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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她们的第一时刻
作者:杨学芳  发布日期:2024-05-19 10:58:57  浏览次数: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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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北方的初夏,两个字——怡人。

徒步郊外的我,微凉中踏上归程,内心一片闲适。忽的,我看见道边高坡上,一货运三轮车突然失控,倒退着高速冲下。眼见一个后车轱辘猛烈撞击到马路牙子上,形成巨大回力,三轮车咣一声侧翻在坡下。一切都是眨眼间,车外一名妇女吓的跳到一旁。我刚好走近,就听那妇人朝我摆手招呼:“哎!你先别走,帮我把车扶起来!”听到“扶”字,我的脑颅神经质地不由飞快掠过沈腾小品《扶》中的可怕场景。尽管余悸犹存,实际上我在妇人发声前就已经停住脚步。

妇人五十多岁样貌,是经过事的那种,受惊只是瞬间。她喊我时的口气淡定且坚决,给我留下印象。这刻我的目光已先于她投向驾驶室。摔成烂瓜娄似的驾驶棚里,分明有人倒下。我不免有些紧张,却发现招呼我的妇人正忙着弯腰捡拾从车斗里甩出的杂物。我着急地提醒她,先看看车里的人怎么样啊!老妇人听到我的呼喊方醒悟过来似的,和我一起奔到驾驶室前察看。现场一片狼藉,车窗玻璃已全部摔碎,玻璃渣子洒落一地,在暮晚余晖里烁着怪异的冷光。车内一位头发斑白的老汉在挣扎,他的腿好像被什么压住,表情慌乱痛苦。此刻又有几位路人驻足围拢过来。在大家的助力下,老汉经过几番努力终于将腿脚从卡着的器件中慢慢挣脱出来。人们扶着他小心地从玻璃齿牙狰狞的车窗口爬出来。他没有力气说话,坐在驾驶室的铁骨架上,大口喘息着,脸色青白。我试着与他搭话,他接续喘息了一阵,惊魂未定的告诉我,唉!是闸不好,车闸早就失灵啦。他没有血色的表情透着深深地无奈,边说边苦涩地叹息。我注意到这是一条新开通的路,周边设施还未完善。高土坡上是一家废品回收站,这对老夫妇显然是刚刚交罢废品。

还好,老汉慢慢恢复了神智。随后众人又帮着将翻倒的车扶起。人无大碍,我也就告辞了。

城郊边是总弥漫着一种迷人新奇的气息的,时而会看到一些独特的风物。旷野凛冽的风流吹到城边也会变得舒婉轻柔起来。可这次旅行我的心情是收拾不起来了。贴身翻倒的三轮,突发的险情,一地的玻璃碎,受困老汉孤独无助的眼神,尤其那位举止异样的妇人。她漫不经心的淡漠形象仿佛置入高倍放大镜里,大特写般聚焦在我的视网膜前循环放映。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不快,甚至是细思极恐的感觉。我顺道从路边小店买了瓶水,想压压惊,定定心神。

心境受损,徒步就无意义可言了。归程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绪长时间是虚空的。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大概也是一个干燥的春日,大山前的人家都在赶好天气晾晒储藏一冬的粮食。故里老家邻家一对夫妇也在忙碌。主妇在房顶上翻晒玉米,男的挥帚在扫院子,俩人一上一下。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树边,几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不知怎的,房顶几个玉米棒忽的脱群从脊上往下滚,疾速冲下石板房檐。院中的男主人没有任何防备和察觉,刹那间接踵滚落的玉米棒中的两个,挨个砸在男人光头上。干脆晒透的玉米棒与男人的脑壳硬碰硬,发出噼啪啪的脆响,自玉米核上分崩脱离的玉米粒四溅纷飞,男主躲避不及被砸蒙,痛楚地双手捂头蹲在地上。正在这家院子里玩耍的我,睁大眼睛看呆了。这时就听屋顶上传来妇人的呼叫:“三儿!三儿!快把棒子粒儿捡起来!”(三儿,是这家的儿子)。男主的头皮被砸出血印,鼓起肿包,女主却仍在不紧不慢地呼叫着儿子去捡拾玉米粒。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想而知,男的把女的叫下来。随之,一场不该发生的“家暴”发生了。

许是当时我年少,这件事很沉,多年过去了,邻家夫妇闹出这一惨剧,至今仍残留在我的记忆里,不能消弭。

两件事分隔两个年代,也不在一块地域,这会儿我把它们搬到空中一起端详。三轮车侧翻,女主人第一时刻去捡散落路面的东西(其实就是几根绳索与包袱皮),儿时邻家房顶主妇,在玉米棒意外砸到男子脑壳时,第一反应也是呼唤儿子去拾散落的玉米粒。不同的时空,一样的场景,似乎在重演某个剧情。我豁然明白了自己一路郁闷的症结所在,心为此而困惑。事出后,她们首先奔向的都不是受困的人,而是物。是她们不懂得亲人的安危更要紧,还是她们的脑子一时短路,没意识到已发生的危险。这一切都有悖常理,叫人不解。

前方,晚雾飘渺的楼群里,我望到了自家的楼。天边云河中,黄橙橙的太阳正缓缓下坠。我携着混乱的思绪追随着落日,再次神魂游离地回往了故乡,回到老家的女人们中间。

祖母是家门里我见过的辈分最高的女性。她身躯娇小,尤其小的是她的两只脚掌,恍如两只没长大的小笋头,又宛如刀切斧削出的两只小木船。街面上的人管其叫作“三寸金莲”。记得当时不大的村街里,此番的小脚老太太至少还有四五位。我不知晓奶奶出生何方,但一双小脚已经道尽了她的身世。我是趴在奶奶后背上,靠奶奶的两只小脚在胡同里晃悠着长大的。她驮我的时候已是新社会,外面在提倡男女平等,新风尚的风不时吹进家门。可奶奶仍活在灯下黑的阴郁里,她辈分高却没有地位。被社会大风暴吹散搅乱的乌云,似乎全都跑到各家各户囤积藏匿起来,肆孽依旧。奶奶背上的我,以幼小纯洁的瞳孔目睹记录了家门里的一切。奶奶和她率领的家门女性仿佛生来就是卑贱下等的,就是伺候男人、养活儿女的。记得午夜我被尿憋醒,睁眼会看到奶奶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无声息地做鞋缝补衣衫,而爷爷在打着山响的呼噜。有时天还漆黑,不管多寒冷,奶奶都要轰起熟睡的儿媳们,拎口袋端簸箕去抢占村街上的石碾子,碾推玉米和谷黍,准备白天的食粮。家务事男人们是不管的,女人们除了要帮男人们劳作,平日操持运转贫穷的日子得全靠她们,可往往面对的是一贫如洗。为了省吃俭用,一粒粮食、半罐盐、一点油星、一块薯干、一块碎布头、一枚缝衣服的钢针、一小团细线,对她们都是无比宝贵的。我和弟妹们常常为弄撒或损毁了几粒高粱米与布头挨揍,屁股被打红打肿。一个星期天,奶奶的一根针找不到了,全家被翻得底朝天仍无踪影。在家玩的我们几个孩子,挨个排队交代。肇事者揪不出,最后个个赏了耳光,还被罚一天不给饭吃。而奶奶也因为这根针的失踪哭红了眼。她必须去邻居家借,因为要出门的爷爷衣裤还等着缝补。还有一个比奶奶的命更苦的人,这就是母亲。与祖母不同,母亲是大脚(后来叫解放脚)。听人说,姥爷是位开明绅士,从不反对女儿们接触新鲜事物。但来到我们家,母亲的大脚在婆婆的身影后秒变回了小脚。母亲是大家闺秀,富商之女,上过新式学校。内战的炮火中,她富庶优渥的家顷刻被摧毁了。全家人四散奔命逃难,她是在逃难的路上被人领到我们家的,由大小姐成了穷人妻。穷人家的黑暗有时更烈,母亲受的压迫远比奶奶甚。她除了要面对性情火爆的丈夫,还要整日面对公公婆婆的威仪,稍有不顺,就要跪在公公婆婆面前告饶求情。我们的家族,既不是纯种地的农人,也不是兴达成功的商贾,属两者之间。但家门内礼教森严程度一点不比大户人家逊色。一天下午,母亲劳作回来,浑身泥土汗渍,疲惫地挪不动脚步。她舀来一盆清水,就近坐在院中板凳上洗脚。这时,父亲正好下班回家。当他看到母亲大白天竟在院中脱袜洗脚,立马暴怒,冲上去一脚把水盆踢飞,接着对母亲狂扇嘴巴。母亲倒在泥水里,掩面痛哭。那刻我就站在院子一角,瞪眼看着不敢出声。后来,奶奶说父亲的火气不仅是因为母亲大白天洗脚,还因为母亲有文化,村街上办的识字班常邀她去讲课。父亲认为母亲出圈了,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气。那个年月,女性是没有人格的,她们所受的精神折磨与摧残是多重的。她们只能干活,为一家人的吃喝操劳,有时田边的一株苦菜就是她们的命。

回忆是沉重的。但祖母和母亲身影的映现像是一道光束,再次启亮我心。回头重新打量翻车女、邻家挨打女。我对她们的认识陡然大反转。我要对自己,对老天喊:她们不是坏女人!她们是可以被原谅的!

儿时就听老师教诲,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史,也有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而其中受压迫最深的就是底层女性。长期的压迫,严酷的环境,使一代代妇女的尊严被榨干,精神被扭曲。人性的美和良被压抑、磨平。她们不是不关心自己的丈夫,不心疼自己的男人,而是恶劣的生活条件、极度匮乏的物资,让她们心智受损,顾此失彼,失却了某些敏锐。苦难的日子逼迫她们把物看的极端重要。当三轮车侧翻,当棒子粒溅飞,她们本能地觉得受困的男人没事,而那散落的东西遗失就找不回了。她们没时间掂量散落物品的价值,旧社会给予她们最强烈的回馈就是命不值钱,因为一丝一毫的物质损失她们都承受不起。她们的举动只反映了她们的不幸,与良不良无关。她们奋身保护甩到路上的几块碎布,几粒滚动脱落的米粒,说到底也全然是为了自家人的生活。那一刻,她们没有私心,没有想到男人,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有一个信念,东西不能丢!她们的牺牲之举,缘于她们承担不起。她们丢不下的是一家人的日子,一家人的明天。

祖母、母亲已作古,但她们身下的山川、老宅犹存。她们顶上的天空还在,由她们和代代的她们所经历的苦难和屈辱沉淀的土壤还喂养着她们的后人。旧体制崩塌了,不等于新文明就建立。烙在多少辈子女性身心上的阴霾、冰河冻土,不是一两场疾风暴雨就可以荡击干净的。黑暗往往以习性,习惯的方式存活下来,沿袭传染下去。新与旧有时并不清晰,时代不可能一刀切,历史不可能断崖。

从黑暗中脱颖的新社会,心灵的洗涤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更新改良其路漫漫。三轮车女与棒子粒女隔空复现,我更愿意认为她们是个例是巧合,但仍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真切剪影。这说明那个缠足、白天女性不能洗脚的长夜;女性不能为人,只可任人欺辱的年代离我们并不遥远。日常的垃圾可以回收,而千年的精神垃圾许多还未至为垃圾,更罔谈回收再造,那遗留幽深的老苔霉腐就更勿言晾晒了。三轮车主妇、邻家晒米女子与祖母、母亲是同处一条命运轨道上的,述说的故事是一致的。

历史并未成废墟。

我曾在郊外,听见一群老妇在田边望着不远处凸鼓起的大片楼群,指指划划地惊叹:“这真像大风刮来的一样!”

该醒省一二的是,三轮车女活的当今,物质的繁荣丰富已胜过千年,至少温饱已不是问题。她与棒子粒女五十年时空交替,虽然二者皆同属底层,但今日之底层已非昔日之底层。她们的行为方式、处事态度似如同日、同框呈现,彰显光阴岁月苍白的一面。她们与进步快速的都市女性不能相比。她们读书不多,认知有限,距离成为知性女性、新女性尚有万里之遥。她们身上仍有枷锁,拖带着隐形的历史长裙,背景幕墙。她们面对世界的态度是“认命”,她们眼前的路途是混沌的,往昔的生活是“顺从”,现有的生活是迷惘。许多东西呈现在她们的认知之前,而不是开蒙之后。这是她们遭遇的真实困境。她们入住的洋楼,让她们不适,手足无措,的确像是大风刮来的。她们是主人又不似主人,这是她们的现状,但不是她们的过错。这也是她们尚待解惑进步的地方。

精神与物质,神州大地亘古的话题,或许是两个还都不强盛。不足百年的新,相比千年的旧,还是那么的稚嫩。

如今,国土全疆域持续的大规模人性化建设,似乎正是朝着这一方向前行,该也是当今社会现实的长情呼唤。海波漾荡,悲喜剧叠加,愿这一切深刻的初蒙开济于大社稷,惠泽厚润于最底层。

她们——需要更多的关心、关怀。

                                      (写于2024母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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