象之外,人也会老。可这毕竟是人世的道理,在鱼世里能行得通吗?我没底。反观那女摊主,其回呛的很是合乎常情,至少在这个早市里会叫的响。小城人买鱼通常分的是大小,没听说过分嫩鱼老鱼的。我确信逛市购物的三大流派中,多数人没有这个概念,也从未见过有那个国度颁布过这样的“国标”。那么,这样是不是就证明那多事的老妪所问荒诞呢?我想也不是。既然鱼有年轮,也有死亡,逻辑上讲就该存在由少到衰的过程。
本土早市有着悠久的历史背景,它是传统农村大集庙会的缩减版,至今保留着早期人类从事商品交易的原始痕迹。如今的早市虽历经千年蜕变,但仍是地摊经济,宛如现代化商超海洋中的离岛。每一个早市小街都是当地风物的聚散地,历史越悠久承载的就越多。人们从中可窥见往昔的岁月,旧日的风情。它还是一条永难枯竭断流的怀旧小溪。而这正是它免遭时代淘汰,仍保有一席之地受不少民众青睐的重要成因。
有人说早市里蕴藏着许多故事。老妪、摊主与鱼的风波,似乎验证了这一预言。她们的话题仿佛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地面,亦或是来自两个星球的隔空对话。老妪问鱼老不老,等于问大海老不老。至于那摊主的回答看似世俗,实则完全消弭了鱼的年龄概念,直白中含带玄机。她好像也在向不近人情的古怪老妪发问:现世中这岁岁年年生生不息的早市老么?二者殊路同归,给普通的餐桌鱼笼罩上一层神秘莫测的蒙眬感。二人因鱼起争,其交锋的内涵已远远超越了早市本身。双方的一问一答,无意中好像在共同揭示着一个亘古未解的话题:我们现有的生活于万物共存的大自然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样式生态?我们持有的固有生活观念面向浩瀚苍穹该是一个怎样的位置存在?也许,我们的人类社会不过就是无垠宇宙中一条命运共济的早市小街。
人与鱼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两者却完全不在一个生存环境下。鱼与人同现早市,我们对鱼又知其多少?读懂鱼不易,愚人说鱼殊不易。不起眼的早市小街还有多少未知,多少深邃的启迪发问?早市里是否隐匿着另一个看不见的小宇宙?我这个裸逛派,没有自早市购得一物,得到的则是不尽的惊诧与好奇。
鱼儿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