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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在驴背上的贾岛在想什么呢?——“推敲”现场回放
作者:史双元  发布日期:2024-01-05 19:44:56  浏览次数: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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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凤凰大语文

提要:

▪贾岛犯事啦!
▪一马一驴,一官一民,一高一矮,并辔而行,也许贾岛并没有太在意,倒是那头驴一定洋洋得意。
▪骑在驴背上的贾岛,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从贾岛做诗的倔强来推断,曾经的宗教修炼给他留下了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具体表现就是诗句写作洁癖症,做诗时苦吟没个完。
▪贾岛的性格也有多面性,喜欢贾岛未必就是阴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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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犯事啦!

A6F184AE-4982-435A-B72C-2C87EB295B28.jpeg据说,他骑着一头小毛驴,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义无反顾地朝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京兆尹以及他的仪仗队冲撞过去,而且,一直冲到仪仗队的第三排还刹不住驴腿,手里在比比划划。这下麻烦了,有人怀疑是行刺。主犯虽然瘦弱,不像武林高手,至少得以违反交通规则论处,或者说,驭驴不慎,危及他人生命安全,并引起围观,造成京师交通堵塞一个时辰。按唐朝特大型城市交通规则指引,至少得处罚肇事者到社区劳动一旬,外加没收肇事工具小毛驴。同时在长安打工的吴处士听说以后长叹一声,你贾岛赶着送外卖,确实不易,但不能违反交通规则啊!

据京兆尹府当日官宣,贾岛当日没有送外卖,是在驴背上做诗,想到了两句诗,要挑选一个字,不知道“推”好还是“敲”好,当时沉浸在写作状态中,忘记了避让,冲撞了大人物。好在他冒犯的是韩大官人昌黎韩愈,韩愈爱才惜才,也是一写诗就入神,一入神就魔怔,听了贾岛的解释连说几声“理解”“理解”,然后下令把他放了,并归还小毛驴。贾岛还没走几步,又被韩愈召回去,说咱俩今天不妨就再理论一番到底是“推”好还是“敲”好。结果,一马一驴,一官一民,一高一矮,并辔而行。也许贾岛并没有太在意,倒是那头驴一定洋洋得意,生平尚未和骏马同行过,看你还敢踢我?我得拿出个范儿,驴步迈得稳稳的,让主人安心讨论。一炷香或一杯茶的功夫,事情解决了,韩愈认为“敲”字为好,可能还送了些盘缠给贾岛,叮嘱他专心做诗,他会留心贾岛前程。对于贾岛来说,这一天最重要的收获是加了韩愈的微信,日后果然得到韩愈的赏识,留下一段佳话。

有人认为这个故事和韩愈为官的履历不完全吻合,但《隋唐嘉话》《唐诗纪事》等书籍都载有这个故事,因为属于辗转引用,多有异文,今取后蜀何光远的《鉴戒录·贾忤旨》:

(贾)岛初赴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欲“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愈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止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愈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

这种冲撞事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白当年也发生过类似的交通事故,冲撞过安州李长史,他就没有这么幸运,为了避免留下品行污点记录,他专门上书李长史,诚恳道歉,解释原因,附带把自己的作品打包递上去(这个软广告做得很巧妙),以证明自己是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中说得很清楚:“而遥观君侯,窃疑魏洽。便欲趋就,临然举鞭,迟疑之间,未及回避。且理有疑误而成过,事有形似而类真,惟大雅含弘,方能恕之也。”这段话“溢美”之词比较多,就不再这里逐一翻译了,一句话,李长史您长得太帅,我当作了男模魏洽(不是宋代魏洽),多看了几眼,这就撞上去了,您大人海量,务请包涵。

贾岛这段佳话传出来以后,另有一种磕着瓜子、倚着门帘察看往来行人的弄堂聊天版本。大意是,贾岛穷疯了,他是蓄意碰瓷,真不要脸,还是诗人呢,专门碰“大官人”的瓷。今天想起来,这种理解倒也不无道理,贾岛这个行动有点碰瓷的意思,但他不是为了小钱,他是要碰个巨响,碰出个名气,碰出个前程。如果要按照唐代士子常规的自我宣传模式来操作,贾岛需要筹集资金,精选自己创作的好诗,做成一个集子,然后向韩愈赠诗“行卷”,请韩愈指教。韩愈阅后如果满意,就会替他向名公大腕推荐,这就有利于贾岛参加科举考试时被“发现”,因为当时还没有采用考卷糊名制度,主考官能看到考生的名字,知名度高的考生自然会给与加分。但行卷的人多了去,贾岛即使有资金“行卷”,也未必就能见到韩愈,更难有机会让韩愈慢慢听自己发表关于诗歌艺术的理解。这次冲撞的客观效果倒很像碰瓷,而且碰了个大瓷,不但见着了韩愈,韩愈还仔细听了贾岛意欲开创诗歌新潮流,以奇、怪、险、僻自立门派的想法(清代李怀民《中晚唐诗人主客图》就称贾岛为“清奇僻苦主”)。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贾岛的故事,高考诗词技巧必读中从此增加了一个重要的术语,汉语中有了一个以贾岛名字领衔的成语:“推敲”。

那么骑在驴背上的贾岛,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除了写诗,在一路颠簸的驴背上不可能不想点别的吧。

贾岛年轻时科场不利,曾出家为僧,法名“无本”。后来,那点读书致仕的大心思还是磨灭不了,遂还俗应试。当然,这也与唐代的人性化管理有关,入教和还俗都随意。到了元朝,如果要入空门做和尚,那要剃发烫香洞,让你回不了头,帮助你坚守初心。电视剧中唐玄奘也烫了香洞,那其实是个穿越到元朝的唐三藏。

贾岛还俗以后,希望努力进取,希望早日登第上榜。但有想法还不成,还得有机会。机会似乎没有青睐贾岛。元和五年(810) 冬,贾岛骑着驴子到了长安,设法见到了当时的文坛大佬张籍。但张籍没有像对待白居易那样嘘寒问暖,告诉白居易京城房价巨贵,您还是回到三线城市为好;也没有像抬举朱庆余那样写诗赞扬。估计贾岛相貌清癯,类似入寂前的李叔同,不怎么引人注意,再说,张籍也不是开猎头公司的,找他的人太多,他也没有办法个个都推荐。

总之,贾岛一辈子没有考取进士。骑在疲惫的驴背上,他可能想了很多,想到了贫穷的眼下,苍白的过去,日常的准残疾状态,曾经的沙弥生涯,以及他对诗歌的热爱。总之,大概率来说,骑在驴背上的贾岛想到的都是一些悲伤的事,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古代文人喜欢叹苦说愁,即使没有愁绪,也要“为赋新诗强说愁”,好像不说愁,就找不到做诗的感觉,至少是写不出一首像样的好诗,“欢乐颂”这样的诗,那只能留给小人、或后来人去做。

第二,骑驴本就是贫穷落魄的写照,骑在驴背上,很难摆出喜气洋洋的造型,只有骑马才能获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发意气。

古代诗人骑马还是骑驴,不单是一个配什么交通工具的问题,还反映了驴子主人不同的身份地位。

驴来自西域。唐代柳宗元在《黔之驴》中明确说过:“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在唐代,驴的地位并不高,从《黔之驴》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出,“蠢驴”在唐代已经定位,无论是形象还是速度,驴根本无法与马媲美,因此被人轻视,似乎只有潦倒的穷酸诗人,才不得不与驴子为伴。

杜甫就是个明显的例子。杜甫少年时家庭条件还过得去,他也曾有过裘马轻狂的日子,但到了十年长安漂泊的时候,就不得不与驴相伴了。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写道“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可以说杜甫在驴背上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据研究唐代社会生活形态的专家考证,唐代骑驴的文人大概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不第举子,第二种是被贬士人,还有一种是致仕官员,可见,“骑驴”总是与失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后代诗人在叹悲哭穷的时候,也往往摆出一个骑驴的pose(造型),如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诗云:“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清代艺术家和诗人张问陶的诗句“竟遭长官骂,应坐太颓唐”的题目是《十九日驴背作》。可见悲情之诗很多是驴背上的作品。

至少你很难设想骑着驴子开怀大笑。当然,后来也有骑驴得瑟的画面:小媳妇骑着小毛驴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十分喜庆,但那不是文人,那是民间女子;文人画中也有张果老倒骑毛驴、醉酒傻乐这样的反叛型画面,但那是有意和正统审美唱反调。

贾岛撞到韩愈的时候,正处在他“连败文场,囊箧空甚”的情况下,他骑着蹇驴在秋风黄叶的长安吟诗御寒。因此,骑在驴背上的贾岛可能在感叹当下的困境,或回忆往日的禅房生活,体会苦涩的人生场景?

中国诗词留下了很多令人无法忘怀的审美意象:桃花人面、画船听雨、大雁秋菊、冰心玉壶,但是到了贾岛这里,完全变形,他诗歌中出现较多不那么光明的意象:鸟宿池边,蛇出古洞,秋风渭水,寒日危峰,“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闻一多先生就有这样的感觉,在《贾岛》一文中,他指出:“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十才子的秀媚”,人们都腻味了,“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带着“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带着末路时代的荒凉、寂寞、空虚,在诗中表现出对冷瘦、贫病、丑陋、恐怖的癖好,表现“罩在一层铅灰色调子里”的时代人生的“背面的、消极的”趣味,从而给审美怠倦中的人们打开“一个新天地”,带给他们一个异常深刻的“刺激”,一种“酣畅的满足” 〔1〕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见解,贾岛构思诗作时这种刻苦推敲字词的习惯和专注于恐怖意象的选择,可能起自往日禅房生活留下的强迫症。

修炼是一种强迫态的自我闭关,凝神,关照,精神为之移。禅定修炼有一定程度的技术性强迫要求,通过打坐,闭目,要清空,要专注。比如,为了断绝人世的种种欲望,面对繁华世界,要有“做空”的本领,要修炼自身,学会“看穿”“看透”“看开”,看到最后,硬是从万千繁华中看到四大皆空,啥都不是。

这种长期闭关,强迫注意力凝聚在“一点”的修为方式一定会在日后的生活模式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从贾岛做诗的倔强来推断,曾经的高强度宗教修炼留下了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具体表现就是诗句写作洁癖症,做诗时苦吟没个完,“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题诗后》)他写诗的时候就是自我“作孽”受苦的时候。他刻苦搜寻,不放下,放不下,他锱铢必较,要找到最合适的那个字,他的诗心才能安稳。贾岛在驴背上反复“推敲”的动作和驴拉磨式的思想回路应当与禅房生活留下的强迫症有关系,因此形成诗句洁癖症,有一点拖泥带水,有一点不干不净他都不要,他要洗净诗句,他要“瘦身”诗句。贾岛为诗歌而苦恼终身,因此,元好问称他为“诗囚”,苏东坡说是“郊寒岛瘦”。

也应该给贾岛说几句公道话,因为从初唐到盛唐,诗歌的天空群星灿烂,各类题材,各种风格,开发殆尽,所以到了中唐,诗人开始另辟蹊径,希望能从盛唐光环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为了“出新”,某些风格发挥到极致,就有了怪诞的感觉。

回到这首诗本身,根据诗人希望打造的意境要求,到底是“推”好还是“敲”好呢?

先看一看原诗《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这首诗写的是“幽居”生活,一切都围绕着“幽”字展开,无论是自然景色还是人文景色,或幽闲,或幽闭,都是为了营造“幽深”的意境,结尾还许诺日后再来赴“幽期”之约。三四两句写“幽”而近于“暗”的僧人生活场景,是诗中的重点,诗人必须把握好、拿捏好、推敲好用字,才能凿出奇句。

为了表现寺庙夜生活的寂寞,贾岛选择了令人心头“拔凉拔凉”的月下夜景和远方归来的沙弥。为了突出诗句的惊悚效果,它反复选择“推敲”二字,寻找最妥帖的字词来安顿他的意向,安顿他的心思。

到底是用哪个字好呢?这就得看你的口味了。韩愈说“敲”字好,不少评论也说,用“敲”字有以动衬静的效果,韩愈高明!

贾岛的原诗,要打造一个极其寂寞、寂寞到令人心惊、心惧的诗境,如果你喜欢听鬼故事,越是惊悚,你越是获得刺激后的快感,那么,“推”字更好。为什么呢?

若用“敲”,虽然在月夜的幽寂中,敲门声音也会令人惊心,但你知道,寺庙中一定还有僧侣,有人气,有暖灯,你到家了,你可以放心了;但如果是“推”,接下来可能更加怕人,寺庙可能除了金刚怒目的塑像,夜叉小鬼的张贴,没有人气,推开沉重的大门,跟随脚步进去的是拉长的影子,和更加幽深的不明不白处。

以上,我介绍了清奇古怪的贾岛,还要说,贾岛的性格其实有多面性。

他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有过整日面对黄卷青灯,枯瘦其心的修炼,也有还俗后强烈的入世交友愿望。贾岛还俗以后与很多人有来往,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地经营人脉关系,有一次,重臣令狐楚送了一件衣服给他,他也要写诗感谢。

作为印证,贾岛的诗也不是一味枯瘦,也有其他风格的诗歌,如《寻隐者不遇》极其含蓄,开了神韵派先河。

贾岛这种一丝不苟做诗,刻苦认真做人的精神,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叹。孟郊死后,韩愈写了一首诗给贾岛:“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闻一多对贾岛的评价比较负面,按照他的说法呢,贾岛诗中出现的苦涩的情调、幽暗的画面、精心结撰的形象,都成了末代诗人心印,“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所以,贾岛被定义为堕落或破落时代的广大教化主。这话不太正面,听上去就是只要喜欢贾岛就是阴暗的人。其实,有很多光明磊落的文人也崇拜贾岛,唐代张为早在《诗人主客图》中就已经把贾岛列为“清奇雅正”升堂七人之一。闻一多自己也承认:“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分遗产中得来的赢余吗?〔2

注释:

〔1〕〔2〕见闻一多《唐诗杂论·贾岛》,《闻一多讲文学》,凤凰出版社,2008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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