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迁新居,肯定是件开心的事情,可也是件累活。何况俺是从居住了近三十年的老房子搬家,真得是一次让人心跳不已的全程体验。
民间素有“三喜”说,娶媳妇盖房中状元。可要将已居住几十年的老窝挪走,就等于将一段漫长的日子重新打理,让流去的时光在手心里再回流一遍。虽说有搬家公司助力,但许多物件是别人动不得的。譬如一些细软,家私、家藏都是需要自己一样样精挑细选的,然后才是打包上路。不管多麻烦,这些活儿都是要自己来的。
数十个春秋的日积月累啊!遍布房间的大柜小柜各个犄角旮旯,全部让它们现身亮相,放百平米面积里那就是一座座山岭河川,数量之庞大繁杂让自己都乍舌不已。世间凡是涉去与留的择选,向来不是易事。搬家亦如此,哪件需要保留,哪件需要淘汰出局,哪件介于去留之间,颇是要费心思的。觅得重见天日一线希望的旧物件仿佛个个都在求生自保,不愿惨遭去楼外见收废品大爷的噩运。还别说睹物生情,个别旧物信笺牵出的旧谊、情怀、感伤等隐形的折磨与刺激。加之老年恋旧,尽失弃旧迎新的气魄,搬次家不如是启封一段历史。其琐碎耗时,辛劳、费神程度会让人窒息,对身心触动之深真不是乔迁的喜悦可以抵冲的。
俺从兔年青萍之末开始搬,延续到龙年二月花开,所搬旧物还都没完全安顿就位。疲惫时靠墙望着空茫的窗外,真羡慕天上迁徙的鸟儿们,该走的时候到了,排翅就飞,不带走一片云彩。而人呢,搬迁一次无论远近心理路程上所跨过的山重水复,一点都不比鸟儿们少。
经过一场大的洗牌,能够脱颖而出随主人挪移到新房子的物件,就不愧为百里挑一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典藏珍品了,身价和性价比兼具才行。不过,旧物觐新居,受不受待见,最终还得看新房的脸色,方可得一容身之地。这会儿,优胜劣汰的法则是严苛的。
好在时间可以累积沉重,也可以稀释疲惫,新居阳光的魅力总是诱人的。这天我蓦地发现,新客厅一角还有一个搬过来的旧箱子杵在那里没动。这是一个中号偏大的老式旅行箱,虽然表面经过了擦拭,但在新房光泽的衬托下,样貌尽显老态,自带阴影。旧印象里我记得这是一个装资料的箱子,上次开封已不知是何年,至于里面装的究竟有啥脑际的屏就无从刷新了。
老箱子挺沉,我把它拖到宽地儿,再次用干净抹布擦拭箱面缝隙里残余的污垢。陈旧的拉链不好使,当我费劲地掀开箱盖,一股发霉的油墨气扑鼻而起,一摞摞发黄的印品率先冲入眼帘。脑海感觉有道闸开,往昔的回忆如远方的洋流漫漫涌来。我的心室立马有些噗噗跳,手有些微颤,眼睛却浑浊起来。面前似曾相识的纸年月不等,颜色各异,白、黄、黑都有,不少已干透酥脆。我忆起这些大多是早年积存下的旧报纸、剪贴、笔迹和文博类摘编。还有自己青壮时发表在报纸杂志上的部分文章,皆属昔日黄花,多凋谢于上世纪。有一九八四年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上的人物特写《树迷》,一九八六年发表在《光明日报》的一篇记述一名工人搞技术革新的通讯《赵仁久和他的技术革新》(这篇小文获得“光明征文”四等奖),发在《农村青年》杂志上的一篇介绍一名乡村牙医事迹的报告文学。数量最大的是发在省、市党报上比较重要些的新闻报道(当时我在高碑店市委宣传部工作),另一类则是散见在各个副刊上的短小说、散文、诗歌等,以及几本被收录进作品的文集。还有一篇是我最为珍视的2011年发表在中国作协《文艺报》副刊的5000字小说《过柴门》
重拾旧物,心情复杂沉甸,像迷路误入一片雾中的滩涂。当然也有旧物带来的心悦。老箱子恍如我们家的一个微型历史博物馆,往昔一幕幕轮番浮现眼前。这时,一个童声在耳边响来:“爷爷!你在看什么?”我自回忆中被唤醒,看到是十岁的孙子凑过来。他正准备做作业,是来爷爷奶奶家度周末的。瞧着孙子一双好奇的小眼睛,我微笑着和他打趣:这些呀都是当年爷爷的小作文咯!我指着报刊上登载的文章给他看,趁机让孙儿见识一下他爷爷曾经的小成绩、小辉煌。孙子没听几句就眼神游离,瞪圆眼珠向老箱子伸出了小手。塞满的箱子里还挤着一堆杂乱的各式奖状、证书。孙子像发现了宝物盲盒,上前就是一通乱翻。很快他抓拎出几枚有造型的徽章、奖牌,有瓷质的,金属的,各自耀着微弱老旧的光泽。显然孙儿对这些看上去更有型致的猎物来劲头儿,小眼睛射出光芒。我只好转换话题,告诉孙子这些都是爷爷退休后的业余时光,参加各地举办的一些微小说大赛得的牌牌。“爷爷还得过奖?”孙儿有点惊讶。我于是指着敷着微尘的奖牌悉数给他,一次是江苏省《清风苑》杂志社与苏州市作协共同举办的“全国法制微小说大赛”,我得了个一等奖,还有《山西青年报》与山西省国税局联合举办的“全国税务微小说大赛”,爷爷也得了个一等奖,再有就是天津《微小说月报》与河北省涞水野三坡景区管委会合办的“野三坡杯全国微小说大赛”,爷爷得了一个优秀奖。我特别说与他,河北涞水县那可正是爷爷的老家哟!说这话时我是带着感情的,孙子听的入神。我提示他这些都是些小奖,不算什么。不过,我蛮得意地告诉孙儿,有篇仅120字的微小说,竟拿到了3000元的奖金,这可是爷爷一生卖出去的最贵文字呀!这还不算,爷爷还因此和几位获奖者一起受邀赴江南享受了一次五日游。更超出预想的是,最后的颁奖仪式竟被升格到省政府大礼堂举行,由省级领导亲自颁奖。那天现场光是媒体就达二十多家,那是爷爷最风光的一次经历。至今网上还能搜到这条获奖消息哪。讲完,我克制一下亢奋的情绪,不忘叮嘱孙儿,爷爷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作为新一代少年,你要加倍勤奋学习,将来一定会取得比爷爷更大的成绩,报效祖国,赢得更大荣耀!孙儿摆弄着奖牌似若有所思。忽然发问:“奶奶呢,奶奶有奖状吗?”小陶醉中的我愣了,没想到孙儿会发此问。在一旁埋头忙碌的老伴儿显然听到我俩的对话,边干活边自嘲地道:“你爷爷的那些奖啊我可得不来!没那么高的文化。奶奶呀就会给你们做饭吃!”我自知有些炫耀了。正有些尴尬时,忽的发现老箱子底儿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旧纸片,分明是孙儿刚才乱翻动时弄出的。我拿起细看,纸片巴掌大,简陋不堪,很不起眼,是上面横格里几行依稀的字迹攫住了我的目光。尽管褪色严重,我还是辨认出最上端的三个黑字:“代表证”,而下面横格里写的就是老伴的名字。我敏感地察觉到它的不普通,赶忙举起给老伴看,“这个是你的吧?”老伴抬头扫望了一下,一副没印象的样子。“你再看看,是‘代表证’!写着你的名字呢!”我大声提示给老伴。老伴不情愿地放下手中活儿走过来,嗔怪地拿起证看,凝神回忆了下,眼睛里流转过一波明亮。老伴儿告诉我们,原来她很年轻时出席过县里的一次人代会,也就说当选过一届县人大代表(高碑店市的前身是新城县)“都是陈谷烂芝麻啦!这还有什么用啊?!”老伴对这个老证的复出有点讶异,但很淡泊。她将代表证递还给我,带着些不愿提及旧往的神情走开了。老箱子翻出新内容,孙儿懵懂。我随即给他简要讲起人代会和人大代表的来历,同时心底也荡起一波对老伴深深敬意的涟漪。老伴当人大代表时,我们俩还没相识,那时我在异地工作。结婚后,老伴也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事。今天要不是孙儿翻出这张珍贵的“纸片”,我还不晓得老伴还有如此一份荣光呢。怀着一份惭愧,我给孙子接续讲起他面前的奶奶。奶奶不仅做过人大代表,还是一位老革命的后代。她的老父亲一九三七年就参加了革命,当时只有十六岁。抗日烽火中,老人家怀着救国救民的信念,投身隐蔽战线。长期在北京、天津以学徒工作掩护,为太行山革命根据地和延安输送药品。我聆听过老人家亲口讲述,那可真是出生入死啊,所经历的凶险比电影、电视里演的要惊险的多。新中国建立后,老人家带着一身伤痛辞职回到农村,脚没停歇继续带领村民改变贫困面貌,寻找新希望,直到逝世。见孙儿听的认真,我还欣慰地告诉他,几年前爷爷曾根据老爷子的真实经历写了一篇纪实文章,还获得了由省老干部局组织的征文大赛二等奖呢。我说给孙儿,奶奶学上的不多,但受到良好的家教。18岁参加工作后,继承老父亲艰苦朴素的精神,踏实做人,勤奋努力,从车间工人做起,当过管库员,后来做到财务主管,兢兢业业,乐于助人,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深受领导和同事们好评,威信很高。奶奶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受到工厂和行业的屡次嘉奖。可惜所得证书奖状都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没有保存下几样。现在和孙儿一起看着眼前这张唯一幸存的代表证纸片片,我很是感慨。我郑重说与孙儿,奶奶的许多优秀品格是爷爷比不上的。她甘于奉献的品质是咱们家永续的精神支柱和底色。孙儿听着,嘴头蠕动轻声说了一句:“爷爷奶奶真棒!”然后就跑去做功课了。
屋内很静,孙儿短短的话语,像是苍茫干涸的原野上洒下一场无声的晨雨,绵绵雨丝全部沁润入我的心田,又仿佛是寒凉的暮晚余晖里点燃的一把火,别有一番滋味和温暖。这会儿,已有些疲惫的我想合上箱子盖歇息片刻,谁知屁股还未碰到身旁的沙发,麻木的神经线忽的又像是被人用力揪扯了一下,周身不禁打了个激灵。我猛地意识到什么。滔滔不绝地给孙儿讲了这么多,整个的一个即兴发挥,前后少有分寸上的考量,完全没顾及孙儿的感受。想到此,时才泛起心头的那股亢奋和热乎骤然降温了,一种严肃审慎的担忧浮上台面。时值搬家的末尾,随意开启的老箱子,意外被孙儿撞见,没有任何避讳,没有剪辑;孙儿伸向老箱子的小手等于伸向了隔代人走过的岁月深处,将我们老俩的半世人生全部抖落了出来。我倒吸一口凉气,一股莫名的紧张感疾速从脚后跟袭到头皮顶。这一切该不该给孙儿看?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污染到孩子清纯的天空?我求助地望向老伴儿,我想这会儿老伴的心里也同样在敲打鼓槌。
我与老伴携手度过的几十个春秋年华,很普通,但也绝不是眼前的老箱子所能盛载的。老箱子里装有过期的印刷品、过时的荣耀、成绩,也饱含难以言传的艰辛、磨砺和风雨。如今,风雨与迷惘已如烟尘般在老箱子内外挥发消散了,余留的仅是丁点的结晶与沉淀、遥漫跋涉旅程上的摘录与节选。内中甘苦只有自知。
新墙壁上的时针奏着亘古的微响。我望向客厅斜对面卧室,望着正做作业的孙儿安静红润的脸容,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了下来。还好,我确认老箱子里给孙儿看到的虽都是旧物,但还都算是向上的,正面的。这些不敢说对孙儿会有什么激励,但不会有什么对不起孙儿的地方。这该是一位迟暮老人此时最大的祈愿了。我与老伴四目相视,心情放松地长吁一口气。好险啊!我们都有一种涉险过关的感觉。如果孙子的小瞳孔里映入的不止这些,如果老箱子空空?如果……
事后,我仍心有余悸,与老伴儿打趣:如果当时孙子执意要从老箱子里翻找银锭金币,又该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和老伴肯定会陷入另一场尴尬。因为这点我们记得门清,老箱子里连一克拉的黄金钻石也没有喂!
谁能预想到,一次普通的搬家,一只险些当废品卖掉的老箱子,会让我和老伴儿在晚年历经到一场意外的闯关考验,一次不堪承受的跨代刷脸印证。我们感激过去的岁月,感恩沉埋多年的老箱子。它装载着的是人生答卷,镌刻着一对普通劳动者追求光明与进步的步伐印痕。历经多年后,它在新锐的阳光里依旧风骨犹存,耀着独有的神韵。它与我们同在同行,帮助支撑我们挺胸直面明天,使我和老伴在暮年多了一份踏实和安宁,幸免了一次身心危机。
当平凡的旧日时光也可以拿来重温,那真得也是一件无尚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