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冤家拜烦和事老 装鬼戏催转踏谣娘
金巧珍和金爱珍一路说话,缓缓同行。陈小云走的快,先自上车,阿海也在车旁等候。金爱珍直送出棋盘街,眼看阿海搀巧珍上车坐定,扬鞭开轮,始回。
小云见天色将晚,不及再游静安寺,于是对巧珍说,让车夫仍打黄浦滩兜个圈子就回去吧。于是就出五马路,进大马路,转过四马路,然后至三马路同安里口,卸车归家。
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一刻,正要回店,正好车夫拉了包车来接,呈上两张请帖:一张是庄荔甫催请,下面加上两句道:“善卿兄亦在坐,千万不推却为好。”一张是王莲生请至沈小红家酒叙。
小云想:沈小红家断无不请善卿之理,不如先去应酬莲生这一局,好与善卿商定行止。遂叫车夫拉车到西苔芳里,自己却步行至沈小红家。只见房间里除王莲生主人之外,仅有两客,系莲生局里同事,即前夜张蕙贞桌面带局来的醉汉:一位姓杨,号柳堂;一位姓吕,号杰臣。这两位与陈小云虽非至交,却也熟识,彼此拱手就坐。随后管家来安请客回来,禀道:“各位老爷都说是‘就来’,只是朱老爷陪杭州黎篆鸿黎大人在,说‘谢谢’了。”
王莲生没甚吩咐,来安放下横条客目,退出下去。莲生便叫阿珠喊外场摆桌面。陈小云取客目单来一看,共有十余位,问道:“是摆双台?”王莲生点点头。沈小红笑道:“我们哪里知道啥叫双台,现在倒是学会了,也摆起双台来了,也算体面体面。”陈小云不禁笑了,再从头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诧异得很,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减,一个不添。因问王莲生是何意,莲生但笑不言。杨柳堂、吕杰臣齐道:“想来是小红先生意思,你说可对?”陈小云恍然始悟。沈小红笑道:“你们瞎说!我们这里请朋友,只是拣几个知己请来撑撑场面,比不得别人家有头有脸。”
说笑间,葛仲英、罗子富、汤啸庵先后到了,连陶云甫、陶玉甫昆仲(兄弟)接连而到。陈小云道:“善卿为啥还不来?只怕先到别地方去应酬了。”王莲生道:“不是,我有一点小事,要他去跑一趟,快来了。”
说声未绝,楼下外场喊:“洪老爷上楼。”王莲生迎出房去咕噜了好一会,方进房。沈小红一见洪善卿,慌忙起身,满面堆笑,说道:“洪老爷,你不要生气噢。我说话有时不分轻重,有时候得罪了客人,客人生气了,我自己倒还不发觉的。昨晚我说:‘洪老爷为何一会儿就要回去了?’王老爷说是我得罪的。我说:‘阿哟,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为啥要去得罪洪老爷啦?’今天一早我就叫阿珠到周双珠那里来看你,也是王老爷说:‘等会去请洪老爷来就是。’洪老爷,你要看在我们王老爷的面上,包涵包涵我们。”洪善卿呵呵笑道:“我生啥气啊?你也没啥得罪我,你不要去去瞎想。我们不过是朋友,就是得罪一点,也不要紧,只要你不要去得罪王老爷才是真的!你要得罪了王老爷,我们帮你说再好听的话,也是没用啊!”小红笑道:“我倒不是要洪老爷替我说好话,也不是怕洪老爷说我啥坏话,因为你洪老爷是王老爷的朋友,我得罪了洪老爷,连累我们王老爷也有点难为情的,好像对不住朋友啊。洪老爷你说是吗?”王莲生打断道:“不要说了,大家请坐吧。”
大伙一笑,齐出至当中间,入席让坐。陈小云乃问洪善卿道:“庄荔甫请你去陆秀宝那里喝酒,你去过吗?”善卿愕然道:“我不知道哎。”小云道:“荔甫来请我,说你也在这里。我想荔甫是做陆秀林的,陆秀宝那里大慨是啥人代请的?”善卿道:“我外甥赵朴斋,倒是在陆秀宝那里吃过一桌酒。今晚不知道还是他连吃一台?”
一时,桌面上叫的局络绎而来,果然周双珠带了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请帖与洪善卿看,竟是赵朴斋出名。善卿问陈小云“去吗”。小云道:“我不去了,你呢?”善卿道:“我这样夹在当中,也只好不去了。”说罢丢开。
罗子富见出局来了好几个,就要摆起庄来。王莲生向杨柳堂、吕杰臣道:“你们喜欢闹酒,我们这里也有个子富的,你们去闹好了。”沈小红道:“我们今日倒忘记去喊小堂名(小戏班)了。如果去喊一班小堂名来也要闹猛点。”汤啸庵笑道:“今年是否二月里就进黄梅了,为啥大家嘴里都酸溜溜的!”洪善卿笑道:“到黄梅天倒好了,因为青梅比黄梅更加酸!”说得客人、倌人哄堂大笑。
王莲生要搭讪开去,即请杨柳堂、吕杰臣伸拳打罗子富的庄。当下开筵坐花,飞觞醉月,丝哀竹急,插诨打科,把那油词醋意混过不提。
酒酣耳热直至上灯,众客兴辞,王莲生陆续送毕,单留下洪善卿一个请至房间里。善卿问有何事。莲生取出一大包首饰来,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银楼把这旧的贴换新的,就送去交张蕙贞收。善卿应诺,开包点数,揣在怀里。原来莲生故意要沈小红来看。小红偏做不看见,坐一会儿,索性楼下去了。不知这一去正中莲生的心坎。莲生见房间里没人,取出一篇细帐交与善卿,悄悄嘱道:“另外再有几样东西,你就照帐册上去办,办了一起送去,不要让小红知道。”又嘱道:“你今夜先到那里去一趟,问声她,还有啥事,就添进帐上,不要忘记。费神,费神!”善卿一一应诺了,藏好那篇帐。
恰好小红也回至楼上,莲生含笑问道:“你去下面做啥?”小红倒怔了一怔,道:“我不做啥。你问我做啥啊,你下面是否有啥人在啊?”莲生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为啥这么多心。”小红正色道:“我为了坐在这里,如果你有啥话要与洪老爷说不方便,就走开的,让你们去说吧。你说对吗?”莲生拱手笑道:“承情,承情!”小红也一笑而过。
洪善卿料知没别的话,告辞要行。莲生送至楼梯,再三叮咛而别。善卿即往东合兴里张蕙贞处,直接上楼。张蕙贞迎进房间里。善卿坐下,把王莲生所托贴换、另办一节(一年里春节、端午、中秋,算三个节)等统统告诉蕙贞,然后问他:“你还要啥东西?”蕙贞道:“东西我倒不要啥了,不过帐上一对嵌名字戒指要八钱重的。”善卿令娘姨拿笔砚来,改注明白,仍自收起。蕙贞又说道:“比王老爷更好的人,天下也寻不见,就是不明白沈小红与我是前世多大的冤家对头。我坍了台,你沈小红有啥好处呢?”说着,就掩面而泣。善卿叹道:“你生气确实也不怪你,但是想穿了也就这样。你算是吃了点眼前亏。但我们朋友之间说起来,都道你是好的。你做下去,生意正往好呢。倒是沈小红在外头的名气被自己做坏了,现在是只有王老爷与她好,除了王老爷,还有谁说她好呢?”蕙贞道:“王老爷其实表面糊涂,心里也是明白的。你沈小红自己想想看,这样对得起王老爷吗?我也不去说了,只要王老爷能一直与你沈小红好下去,那么算你沈小红本事大。”善卿点头说:“一点不错。”随即立起身来道:“我去了。你要保重点,不要气出啥病来。”蕙贞款步相送,笑着答道:“我自己想想,也犯不着气死在你沈小红的手里。横下面皮来,倒也不生啥气,让自己开心点。”善卿道:“这样很好。”
一面说,一面走。走出四马路时,灯光渐稀,车声渐静,约摸巳是深夜一点多钟,不如投宿周双珠家为便。重又转身向北,至公阳里。不料,各家玻璃灯尽已吹灭,弄内黑魆魆的。摸至门口,惟门缝里微微射出些火光。善卿推进门去,直到周双珠房里。只见双珠倚窗而坐,正摆弄一副牙牌在那里“斩五关”。双玉站在桌旁观局。善卿自向高椅坐了。双珠像没有理会,问一声:“桌面巳散了一会了,你去哪里了?”善卿道:“张蕙贞那里跑了一趟。”因说起王莲生与张蕙贞情形,笑述一遍,将首饰包放在桌上。双珠道:“我以为你回去了。阿金等等了一会也走了。”善卿道:“他们去哪里了,我来伺候你。”双珠道:“你吃不吃夜宵啊?”善卿道:“不吃。”
双珠手里的五关总也通不过,就随手丢下了,走过这边打开首饰包看了,又开橱替善卿暂放妥。双玉就坐在双珠坐的椅上,收拢牙牌,接着去打五关。忽又听得楼下推门声响,一个小孩子声音问:“我是天海?”客堂里外场答道:“你们人都走了。”双珠听了,急靠楼窗口叫:“阿大,你上来吧。”那孩子飞跑上楼。
善卿认得是阿德保的儿子,名唤阿大,年方十三岁。两只骨碌碌眼睛,满房间转个不停,双珠告诉他道:“你姆妈我叫她去乔公馆看个客人了,等一会就回来的。你等一等吧。”阿大答应,站在桌旁看双玉通五关。双玉虽不言语,却登时沉下脸来,将牙牌搅乱,取盒子装好,去对面自己房里了。
善卿道:“双玉来了几天,与你们几个说说话吗?”双珠笑道:“也是说过几次的,但是问一声答一句,一日到夜坐着,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善卿道:“人聪明吗?”双珠道:“人倒是还聪明。看见我打五关,看了两趟,她也会打了。现在只看她做起生意来,不知道会不会做?”善卿道:“我看她不声不响,好像有点意思,做起生意也许会比双宝好点。”双珠道:“双宝是不要去说她了!自己无没本事,还要说别人,应该她说话时,倒又没话了。”
这里善卿、双珠正说些闲话,那阿大趔趄着脚儿,乘个眼错,溜出外间,跑下楼去。双珠一回头,早不见了。双珠发怒,一片声喊“阿大”,阿大应声而至。双珠沉下脸喝道:“有啥要紧事走开啊,等你姆妈来一起去!”阿大不敢违拗,但羞得遮遮掩掩,没处藏躲,幸而阿金也就回来。双珠叫道:“你儿子已经等了一会了,快点回去吧。”阿金上楼,向双珠耳朵边不知说什么话,双珠做手势告诉阿金。阿金方辞过善卿,领阿大同回。
善卿笑道:“你们搞鬼名堂,装得像的来,只好骗骗小孩子!阿德保是不会上你们当的。”双珠道:“反正骗骗末也就骗过去了,不然回去又要吵煞了!”善卿道:“乔公馆去看啥客人?客人都在朱公馆,只怕她是到朱公馆看了一趟。”双珠嗤的笑道:“你也做点好事吧,不要去说她了。”善卿付之一笑。良宵易度,好梦难传,表过不叙。
到十八日,洪善卿吃过中饭,就要去了结王莲生的公案。周双珠将橱中首饰包仍交善卿。于是善卿别了双珠,出了公阳里。经由四马路,迎面遇见汤啸庵,拱手为礼。啸庵问善卿:“哪里去?”善卿略说大概,还问啸庵:“啥事体?”啸庵道:“与你也差不多,去替罗子富偿清蒋月琴局帐的。”善卿笑道:“我们两个像是在做他们的和事佬,倒也好笑得很!”啸庵大笑,分路而去。
善卿自往景星银楼。掌柜的招呼进内,先把那包首饰秤准分两,再拣取应用各件,色色俱全。惟有一对戒指:一只要“双喜双寿”花样,这也有现成的。一只要方空中嵌上“蕙贞张氏”四字,须是定做,约期来取。这次先取现成一只和拣定的各件装上纸盒,包扎停当。善卿仍用手巾兜缚打结,等掌柜的核算。扣除贴换之外还需补差若干,开明发票,请善卿过目。善卿不及细看,与王莲生那篇帐一并收藏,当即提了手巾包儿,退出景星银楼门首。心想天色尚早,且去那里留连小坐一会,再送至张蕙贞处不迟。
正打算那里去好,只见赵朴斋独自一个从北首跑下来,两只眼只顾往下看,两只脚只顾往前奔,擦过善卿身旁,竟自不觉。善卿猛叫一声:“朴斋!”朴斋见是娘舅,慌忙上前见过,并肩站在白墙根前说话。善卿问:“张小村呢?”朴斋道:“小村与吴松桥两个勿知在做啥,天天在一起。”善卿道:“陆秀宝这里,你为啥连着去吃酒?”朴斋嚎懦半晌,答道:“是给庄荔甫他们说起的,好像难为情,就应酬他们连着吃了一桌。”善卿冷笑道:“单是吃桌把酒,也没什么,但你是上他们当了,知道吗?”朴斋顿住嘴说不出,只模糊搪塞道:“也没啥上当的。”善卿笑道:“你瞒我做啥呢?我也不来说你,你自己要有点主意的好。”朴斋连声诺诺,不敢再说。善卿问:“现在一个人去哪里呢?”朴斋又没得回答。善卿又笑道:“就是去打茶会么,也没啥不好讲呀?我与你一起去好了。”原来善卿独恐朴斋被陆秀宝迷住,要去看看情形如何。
朴斋只好跟善卿同望南行。善卿慢慢说道:“上海洋场来一趟,玩玩,用去几块洋钱也没啥。不过你这是浪费了时间,你要有了生意,自已赚来的,用去点也就算了。现在你生意也没有,就家里带出来的几块洋钱,用在堂子里也不起眼。倘若你洋钱用光了,又没啥生意做,你回去可以交代吗?连我也对不住你高堂的。”朴斋悚然敬听,不则一声。善卿道:“我看起来,上海地方要寻点生意也不容易。你住来客栈里,花费也省不去,一天天这么下去,终究不是道理。你玩也算是玩过几日了,不如回去吧。我与你留心着,要有啥生意,我写封信来喊你好了。你说是吗?”朴斋那里敢说半个“不”字?一味应承,也说是“回去好”。甥舅两个口里说,脚下已迈到西棋盘街聚秀堂前。善卿且把闲话掠过一边,同朴斋进门上楼。
第十二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