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村前长长的斜坡,进湾井,穿过铺鱼鳞石的街道和小巷,过一铁匠铺,上坡再折右,末端有一小片桔树,下坡,前面便是九疑山学院曾借用做教室的仓库,一个快要朽掉的木门承受着不能承受的重压,摇摇欲坠,或者一只野猫爬过,抑或是一只飞鸟撞上去,那墙都有坍塌的危险。屋墙侧畔是一方绿水幽幽的池塘,池塘南面是斑驳泥墙,记载岁月风霜;北面是平整的泥路,边上的草受了池塘的养护和浸润,茎蔓密集,叶子肥肥的,给池塘四围镶了一道绒领。池塘东边是一条机耕路,石子、砂子、泥土和在一起,被来往的农民踩得光滑平整。路下,是一溜规整的水田,中间田塍上居然铺了青石板,给这水田戴上了青镯子一样好看。青石板路通向前面的水渠,在土陂之上,水渠边的空地有一眼井。青色石头的井栏外表被时间啃噬过,井栏之外,土坡边上,长着一棵水桶粗的梨树,树干凭空向外倾斜,北边枝叶茂盛如云,像公鸡尾巴一样羽毛厚实饱满;南边树枝短促,像母鸡尾巴那样秃噜。而整个树冠看起来,像一朵正在飘向北边田野的云儿。
湾井在九疑山中,居民却是一个没有什么"山气"。说话的口音跟几十里的县城一样,软糯温软,还带点痞气。男人身上能看出一点山的味道,保守,勤耕苦做,朴实憨厚。女人比县城的女人还多一份"水色"——盖因湾井虽在山坡上,但四面都是水,东面更有一条汹涌嘈杂的湾井河,像大蛇一样舒展,向着南边的下灌、冷水、县城游去,一点也不慌张的在两山低洼处姿意前行。湾井四周的渠道小蛇一样游过房子檐外,游进田野,一路向东,最后归于湾井河,轰然有声。浆洗衣物,在家门口就能完成。在沟渠的每一个缺口,都有埠头,埠头上蹲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在心无波澜的洗菜,或者在清水里有条不紊地浣洗衣物,提溜起来落下一串水珠,还空出一支手来,把落在胸前的黑发柔和地拢过肩头,披在背上,那种平静从容,好像是经过训练似的。
湾井姑娘得了水的滋润,一年四季都水灵灵的。
我是九月走进湾井的,一个月下来,就被这个两千人的泥瓦村庄给迷住了。
当时学校初创,宿舍不够,我们住在民房。而我所住的房子,在南边,屋外就是水田。门是老式的木门,在两屋之间,门前铺着卵石,整齐有致,有鱼鳞一样的韵味。走到空地前端,脚下就是水田,一眼就看见黑色的井、青灰玻璃一样的水、灰白的井栏和树冠歪着向北的大梨树。东干脚是有一棵梨树的,长在屋后,和两棵棕叶树纠缠在一起,互相争抢空间,开花后,杂在棕叶树蒲扇般的大叶子里,凌乱不堪,结果是葫芦形的青皮梨。而井边这棵梨树,树冠倍于东干脚的梨树,东干脚的梨树叶是心形,而井栏之外的梨树,叶子是圆形,而且密实,根本不透光。而更多的是,我们是看田塍上的石板路,看石板路上走过的姑娘,或挑水,或提着白铁桶,或端着菜箕,平静优雅,一点也不像山里人。她们的装扮,没有一点泥土味——或者有一丝淡淡的青砖味道,朴素又温暖。
有好几次,我们借着打水、洗衣服也故意去到井边,和她们杂在一起,感受不一样的氛围。
井壁是石板,沾满泥尘,井水很清澈,井底荇草飘飘,仿佛草底有气在吹出,吹得井底灰色的荇草飘飘欲仙,直想挣脱束缚游上来。井水从水槽流出,补充了沟渠的水量。我们在洗衣石板上揉搓一会,便抬头看对面的石板路,有没有新的成员来加入。其实,田上的湾井,渠下的水田也很美。湾井周边的檐外都种有树棕叶树、桔子树,椿芽树。棕叶树、椿芽树笔直的树干像桩脚一样把黑瓦流泻的村子固定下来了,而屋间空地上的桔子树胶水一样把左右摇摆的房子粘合起来了。石板路像锁链一样左绕右弯地把村子固定在山坡上,是那么柔和,又是那么牢固!而渠下,梯田像一块一块鱼鳞一样贴在长长的土陂上,缓缓而下,低洼处便是闪着一道黑光的湾进河。河那面,又是不规则的梯田,一块叠一块,一块推一块的,把水田推到山坡上,推到村子门口的石板路边。油菜花开的时候,便是一条花的山谷。而大河四周,大山如笋,如剑,密密麻麻,和天上的白云一样,一重一重又一重。稻田黄时,简直是一片逶迤壮丽的云落到了地上,黄澄澄的,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香味。这是收获季节的味道,这是大地对耕耘的回应,这是汗水升华后的味道!湾井在灿烂的阳光里围上华丽的色彩,却是一年最为充实的时候。
其实,我爱湾井,是爱湾井的安静,爱安静的湾井悄然发生的变动。
一个冬天,我在湾井没有遇到一个家乡来的熟人。然而,在放假前,年关近的时候,在湾井街上,我居然撞到了东干脚边上的邻居,他们来湾井卖朝天椒和干辣椒。外界的人知道这里,在关注这里,湾井并不是躲在山里遗世独立。虽然县城的公路到此为止,虽然在大山之中,湾井的味道,还是传了出去,像是一朵鲜花,插在山巅。
春天,阴雨中,我们在门前湿漉漉的卵石地上,眺望过几次低洼里的湾井河,浑浊的河水像稠浓的泥浆, 显着土黄色,拥挤不堪。
我们躲在窗后,耐心等待倒春寒的结束。
当一缕白光照亮窗子,推开窗,问外是一地轻柔的阳光,在源源不断的发送着春天温暖的气息。走出门来,看田里的油菜花开了没有,却被井栏外土坡上的那棵梨树震住了!
在通透洁白的阳光里,梨树上栖满了白色蝴蝶一一这样的比喻,还是有点糟蹋了那一树梨花的繁茂与晶莹,比披了一树雪花冰晶更为闪亮,比蝴蝶更生机蓬勃,比冰雪更灵动。整个土陂,整个田野,整个山谷,不,整个天空,都因这一树梨花而豁然开朗!
我左右张望,然后确信,这是湾井唯一一树梨花,又看向对面,又确信,这是湾井河两岸村子里唯一一树梨花!
这是一棵孤独的梨树!
花开如此美好,像极了整个春天,但它却是孤独的。
井栏里的井,是看它孤独的眼。
树和井,水和人,花和风,我们在一起彼此关注,就都不是孤独的,大家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我想,世界因为这些和谐而庄重、灵活、美丽、温暖。
很多个早上,我都改走门前的石板路,就是为看一眼梨树,和一树梨花打一个照面。
梨花让人不寂寞。
梨花落的时候,几只灰色的小鸟惊惶地飞过水渠,吱吱叫着,仿佛在告别春天。
我看见了枝头缀着的一簇一簇新出的梨,圆溜溜的,顽皮地在风里闪躲,又顽皮的看着坡下的田野,仿佛在冲着犁翻了的油菜花扮着鬼脸。唯有井水汩汩,照见了这伙计的肆意的行径。每一片扬起的叶子都像手掌,要拍向风的脸蛋,哗哗哗地唱,便是生命的主题曲,从春到秋,只要风起,便唱起来,要抓住这打扰安宁的风。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稻浪,汩汩的井水,都赞同这是一个好主意。
而石板路上来往的人已经跟往常的春天一样了。
像花朵一样美丽、纯洁、脆弱,却又怀揣着一颗野心;像果实一样圆滑,善于伪装,却有一颗带着孕育希望的种子。你看她们的眸子里,既有大山的纯朴,又有朝霞的红艳,她们在想什么呢?她们的表情又那么平静自然,青春在按部就班绽放,管它什么花逃不过风,人逃不过命运呢!
我如何在挥霍青春的掩护下,走到她身边,为彼此擦去惊喜的泪水?
其实,每一个人都想像那一棵梨树, 每年春天,都能风华绝代,都能揪住路人,都能代表春天。而作为世间行人,我只需要刹那芳华,像一朵梨花一样也罢,像星星一样晶晶亮过,能得到太阳的抚摸,能伴随春风,能光华乍现,一世浅浅,又何妨呢!
离开湾井四十年了,见了形形色色的人,遇到过南国北国花开,看到过生活的美好,也感受了时间的狰狞,经历了许多荒唐,也知晓了热爱的力量,却再也没遇到像在湾井一样,一树梨花在野外水边激情盛开的闪亮,心扉再也没有那么亮堂过,柔软过,神思飞扬过,再也没有想过烂漫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