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撞钟比舍受虚惊 齐举案联襟承厚待
沈小红坐在榻床下手,一言不发。莲生自在上手吸烟。房里没有第三个人。足有一个钟光景,小红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莲生摄耳爬腮,无可解劝,也就让他哭去。不想小红这一场哭,直哭得伤心悲惨收都收不住,莲生没奈何,只得挨上去央告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就照你说的去做,拜托你不要再哭了,好吗?你要再哭,我的肚肠都要让你哭出来了。”小红哽噎着嗔道:“不要一直来与我胡说!你一直在骗我,已经骗到现在了,你还要来骗我!你是不是一定要骗走了我性命才可以罢休啊。”莲生道:“我现在随便说啥话,你总是不相信,说是我骗你。现在我也不说了,我明天就去打一张庄票来替你还债,你说可以了吧?”小红道:“你这个主意打的倒不错呀,你替我还清爽债,这里可以不来了,是吗?从此可以去做张蕙贞了,是吗?你倒是聪明的!你不情愿替我还这个债,我也不要你还的!”说着,仍别转头去,吞声暗哭。莲生急道:“啥人讲去做张蕙贞啦?”小红道:“你不去了吗?”莲生道:“不去了!”被小红劈面咄了一口,大声道:“你来骗我好了!你看着,我明天死在张蕙贞那里去。”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呆脸思索,没得回话。
正好阿珠提水壶上来冲茶,莲生叫住,细细问她:“小红到底是啥意思?”阿珠笑道:“王老爷你是明白人,我们怎么会知道呢?”莲生道:“你倒是说的奇怪了,我就是不明白才来问你的!”阿珠笑道:“王老爷,你是聪明人,有啥不明白呢!你想:我们先生一直与你这么好,你为啥一直不与我们先生还债呢?今天这么吵了一场,你才说要替先生还债了,这个是你生气后才说的话?你生气了才替我们先生还债,你想我们先生会要你还吗?”莲生跳起来跺脚道:“只要她不再生气就好了,倒说我生气了!”阿珠笑道:“我们先生倒也没啥气好生,还不是为了你王老爷。你想:我们先生有过第二个客人吗?你王老爷也不来,你让我们先生怎么办呢?只要我们先生面子上交代得过去,你就再去做个张蕙贞,也无啥要紧。我们先生欠的这些债,早也要你王老爷还的,晚也要你王老爷还,随便你王老爷啥时候还!你王老爷待我们先生好不好,也不在乎这件事。王老爷你说对吗?”莲生道:“你也说得不明白的。我不与她还债么,她说我不好;我就替她还了债,还是说我不好。她到底要我怎样才算好呢?”阿珠笑道:“王老爷你也真是说笑了,是要我来教你吗?”说着,提着水壶子一路佯笑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拿出千百样柔情软语去侍候小红。小红见莲生真的愿意替她去还债,有了落场势,遂趁此渐渐的止住哭声。莲生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小红一面拿手帕子拭泪,一面还咕噜道:“你只是责怪我生气,你也替我想想吧,假如你是我,要不要生气?”莲生忙陪笑道:“应该生气,应该生气!我是你么,这个气一直要生到天亮了。”说得小红差些要笑出来,硬是忍住道:“脸皮厚的来,谁要来理睬你。”
一语未了,忽听得半空中“哐哐哐”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即说:“是不是在撞乱钟?(拉警报)”莲生听了,忙推开一扇玻璃窗,望下喊道:“撞乱钟了!”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说:“撞乱钟了,你们快去看看哟”随后有几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
莲生等听见这乱钟,是撞了四下(火警)奔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有一个外场已跑回来报说:“是在东棋盘街。”莲生忙踩在桌边传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莲生着急,喊:“来安!”外场回说:“来二爷与轿班都跑去看了。”莲生急得心里突突的跳。小红道:“东棋盘街关你啥事啦?”莲生道:“我对门就是东棋盘街的。”小红道:“不是还隔一条五马路了吗。”
正说时,来安也跑回来,在天井里叫“老爷”,报说道:“东棋盘街东头,过去不多路。现在巡捕把守着,走不过去的。”莲生一听,拔步便走。小红道:“你去啦?”莲生道:“我去去就来。”莲生唤来安跟了,一直跑出四马路,朝前面有火光处急急的赶。
刚至南昼锦里口,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下看火。莲生拉他同去,小云道:“慢点走吧。你买过保险的,怕啥呢?”莲生脚下也就放松了些。只见转湾角上有个外国巡捕,带领多人在整理水管皮带,已经衔接了一条长长的,横放在地上,开了自来水管,将皮带一端套上龙头,并没有听见水声,却不知不觉皮带在鼓涨起来,绷得紧紧的。于是他就顺着皮带而行,将近五马路,被巡捕挡,莲生讲了两句外国话,才放过去。那火看去还离着一点,但耳朵边已璧哩啪啦爆得怪响,像放几千万炮仗一般,头上火星飞下来。
莲生、小云把袖子遮了头,和来安一口气跑至公馆门口,只见莲生的侄儿及厨子、打杂的都在廊下,争先诉说道:“保险局已来看过了,说不要紧,放心好了。”陈小云道:“要紧是不要紧,你拿保险单自已放身边,把洋钱放铁箱子里,还有啥帐目、契券、照票等,一并整理放一起,交代给一个人。不要去碰。”莲生道:“我保险单据寄放在朋友处。”小云道:“寄在朋友那里最好了。”
莲生遂邀小云到楼上房里,央小云帮着收拾。忽又听得“豁刺刺”一声响,知道是坍下屋面,慌走去楼窗口看。那火舌头越发焰起来,高了丈余,趁着风势,正呼呼的发啸。莲生又慌的转身收拾,顾了这样却忘了那样,只得胡乱收拾完毕,再问小云道:“你替我想想看,还忘记啥?”小云道:“也没啥了。你也不要急,保证没有事。”莲生也不答话,仍去站在楼窗口。忽又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滚上去,直冲至半天里。门口许多人齐声说:“好了,好了!”小云也来看,说道:“药水龙来了,被打下去了。”果然那火舌头低了些,渐渐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了。莲生始放心归坐。小云笑道:“有是保险的还有啥不放心呢?保险行里不来,你自已倒先发急了,好像没有保过险一样。”莲生笑道:“我也知道不要紧,但看了总是会发急!”
不多时,只听得一路车轮碾动,气管中“呜呜”作放气声,乃是水龙打灭了火回去的。接着莲生的侄儿同来安等说着话,也都回进门来。莲生喊来安冲茶。小云道:“我要去睡去了。”莲生道:“我仍与你一起去。”小云问:“到哪里?”莲生说是“沈小红处”。小云不再问,下楼出门,正遇着轿班抬回空轿子来,停在门口。小云便道:“你坐轿子去,我先走了。”莲生也就依了:乃送小云先行。
小云见东首火场上原是烟腾腾地,现在一片蛋白色,信步走去张望。地下被水龙浇得湿漉漉的,砖头瓦片,七高八低,只好在棋盘街口站住,又有一股热气随风吹来,带着灰尘气,着实难闻。小云忙回步而西,却见来安跟王莲生轿子已去有丈米,马路上寂然无声。今夜是既望之月,满圆的,照得电气灯格外耀眼,如置身水晶宫中。
小云自己倘佯一回,不料黑暗处,好像有个鬼影直挺挺站立。正要发喊,那鬼倒走来亮处,方看清是红头巡捕。小云不禁好笑。当下直接去了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楼上,管家长福伏侍睡下。
明日起身稍晚了些,又觉得懒懒的。饭后,想要吸口鸦片烟,只是往那里去吸?朱蔼人处虽近,闻得这两日在陪杭州黎篆鸿游玩,未必在家。不如就金巧珍家,也甚便益。想毕,走下楼来。胡竹山递来一张请客条子,说是刚送来的。小云看是庄荔甫请至聚秀堂陆秀主房吃酒。记得荔甫做的倌人叫陆秀林,如何却在陆秀宝房请桌?可能是代请的了。
小云当下就出门,也不坐包车,只从夹墙窄弄进去,穿至同安里口金巧珍家,只见金巧珍正在楼上当中间梳头。大姐银大请小云房间里坐,取水烟筒要来装水烟。小云令银大点烟灯。银大道:“是要吃鸦片烟吗?我替你装。”小云道:“只要一点点,小筒头就可以。”
及至银大烧好一口鸦片烟,给小云吸了,那金巧珍也梳好头,进房换衣,问小云道:“你今天若没啥事,我与你去坐马车,可好?”小云笑道:“你还要想坐马车!张蕙贞她被沈小红打的这么厉害,就为了坐马车的。”巧珍道:“她们自己没有用,被沈小红白打一顿。如果有人来打我,我倒有饭吃了。”小云道:“你今天为啥高兴,想着去坐马车?”巧珍道:“勿是高兴坐马车,为了我阿姐昨晚吓得要死,跑到我这里来哭,天亮了才刚刚回去,我要去看看她可好些了。”小云道:“你阿姐在绘春堂,远开八只脚的,吓啥呢?”巧珍道:“你倒说得容易!如果不吓,人家为啥要全部都搬出来?”小云道:“你去看阿姐,你让我坐来在马车里等你?”巧珍道:“你就一起去看望我阿姐,也可以。”小云道:“我去算啥呢?”巧珍道:“你就喊一档干湿(付费)”小云想也好,便道:“那么就去吧。”巧珍即令娘姨阿海去叫外场喊马车。
一会,马车已至同安里门口,陈小云、金巧珍带着娘姨阿海坐上去,叫车夫先从黄浦滩兜转到东棋盘街,车夫应诺。这一个圈也没有多少路程,转眼间已至临河丽水台茶馆前停下。阿海领小云先行,巧珍缓步在后,进弄第一家便是绘春堂。
小云跟定阿海一直上楼。至房门前,阿海打起帘子,请小云进去。只见金巧珍的阿姐金爱珍靠窗而坐,面前铺着本针线簿子,在那里绣一只鞋面;一见小云,带笑说道:“陈老爷,难得到我们这里来。”阿海跟进去,接口道:“我们先生来望望你呀。”爱珍道:“那么快请进来。”阿海道:“来了。”
爱珍忙出房去迎。阿海请小云坐下,也去了。却有一群油头粉面倌人,杂沓前来,只道小云是移茶客人,围成一圈,打情骂趣,假笑佯要小云攀相好。小云也觉其意,只不好说。适值金爱珍的娘姨来整备茶碗,小云乃叫他去喊干湿。那娘姨先怔了一怔,方笑说:“陈老爷太客气了。”小云道:“这个是规矩,你去喊吧。”那些倌人始知没想头便散去。
一时,金爱珍、金巧珍并肩携手,和阿海同到房间里。巧珍一眼看见桌子上针线簿子,便去翻弄,翻出那鞋面来仔细玩索。爱珍敬过干湿,即要给小云烧烟。小云道:“不客气,我不吃烟。”爱珍又亲自开了妆台抽屉,取出一盖碗玫瑰酱,拔根银簪插在碗里,请小云吃。小云觉很不过意,巧珍也道:“阿姐,耐不用去管他,让他一人坐那吧。我们来说说话。”
爱珍只得叫娘姨来陪小云,自向窗下收拾起鞋面并针线簿子,笑道:“做得不好。”巧珍道:“你一直做得很好的,我倒有三年没做,做不来了。去年描好一双鞋样要做,停了半个月,还是拿去叫别人做了。人家做所鞋子,总归没有拨自己做的好。”爱珍上前撩起巧珍裤脚,巧珍伸出脚来给爱珍看。爱珍道:“你脚上穿的很不错的。”巧珍道:“就脚上一双也不好,走起路来会往前冲的,一不留心要跌跤的。”爱珍道:“你自己没功夫去做,叫别人做好,自己拿来镶上,就好多了。”巧珍道:“我本来是想自家做,会称心点的。”
姊妹两个又说些别的话,不知说到什么事,忽然附耳低声,异常机密,还怕小云听见,商量要到隔壁空房间去。巧珍嘱小云道:“你等一会。”爱珍问小云:“要吃啥点心?”小云忙拦说:“我们不多会就吃饭了,不客气”爱珍道:“稍等一下。”巧珍皱眉插嘴道:“阿姐,你有啥好客气的,你来我那里,从来都不客气的?他要吃啥点心,我来请,他也不吃。”爱珍不好再问,只丢个眼色与娘姨,同巧珍去了空房间说话。
不多时,那娘姨搬上四色点心摆下三副牙筷,先请小云上坐。小云只得努力应命。再去间壁请巧珍时,巧珍还埋冤他阿姐,不肯来吃,被爱珍半拖半拽,让了过来。巧珍见有四色,又说道:“阿姐,以后我们不来了!你这算啥呢?”爱珍笑而不答,让巧珍在高椅上与小云对面坐了,取牙筷来要敬。巧珍道:“你再要像客人一样来敬我,我不吃了。”爱珍道:“那末你就吃点吧。”当即转敬小云。小云道:“我自己吃,你不要敬的。”巧珍对小云道:“你怎众一点点也不客气的?怎么好意思的。”小云笑道:“你阿姐就是我阿姐,这个要客气啥?”爱珍也笑道:“陈老爷倒会说的。”巧珍向爱珍道:“你自己也吃点,是要我们来敬你吗?”小云听说,连忙取牙筷夹个烧卖送到爱珍面前。慌的爱珍起身说道:“陈老爷不客气。”巧珍别转头一笑,又道:“你不吃,我也要来敬你了。”爱珍将烧卖送还盆内,自去夹些蛋糕奉陪。巧珍也只吃了一角蛋糕放下。小云倒四色都领略些。巧珍道:“有时候叫你吃点心,你都不吃。今天倒吃的这么开心。”小云笑道:“阿姐去买点心来请我们,我们不吃的话,是对不起阿姐的,阿姐是吗?”爱珍笑道:“陈老爷,你倒把我说的难为情了!请些粗点心算啥敬意的?”
娘姨绞来手巾,阿海也来回说:“马车催了几趟了,讨厌煞了!”巧珍道:“我们也是可以去了,点心也吃过了。”小云笑道:“你算与阿姐客气,吃了点心谢也不谢,就要去了。也好意思的。”巧珍笑道:“你不去,还要想吃夜饭?”爱珍笑道:“便夜饭我们也是吃得起的,就是请不到陈老爷的。”当时小云、巧珍道谢告辞而行。
第十一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