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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10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04 19:36:01  浏览次数: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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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新妆讨人严训导 还旧债清客钝机锋

周双玉走进对面自己房中,巧囡跟过来问双玉道:“出局衣裳,姆妈给过你吗?”双玉摇摇头。巧囡道:“我帮你去问声看。你拿鬓脚先刷起来。”说了,忙下楼去问老鸨周兰。双玉自把保险台灯移置梳妆台上,且不去刷鬓脚,就在床沿坐下,悄悄的侧耳而听。 

原来周双玉房间底下乃是老鸨周兰自己卧室,那周双宝搬下去铺的房间却在周双珠的房间底下。当时听得老鸨周兰叫巧囡掌起灯来,开橱启箱,翻腾一会,又咕咕唧唧说了许多闲话,然后出房。却又往双宝房背后去,不知做什么,一些也听不见。 

双玉方才丢开,起身对镜,照见两边鬓脚稍微松了些,随取抿子(刷头油与刨花水的梳头器)轻轻刷了几刷,已自熨贴。只见巧囡怀里抱着衣裳,同周兰上楼来了。双玉收过抿子,便要取衣裳来穿。周兰道:“慢点啊,你的头梳的不好啊,好啥是毛的。”乃将手中揣着的豆蔻盒子放下,亲自动手替双玉弄头。捏了又捏,揿了又揿,浓浓的蘸透了一根子刨花浸的水,顺着螺丝旋刷进去,又刷过周围刘海头。刷的那水从头颈里直流下去,连前面额角上也亮晶晶都是水渍。双玉伸手去拭,周兰忙阻止道:“你不要动。”遂用手巾在头颈里略掩一掩,叫双玉转过脸来,仔细端详一回,说:“好了。” 

  巧囡在傍提着衣裳领口,伏侍双玉穿将起来,是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滚湖色宁绸棉袄。巧囡看了道:“这件衣裳,我好像从未曾见过。”周兰道:“你哪里看见过?说起来还是大先生的。她们姐妹三个,都有点怪脾气。随便啥衣裳,头饰,都要自家备的,别人的东西,就白送也不要的。双珠的头饰,也不算少。单单衣裳,哪里可以与阿大与阿二比啊?她们比双珠要多许多!她们出嫁时,只挑中意的带走,剩下有好几箱子。我便收拾起来,一直也派不上用场,还会有啥人来穿呢?以前给双宝穿过也只有几件。还有许多,双宝连见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是你了。” 

  双玉穿上棉袄,向大洋镜前走了几步,伸起臂膊,比比出手。周兰过去把衣襟绉纹拉拉直,又唠叨说道:“你自己要有志气,做生意要巴结勤快,知道吗?我眼睛里望出去,亲生与不亲生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小囡。你倘然学得与双珠阿姐一样,那么大先生、二先生的衣裳头饰,随便你中意哪一样,只管拿得去穿戴。但是如果像双宝的样子,就算是我亲生小囡,我也不高兴给她。”双玉只听着不言语。周兰问他:“听见吗?”双玉说:“听见了。”周兰道:“那么你也答应一声呀,为啥一声也不响呢?” 

  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已到,急取豆蔻盒子,连声催促,方拦住周兰的话头,搀了双玉,往前便走,却忽然想起银水烟筒来。巧囡道:“就去三先生那里拿一根吧。”周兰说:“不要!你到双宝那里去拿。双宝的一根你先用上,我再拿一根出来给双宝。” 

  巧囡赶着跑去。周兰又教导些桌面规矩与双玉听,并说:“你不知道的事,都去问阿姐好了。阿姐与你说啥话,你要听好,不要忘记。你要是不肯听话,我先与你说一声,你自已要吃苦,终究自己也没啥好处的。”周兰说一句,双玉应一声。一会儿,巧囡取银水烟筒回来,周兰自下楼去。 

  巧囡忙扶双玉至这边桌面上。只见先到的只有一个局,乃是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住在同安里口,只隔一条三马路,走过来就是,所以早些。当时金巧珍拉开嗓子唱京调,引得罗子富兴高采烈,摆庄划拳。更有赵朴斋、张小村刻意奉承,极力鼓舞,此外诸位也就随和着。独有王莲生设精打采,坐也坐不住,周双珠知道他烦燥,问他:“要不要到对面去坐会?”莲生正中胸怀,即时离席。 

  巧囡领着走过周双玉房间,点了烟灯,冲了茶碗。向莲生道:“我去喊双玉来。”莲生阻挡不及,只好听他喊去。只见周双玉冉冉归房,脱换衣裳,远远的端坐相陪,嘿然无语。莲生自然不去兜搭。一会儿,巧囡又跑来张罗,叮嘱双玉陪着,也就去了。 

  莲生吸了两口烟,听那边台面上划拳唱曲,热闹得很,倒是双玉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头敛足弄手帕子。莲生心有所感,不觉暗暗赞叹了一番。忽听得娘姨阿金走出当中间,高声喊“绞手巾”。一时,履声、靴子声、帘钩声、客辞主人声、主人送客声,杂沓并作。却不知去的是谁,只觉得桌面上冷静了许多。

 随后汤啸庵也踱过这边房里来,吃得绯红的脸,一手拿着柳条剔牙杖剔牙,随意向榻床下首歪着,看莲生烧烟。莲生问:“子富去了吗?”啸庵道:“不知他们还有啥局,与仲英、小云一起去了。” 

  莲生遂约啸庵与洪善卿一起到沈小红家去。啸庵会意应诺。及巧囡来请用饭,两人方过那边归席人座。汤啸庵向洪善卿耳边说了几句,善卿听了微笑。周双珠也点头笑道:“你们说啥,其实我也知道的。”啸庵道:“你说说看。”双珠把嘴往莲生一努。大家笑着,都吃过饭。张小村知道他们有事,和赵朴斋告辞先行。王莲生道:“我们也去了吧。”汤啸庵、洪善卿说“好”。周双珠忙喊双玉过来,送至楼门而回。 

  三人缓步同行。来安叫轿夫抬空轿子跟随在后,出了公阳里,就对门进同安里,穿至西荟芳里,适被娘姨阿珠的儿子暗中瞧见,跑去报信。阿珠迎出门首,笑嘻嘻说道:“我说王老爷快来了,怎么刚刚来到。” 

  当下王莲生在前,与汤啸庵、洪善卿进门。后面跟着阿珠,接踵上楼。早听得房间里小脚高底一阵怪响。王莲生方跨进当中间房门,只见沈小红越发蓬头垢面,如鬼怪一般,飞也似赶出当中间,望莲生纵身直扑上去。莲生错愕倒退。大姐阿金大随后追到,两手合抱拢来,扳住小红胸脯,只喊说:“先生不要这样!”慌的阿珠抢上去架住小红臂膊,也喊说:“先生你慢点!”小红咬牙切齿,恨道:“你们走开点!我要死管你们啥事啊?”阿珠连连劝道:“你也没必要去死的。现在王老爷来了,看王老爷啥,说的不好,你再去死也不晚。”小红一心想与莲生拼命,那里肯依。汤啸庵、洪善卿见她如此撒泼,不好说甚,只是冷笑。莲生又羞又恼,又怕又急,四下里一逼,倒逼出些火性来,也冷笑说道:“让她去死吧!”说了一句,回身便走。汤啸庵、洪善卿只得跟着走了。 

  阿珠见光景不好,也顾不得小红,赶紧来拉莲生;被莲生一摔,挣脱袖子,竟下楼梯。忽听得当中间板壁“蓬咚蓬咚”震天响起来,阿金大在内急声喊道:“不好了,先生要撞死了!”就这一声喊里,唤起楼下三四个外场,只道有甚祸事,急急跑上楼来,适与莲生等挤住在楼梯上。阿珠把莲生死拖活拽,往里拉去。汤啸庵、洪善卿料也走不脱,也劝说莲生回进去。只见小红还把头狠命往板壁上磕,阿金大扳住胸脯,那里扳得开。阿珠着了忙,也狠命的拦腰一抱抱起来。汤啸庵、洪善卿齐说道:“小红你算啥呢?有话说好了,这个样子,你小红也犯不着的。”阿珠摸摸小红的头,也没甚伤损,只有额角边被板壁上钉的钉头碰破些油皮,也不至流血。阿金大上前把手心摩挲着,道:“你看多少危险啊!如果撞了太阳穴,那怎么办呢?” 

  莲生正站在一傍发呆。阿珠一眼瞅见,说道:“王老爷,闯出穷祸来,你也脱不了干系的!不要看了像无关要紧一样。”外场见没事,都笑道:“倒吓死我们了!快点搀先生房间里去吧。”阿珠仍抱起小红来。阿金大拉了莲生、汤啸庵、洪善卿一同簇拥至房里。阿珠放小红向榻床躺下。阿金大端整茶碗,叫外场冲了茶。外场嘱付阿珠说:“你们都小心点。”然后讪笑着下楼去了。 

  王莲生、汤啸庵、洪善卿一溜儿坐在靠壁高椅上。小红背灯向壁,掩面而哭。阿珠靠小红身傍坐着,慢慢与王莲生说道:“王老爷,你自家不好。你一开始要是与我们先生说明白,你就去做十个张蕙贞,我们先生也不管的。为啥你要瞒着我们先生。我们先生晓得你去做了张蕙贞,说你王老爷不来我们这里了,给张蕙贞拉去了。”洪善卿不待说完,即拦说道:“王老爷不过昨日夜头在张蕙贞那里吃桌酒,现在是要到你们这里来的。”阿珠立起身来,走过洪善卿身傍,轻声说道:“洪老爷,你是明白人。不要怪我们先生,她是有些发急了。王老爷先起头做我们先生的时候,还是有好几户老客人的。后来与王老爷要好了,就有几个客人生气不来了?我们先生去请。王老爷就与我们先生说:‘他们不来好,让他们都不要来了,我一个人来帮你撑场面。’王老爷,你现在也说句话?我们先生有了王老爷,倒放心请也不去请了。现在一户一户客人都不来了,就剩下王老爷一个人了。洪老爷,你说王老爷却去做了张蕙贞,我们先生是否要发急?”汤啸庵接说道:“你也不要说了。把张蕙贞搞得那么坍台,王老爷仍到你这里来,你沈小红的面子也可以过得去了。大家不要说了,是不是?” 

  小红正哭得涕泪交顾,听啸庵说,便分说道:“汤老爷,你问声他:他自己与我说,让我生意不要做了,我听了他的话,客人叫局也不去了。他还与我说:‘你有多少花债么,我来替你还。’我听了高兴死,张开两只眼睛单望他一个人,望他替我我还清债,我也有个好日子。哪里知道他一直在骗我!骗到我今日,索性甩了我,去包了个张蕙贞!”说到这里,两脚一跺,身子一掀,俯仰号啕,放声大哭。哭了又道:“你就要去做张蕙贞,也没啥!我自家想想,衣裳头饰办进来,客人却一个也没有,反倒欠了一身债。弄得我这样不上不落,你叫我怎么办?”汤啸庵微笑道:“这个也没啥。为了王老爷办的衣裳头面,债就让王老爷去还清吧,这样可以了吗?” 

  小红道:“汤老爷,不瞒你说,王老爷在这里做了两年半,买来过多少东西,都在眼睛前能看见的。而张蕙贞那里,总共不到十天,从头到脚,哪一样没有替她操办?还有朋友拍马屁讨好,买好家私送去她铺房间。你汤老爷哪里知道呢!”洪善卿插说道:“王老爷也是瞎说了!堂子里做个把倌人,只要局帐清爽就可以了。倌人欠的债,关客人啥事,要客人来她还。老实说,倌人也不是靠着一个客人,客人也不是只做一个倌人。高兴多走走,不高兴就少走走,没这么多的枝枝节节!” 

  小红正要回嘴,阿珠赶着戗说道:“洪老爷说得不差,‘倌人是不靠一个客人’。我们先生也有好几户客人的,为啥要你王老爷一个人来撑场面呢,你就一个人来撑了场面,不来替我们先生还债,我们先生就欠了一万债,也不可以与你王老爷说,要你王老爷来还?但你王老爷自己与我们先生说,要替先生还债。只要王老爷真真还清了债,我们先生还会有啥枝枝节节吗?你就去做了张蕙贞,‘客人也不是做一个倌人’,我们先生可以说你啥呢?现在你王老爷没有替我们先生还过一点点债,倒先去做了张蕙贞了。你王老爷想想看,这个是我们先生在枝枝节节吗?是否你王老爷自己在枝枝节节?”说罢,眱了王莲生半日。 

  莲生仰着脸,只不做声。洪善卿笑道:“你们有啥枝枝节节也不关我们事,我们要走了。”遂与汤啸庵立起身来。莲生意思要一同去,小红只做不看见,倒是阿金大摁住莲生道:“咦!王老爷,你怎么可以去啊?”阿珠喝阿金大放手,却向莲生道:“王老爷你要去,去可以,我们是不可以强留你,就与你说一声吧。昨晚我与阿金大两个陪我们先生坐在床上,坐了一夜天没有睡,今夜我们要去睡了。娘姨们到底是没啥干系的,若就是闯了穷祸,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先说了吧,王老爷也怪不着我们。”几句说得莲生左右为难,不得主意。汤啸庵向莲生道:“我们先去,你再坐会。”莲生乃附耳嘱他去张蕙贞家给个信。啸庵应诺,始与洪善卿偕行。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说道:“倒难为你们了,明天我也摆个双台面谢谢你们。”说着,倒自己笑了。莲生也忍不住要笑。 

  小红转身,伸一个指头向莲生脸上连点几点,道:“你呀……”只说得两字,便缩住了,却“哼”的一声,像是叹气。半晌又道:“你一个人来好了,怕我欺负你?算叫两个朋友来做做帮手啊,帮你说话吗,真正气煞人!”莲生自觉羞惭,佯作不睬。阿珠冷笑两声,道:“王老爷倒可以的,都是朋友们出的主意吧。王老爷去听了,才与张蕙贞搭上的,如果不是朋友一同去的,哪里就认得了?”小红道:“张蕙贞那里倒不怪朋友的,是他自己去打来的野鸡。”阿珠道:“现在也不是野鸡了,也算长三了!叫了一班小堂名,招摇的很!王老爷做了几日,用了多少钱啊?有上千银子了吧?”莲生道:“你们都不要瞎说!”阿珠道:“倒不是瞎说的!”随将烟盘收拾干净,道:“王老爷吃烟罢,不要再动啥脑筋了!”莲生乃去榻床躺下吸烟。阿珠、阿金大陆续下去。 

  第十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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