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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13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04 19:45:24  浏览次数: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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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城门陆秀宝开宝 抬轿子周少和碰和

洪善卿、赵朴斋到了陆秀宝房间里。陆秀宝梳妆已罢,初换衣裳,一见朴斋,问道:“你一早起来去做啥?”朴斋使个眼色,叫他莫说,被秀宝啐了一口道:“做啥这么鬼头鬼脑,人家比你要乖的多了!”说得朴斋反不好意思的。 

  秀宝转与善卿搭讪两句,见善卿将一大包放在桌上,便抢去拆开,抽出上面最小的纸盒来看,可巧是那一只“双喜双寿”戒指。秀宝直接取出带在手上,跑过朴斋这边,嚷道:“你说没有,你看呀,这是不是‘双喜双寿’?”口里紧着问,把手上这戒指直搁到朴斋鼻子上去。朴斋笑辨道:“这个是景星招牌。我们要的是龙瑞,龙瑞里说没有。”秀宝道:“怎么会没有呢,这个难道不是龙瑞里去拿得来?就是你前次吃酒那日,说有十几只个,隔了一日就没有啦,你骗啥人啊?”朴斋道:“你要么,叫庒个去拿好了。”秀宝道:“你拿洋钱出来。”朴斋道:“我若有洋钱,昨日我就拿来了,为啥要庄个去拿?”秀宝沉下脸道:“你太坏了!”一屁股坐在朴斋大腿上,尽力的摇晃,问朴斋:“你还坏吗?”朴斋柔声告饶。秀宝道:“你去拿来就饶过你。”朴斋只是笑,也不说拿,也不说不拿。秀宝别转头来勾住朴斋头颈,撅着嘴,咕噜道:“我不管来,你去拿来呀!”秀宝连说了几遍,朴斋终不开口。秀宝惭怒,大声道:“你敢不去拿!”朴斋也有三分烦躁起来。秀宝那里肯依,扭的身子像扭股儿糖一般,恨不得把朴斋立刻挤出银子水才好。 

  正当无可奈何之时,忽听得大姐在外喊道:“二小姐快点,施大少爷来哉!”秀宝顿然失色,飞跑出房,竟丢下朴斋和善卿在房间里,并没有一人相陪。善卿因问朴斋道:“秀宝要啥个戒指?是你买给她吗?”朴斋道:“就是庄荔甫去与她说了一句话。先起头她说要一对戒指,我不答应。荔甫去骗她,说:‘戒指没有现成的,隔几日再去打。’她为此现在就要我去打戒指。”善卿道:“这也是你自己不好,不要去怪啥荔甫。荔甫是秀林老客人,天生就是帮她们的。你说荔甫去骗她们,荔甫其实是在骗你。你以后不要再去上荔甫的当,知道吗?”朴斋唯唯而已,没一句回话。 

  适见杨家姆妈进来取茶碗出去,善卿叫他:“喊秀宝拿戒指来,我要去了。”杨家姆妈摸不着头脑,胡乱应下去喊秀宝。秀宝回房见善卿面色不善,忙道:“我替你放好吧。”善卿道:“我自己来放。”一手接过戒指去。秀宝不敢招惹,只拉朴斋过一边,悄悄说了好些话。善卿装好首饰包,说声:“我去了。”转身便走,朴斋慌的紧紧跟随出来。秀宝也不留,却约下朴斋道:“你晚些再要来的。”直叮嘱至楼梯边而别。 

  善卿出至街上,却问朴斋道:“你与她去买戒指吗?”朴斋道:“隔几日再讲。”善卿冷笑道:“隔几日再看的话,还不是仍要替她去买的。你的意思是否为秀宝这里用掉几个钱不舍得,还是想多用点给她,希望她来与你要好?我与你老实说吧,想秀宝与你要好是不可能的,你趁早死了条条心。你就拿了戒指去,秀宝只当你是寿头(傻瓜)还会与你要好吗!” 

  朴斋一路领会忖度。至宝善街口,将要分手,善卿复站住说道:“你在上海地方交的朋友,也要时刻留心。像庄荔甫本来就算不得啥朋友,就是张小村、吴松桥,算是自己一起出来的人,好像靠得住的,但是到了上海也难说。你自己要有主意,他们随便说啥话,你少听点也好点。”朴斋也不敢下一语。善卿还唠叨几句,自往张蕙贞处送首饰去了。 

  赵朴斋别过洪善卿,茫然不知所之。心想:善卿如此相劝,倒不好开口向他借贷;若还要在上海玩,须得想个法子敷衍过去。当此无聊之际,不如去寻吴松桥谈谈,或者碰着什么机会也末可知。遂叫辆东洋车坐了,直接往黄浦滩拉来。远远望见白墙上“义大洋行”四个大字,朴斋叫车夫就墙下停车,付了车钱。只见洋行门口正在上货,挑夫络绎不绝。一个绵囗马褂、戴着眼镜的,像是管帐先生,站在门旁向黄浦呆望,旁边一个挑夫拄着扁担与他说话。朴斋上前拱手,问:“吴松桥是这里吗?”那先生也不回答,只嗤的一笑,仰着脸竟置不理。朴斋不好意思,正要走开。倒是那挑夫用手指道:“你要寻人要去问帐房里。这里栈房,哪里有什么人呢?” 

  朴斋照他指的方向去看,果然一片矮墙,门口挂一块黑漆金字小招牌。一进墙门,乃是一座极高大四方的外国房子。朴斋想这个地方是不好瞎闯的,徘徊瞻望,不敢声唤。恰好几个挑夫拖了扁担往里飞跑,直跑进旁边一扇小门。朴斋跟至门前,那门也有一块小招牌,写着“义大洋行帐房”六个字,下面又画一只手,伸一个指头望门里指着。朴斋大着胆进去,去到帐房里。只见两行都是高柜台,约有二三十人在那里忙碌碌的不得空隙。朴斋挑了个年轻后生,说明来意。那后生把朴斋打量一回,随手把墙壁上绳头抽了两抽,即有个打杂的应声而至。后生叫:“去喊小吴来,说有人寻他。” 

  打杂的去后,朴斋掩在一傍,等到不耐烦,方见吴松桥穿着本色洋绒短衫衣裤,把身子扎缚得紧紧的,十分利索,赶忙奔至帐房里;一见朴斋,怔了一怔,随说:“我们楼上去坐吧。”于是领朴斋穿过帐房,转两个弯,从边楼梯上去。松桥叫朴斋脚步放轻些。到了楼上,推开一扇屏门,只见窄窄一个外国房子,倒像是截断弄堂一般,满地下横七竖八堆着许多钢铁玻璃器具,只是靠窗有一只半桌,一只皮机子。 

  朴斋问:“你遇见过小村吗?”松桥忙摇摇手,叫他不要说话,又悄悄嘱道:“你坐会,等我做完事,一起去租界。”朴斋点头坐下。松桥掩上门匆匆去了。门外有外国人出进往来,履声“托托”声,吓得朴斋在内屏息危坐,捏着一把汗。一会儿,松桥推门进来,手中拿两个空的洋瓶撩在地下,嘱朴斋:“再等一会儿,快结束了。”仍匆匆掩门而去。 

  足有一个时辰,松桥才来,已另换一身绵绸马褂,时路行头,连镶鞋小帽一并崭然,口中连说:“对不起了”一手让朴斋先行,一手拽门上锁,同下楼来。仍经过帐房,转出旁边小门,弯弯曲曲走至黄浦滩。松桥说道:“我约小村在兆贵里,我们坐车子一起去罢。”随手喊了两辆东洋车坐了。车夫讨好,一路飞跑,顷刻已到石路兆贵里弄口停下。 

  松桥把数好的两注车钱分给车夫,领朴斋进弄,至孙素兰家。只见娘姨金姐在楼梯上迎着,请到亭子里坐,告诉吴松桥道:“周与张来过了,说是到华众会去走一趟。”松桥叫拿笔砚来,央赵朴斋写请客票头,说尚仁里杨媛媛家请李鹤汀老爷。朴斋仿照格式,端楷缮写。才要写第二张,忽听得楼下外场喊:“吴大少爷朋友来。”吴松桥一振起身道:“不要写了,巳经来了。” 

  赵朴斋丢下笔,只见一个方面大耳、留着胡子,长挑身材的进屋,后面跟的一个,就是张小村。拱手为礼,问起姓名,方知那留胡子的姓周,号少和,据说在铁厂营生。赵朴斋说声“久仰”,大家就坐。吴松桥把请客票头交与金姐:“快点去请。” 

  那孙素兰在房间里听见这里热闹,只道客已到齐,免不得过来应酬;一眼看见朴斋,问道:“昨晚在么二那里吃酒,是他吗?”吴松桥道:“吃了两桌了。先起头吃一桌,你也在的呀。”孙素兰点点头,略坐一坐,仍回那边正房间陪客去了。 

  谈谈讲讲,等到掌灯以后,先有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大少爷与四老爷在吃大菜,说有没有人先替他碰和(麻将)”吴松桥问赵朴斋:“你会吗?”朴斋说:“不会。”周少和道:“就等一会也没啥。”金姐问道:“先吃夜饭好吗?”张小村道:“他们在吃大菜,我们也可以吃饭了。”吴松桥乃令开饭。不多时,金姐请各位去当中间用酒,只见当中间内已摆好一桌齐整饭菜。四人让坐,却为李鹤汀留出上首一位。孙素兰正换了出局衣裳出房,要来敬酒。吴松桥急阻止道:“你请吧,不要弄脏你的衣服。”素兰也就罢了,随口说道:“你们慢慢用,对不起了,我出局去了。”既说便行。吴松桥举杯让客,周少和道:“吃了酒晚些不好碰和,倒是吃饭吧。”松桥乃让赵朴斋道:“你不碰和,多吃两杯。”朴斋道:“我就吃两杯,你不要客气。”张小村道:“我来陪你吃一杯吧。”于是两人干杯对照。及至赵朴斋吃得有些兴头,却值李鹤汀来了,大家起身,请他上坐。李鹤汀道:“我吃过了。你们四个可曾碰和过?”吴松桥指赵朴斋道:“他不会碰,等你来的。” 

  周少和连声催饭。大家忙吃毕,揩把脸,仍往亭子里来,却见靠窗那红木方桌已移在中央,四枝洋烛点得雪亮,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雀牌和四分筹码,皆端正齐备。吴松桥请李鹤汀上场,同周少和、张小村拈阄坐位。金姐把各人茶碗及高装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李鹤汀叫拿票头来叫局。周少和便替他写,叫的是尚仁里杨媛媛。少和问:“还有啥人要叫?”张小村说:“我不叫了。”吴松桥道:“朴斋叫一个吧。”赵朴斋道:“我不碰和,叫啥局呢?”张小村道:“要不要我与你合起来叫?”李鹤汀道:“合起好。”张小村道:“写吧,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宝。”周少和一并写了,交与金姐。吴松桥道:“让他少合点吧,如果输大了好像难为情。”张小村道:“合二分好了。”赵朴斋道:“二分是多少啊?”周少和道:“有限得很,输到十块洋钱就碰满。”朴斋不好再说,却坐在张小村背后看他碰了一圈庄,丝毫不懂,自去榻床躺下吸烟。 

  一时,杨媛媛先来,陆秀宝随后并到。秀宝问赵朴斋道:“坐在哪里啊?”吴松桥道:“你就榻床去坐着吧,他要与你碰‘对对和’。” 

陆秀宝即坐在榻床前机子上,杨家姆妈取出袋里水烟筒来装水烟。赵朴斋盘膝坐起,接了自吸。陆秀宝问道:“你碰和了吗?”朴斋道:“我没洋钱,不碰了。”秀宝眼睛一瞟,冷笑道:“你话是白说的,谁会来听你!”朴斋洋嘻嘻的道:“不听就不听吧。”秀宝沉下脸来道:“你帮我戒指取来了吗?”朴斋道:“你看我哪有工夫?”秀宝道:“你又不碰和,这半日在这里做啥呢?”朴斋道:“我也有我的事,你哪里知道呢!”秀宝又撅着嘴咕噜道:“我不来,你会去拿吗!”朴斋只嘻着嘴笑,不则一声。秀宝伸一个指头指定朴斋脸上道:“你要是晚些时不拿来,我拿银簪来戳烂你的嘴,看你吃得消!”朴斋笑道:“你放心,我晚些不来了,不要讲得这么吓煞人。”秀宝一听,急的问道:“啥人说叫你不来啊?你倒是说说看。”嘴里说着,一面咬牙在朴斋腿上狠命的拧一把。朴斋忍不住叫声“阿呀”。那台面上碰和的听了,异口同声呵呵一笑,秀宝赶紧放手。周少和叫金姐说道:“你们桌子下头养了一只会叫的鸡,我明天要来借的噢!”大家听说,重笑一回,连杨媛媛也不禁笑了。 

陆秀宝恨得没法,只轻轻的骂:“短命的!”赵朴斋侧着头,觑了觑,见秀宝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呆脸端坐,再不说话。朴斋想要安慰他,却没有什么可说的。忽见帘子缝里有人招手,叫:“杨家姆妈。”杨家姆妈随去问明,后又给朴斋装水烟,朴斋摇手不吸。杨家姆妈道:“我们要转局,先走了。”秀宝却和杨家姆妈唧唧说了半晌。杨家姆妈转向朴斋道:“赵大少爷,你只以为秀宝要你的戒指,你知她的姆妈说她什么啦?”秀宝接嘴道:“你想呀,你昨日自己与我姆妈说去打的。我怎么能告诉我姆妈说,你又不肯去打了?你就是不去打也没啥,你晚会来与我姆妈当面去说一声。你听见吗?”朴斋怕人笑话,催促道:“你去吧,等会再说。”秀宝也不好多说,扶着杨家姆妈肩膀去了。 

李鹤汀说道:“幺二的倌人就有许多幺二的花头。她们习惯了,自己做出来也不觉的。”杨媛媛嗔道:“关你啥事啊?要你去说她们。”鹤汀微笑而罢。 

赵朴斋又惭又恼,且去看看张小村的筹码,倒赢了些,也自欢喜。正值四圈满庄,更换坐次,又碰四圈。李鹤汀要吸口烟,叫杨媛媛替碰。杨媛媛接上去,也只碰了一圈,叫道:“也不好,你自己来碰吧。”鹤汀道:“你碰下去吧。”杨媛媛道:“牌还可以,就是不出和。”赵朴斋从旁窥探,见李鹤汀一堂筹码剩得有限。杨媛媛连碰一圈,恰好输完,定不肯再碰了。李鹤汀只得自己上场,向赢家周少和转了半堂筹码。杨媛媛也就辞去。 

一会儿碰毕,惟李鹤汀输家,输有一百余元。张小村也是赢的。赵朴斋应分得六元。周少和预约明日原班次场,问赵朴斋:“高兴一起来吗?”张小村拦道:“他不会碰,不要约了。”周少和便不再言。 

吴松桥请李鹤汀吸烟。鹤汀道:“不吃了,我们要去了。”金姐忙道:“等先生回来你们再走吧。”鹤汀道:“你们先生倒忙得很。”金姐道:“今天转了五六个局了!李大少爷,真真怠慢你们了。”吴松桥笑说:“不要客气的。” 

于是大家散场,一起走出兆贵里,方才分路各别。赵朴斋自和张小村同回宝善街悦来客栈。 

  第十三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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