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明珠出局公和里 李实夫开灯花雨楼
黎篆鸿究竟在那里吃酒?原来他是在罗子富的老相好蒋月琴家。李鹤汀是已知道的,所以带着匡二直接往东公和里来。匡二抢上前去通报。大姐阿虎接着,打起帘子请进房里。李鹤汀看时,只有四老爷和一个帮闲门客于老德的在座。四老爷乃是李鹤汀的嫡堂叔父又名叫李实夫。三人厮见,独有主人黎篆鸿未到。李鹤汀正要动问,于老德先诉说道:“篆鸿在总办公馆里应酬,月琴也被叫去了。他说让我们三个先吃起来。”
当下阿虎吩咐下去,摆桌面,起手巾。正值蒋月琴出局回来,手中拿着四张局票,说道:“黎大人快来了,让你们多叫几个局,我们四个局也帮忙去叫。”于老德去开局票,知道黎篆鸿高兴,竟自作主叫了四个局。李鹤汀只得也叫四个,李实夫不肯助兴,只叫两个。发下局票,然后入席。
不多时,黎篆鸿到了,又拉了朱蔼人同来,相让就坐。黎篆鸿叫取局票来,请朱蔼人叫局。朱蔼人叫了林素芬、林翠芬姐妹两个。黎篆鸿说太少,定要叫足四个方罢。又问于老德:“你们三个人叫了几个局啊?”于老德从实说了。黎篆鸿向李实夫一看,道:“你竟然也叫两个局啊,真是难为你了,这也要拿出六块银洋钱的噢,难以置信。”李实夫不好意思,讪笑道:“我无处去叫呀。”黎篆鸿道:“你也算是老资格了,现在让你叫个局都没有。说出这种话也太没志气了!”李实夫道:“从前的相好年纪都太大了,叫来干啥?”黎篆鸿道:“你不知道的?不会玩的才玩小,会玩的是要玩老的。越老就越是有趣味。”牢鹤汀听说,即道:“我倒想着一个来里了。”
黎篆鸿遂叫送过笔砚去,请李鹤汀替李实夫写局票。李实夫留心去看,见李鹤汀写的是屠明珠,踌躇道:“她看起来不见得会出局。”李鹤汀道:“我们去叫,她怎么会好意思不来?”黎篆鸿拿局票来看,见李实夫仍只叫得三个局,乃皱眉道:“我看你要藏这么多银洋钱在箱子里做啥,是否在我面前做给我看?”又怂恿李鹤汀道:“你再叫一个,也坍坍他的台,看他还有啥脸!”李实夫只是讪笑。李鹤汀道:“到底还叫啥人?”他只得想了一想,勉强添上个孙素兰。黎篆鸿自己又想起两个局来,叫于老德添上,一并发下。
这一席原是双台,把两只方桌拼着摆的。宾主止有五位,座间宽绰得很,因此黎篆鸿叫倌人都靠台面与客人并坐。及至后来坐不下了,方排列在背后。总共廿二个倌人,连廿二个娘姨、大姐,密密层层挤了一屋子。于老德挨次数去,惟屠明珠未到。蒋月琴问:“要不要去催?”李实夫忙说:“不要催,她就不来也没啥。”
李鹤汀回头见孙素兰坐在身傍,因说道:“借光,要你撑场面了。”孙素兰微笑道:“不要客气,你这也是照应我们。”杨媛媛和孙素兰也问答两句,李鹤汀更自喜欢。林素芬与妹子林翠芬和起琵琶商量合唱。朱蔼人揣度黎篆鸿意思,那里有工夫听曲子?暗暗摇手止住,黎篆鸿自己叫的局倒不理会,却去看看这个,说说那个。及至屠明珠姗姗而来,黎篆鸿是认得的,又搭讪着问长问短,一时和屠明珠说起前十年长篇大套的老话来。李实夫凑趣说道:“让她转局过来好吗?”黎篆鸿道:“转啥局啊?你叫来的一样好聊的。”李实夫道:“那么坐过来,说话近便些可好。”黎篆鸿想要拦阻,屠明珠早立起身来,挪过坐位,紧靠在黎篆鸿肩下坐了。屠明珠的娘姨鲍二姐见机,马上给黎篆鸿装水烟。黎篆鸿吸过一口,倒觉得不好意思的,便做意道:“你不要来瞎巴结装水烟,等会你们老太爷生气,吃起醋来,我老老头打不过他的!”屠明珠咯咯声笑道:“黎大人放心。四老太爷要打你么,我来相帮你好了。”黎篆鸿也笑道:“你是不是看中我的三块银洋钱了,是吗?”屠明珠道:“是不是你不舍得三块洋钱,连水烟也不吃了?鲍二姐,拿来,不要给他吃!不要难为了他三块洋钱,害他一夜睡不着。”
那鲍二姐正装好一简水烟给黎篆鸿吸,竟被屠明珠伸手接去,忍不住掩口而笑。黎篆鸿道:“你们来这里欺负我这老老头,难道不怕罪过吗?要给老天打的哦!”屠明珠那筒烟正吸在嘴里,几乎呛出来,连忙喷了,笑道:“你们看看黎大人,像要哭出来了!哪么就给你吃一筒罢。”随把水烟筒嘴凑到黎篆鸿嘴边。黎篆鸿伸颈张口,一气吸尽,喝声采道:“阿哟!鲜得来!”鲍二姐也失笑道:“黎大人倒有趣的。”于老德向屠明珠道:“你也是上了黎大人的当了!水烟吃去了,三块洋钱还是没有着落哦。”黎篆鸿拍手叹道:“这个给你们说穿绷了,我倒不好意思再吃一筒了!”说的合席笑声不绝。
蒋月琴掩在一旁,插不上去,见朱蔼人抽身出席,向榻床躺下吸鸦片烟。蒋月琴趁空,因过去低声问朱蔼人道:“看见罗老爷了吗?”朱蔼人道:“我有三四天没见他了。”蒋月琴道:“罗老爷把这里的开消(局帐结清)后,就没来过。你们可知道?”朱蔼人问:“为啥?”蒋月琴道:“这个也是上海滩的一桩笑话:因为黄翠凤不许他来,他就不敢来了。我从小就在堂子里做生意,从来也没听见过像罗老爷这种客人。”朱蔼人道:“真有这事吗?”蒋月琴道:“她叫汤老爷来开消,汤老爷与我说的。”朱蔼人道:“你们可曾去请他过?”蒋月琴道:“我们随便他了,来也罢去也罢。我们这里说不做么,也做了四五年了,他什么脾气,我们也摸着点的。他与黄翠凤在要好的时候,我们去请他也请不到,倒好像是去妨碍他。我们索性不去请!朱老爷你看着,看他做黄翠凤能够做得到四、五年。到那个时候,他还是要到我们这里来的,是不需要我们去请他的。”
朱蔼人听言察理,倒觉得蒋月琴很有意思,再要问底细,只听得台面上连声“请朱老爷”,朱蔼人只得归席。原来,黎篆鸿叫屠明珠打个通关,李实夫、李鹤廷于老德三人都已打过,挨着朱蔼人划拳。
朱蔼人划过之后,屠明珠的通关已毕。当下会划拳的倌人争先出手,请教划拳。这里也要划,那里也要划,一时间袖舞钏鸣,灯摇花颤,听不清是“五魁”、“八马”,看不出是“对手”、“平拳”。闹得黎篆鸿烦躁起来,喊了上饭:“我要吃饭了。”倌人听说吃饭,方才罢休,渐渐各散。惟屠明珠与常人不同,直等到吃过饭始去。
李鹤汀要早些睡,一至席终,和李实夫告辞先走。匡二跟了,直接回石路长安客栈。到了房里,李实夫自向床上点灯吸烟。李鹤汀令匡二铺床。实夫诧异,问道:“杨媛媛那里为啥不去了?”鹤汀说:“不去了。”实夫道:“你不要为了我来了,倒玩的不乘兴了。你去好了。”鹤汀道:“我昨晚一夜没睡,今天要早点睡觉了。”实夫嘿然半晌,慢慢说道:“租界上赌是不可以赌的。你要赌么,不如去乡下赌。”鹤汀道:“赌我是也没有赌过,就来是在堂子里碰几场和。”实夫道:“碰和是不好算赌,不要去赌,不要去闯出啥穷祸来。”鹤汀不便接说下去,竟自宽衣安睡。
实夫叫匡二把烟斗里烟灰出了。匡二一面低头挖灰,一面笑问:“四老爷叫的那个老倌人,名字叫啥?”实夫说:“叫屠明珠,你看好吗?”匡二笑而不言。实夫道:“不要不响呀?不好么,也说好了。”匡二道:“我看了没有啥好。只不过黎大人把她当成个宝。四老爷,你下次不要去叫她,不如把她让给了黎大人吧。”实夫听说,不禁一笑。匡二也笑道:“四老爷,你看她有啥好?门前一路头发也落光了,嘴里牙齿也剩下不多几个,连脸都有些塌进去了。她与黎大人说话时,笑起来很难看!一只嘴巴张开后,脸上的皮都牵拢的,好像镶一圈水浪边。我倒替她有点难为情,也就她做出那么多的鬼样!拿面镜子叫她自己照照看,真还像了!”实夫大笑道:“今天屠明珠真是倒大霉,跌进阴沟里了!你是不知道的,她的名气是响得不得了的,手里握有两万银洋钱,多少的客人还在拍她的马屁了。”匡二道:“要是我做客人,就算是屠明珠倒贴,老实说,也不高兴的!倒是黎大人吃酒的地方,那个叫蒋月琴的,老实的,脸上粉也不拍,穿一件月白竹布衫,头上一点也不插什么,年纪与屠明珠也差不多。好也没啥好,不过清清爽爽,倒像是个娘姨。”实夫道:“也算你眼光不错。你说她像个娘姨,她是衣裳头面多得数不清。虽然她不穿不戴,但你知道她帽子上一粒包头珠子什么价?五百块银洋钱了!”匡二道:“真弄不懂她们哪里来这么多钱?”实夫道:“都是客人送给她们的喽!就像今天夜晚一会工夫,也有百把块洋钱了。黎大人倒是不要紧,我们才叫冤枉煞,俩人用去二十几块。下次还要请我们去吃花酒,我不去了,让大少爷一个人去好了。”匡二道:“四老爷这是在说笑话了。到我们上海来玩嘛,应该用去几个钱的。要是没有钱,那叫没办法。像你四老爷,一年四季的钱用都用不完。”实夫道:“不是我节约。要玩哪里不可以去,为啥一定要去长三书寓呢?只不过长三书寓名气好听点,真真是磨快了刀,专门斩笨客人的。”说得匡二格格笑了。
不料鹤汀没有睡熟,也在被窝里发笑。实夫听得鹤汀笑,乃道:“我说的话,你哪里听得进?怪不得你要笑起来的。就像你的杨媛媛,也是这挡子角色,她在场面尽管还算有点名气的。”鹤汀一心要睡,不去接嘴。匡二出毕烟灰,送上烟斗,退出外间。实夫吸足烟瘾,收起烟盘,也就睡了。
这李实夫虽说吸烟,却限定每日八点钟起身,倒是李鹤汀早晚无定。那日二一日,实夫独自一个在房间里吃过午饭,见鹤汀睡得津津有味,也不去叫唤,只吩咐匡二:“留心伺候,我到花雨楼去。”说罢出门,望四马路而来。接近尚仁里门口,忽听得有人叫声“实翁”。
实夫抬头看,是朱蔼人从尚仁里出来,彼此见过。朱蔼人道:“正要来奉邀。今夜头请黎篆翁吃局,就借屠明珠那里摆摆台面,她那里房间宽敞点。仍旧是我们五个。借光再次相聚叨陪,望不推辞。”实夫道:“我谢谢了,晚会让舍侄来奉陪。”朱蔼人沉吟道:“其实也不敢委屈,好像人少了点。希望可以赏光?”实夫不好严辞,含糊应诺,朱蔼人拱手别去。
实夫便往花雨楼,进门登楼,直接至第三层顶上看时,恰是上市时间,外边茶桌,里边烟榻,撑得堂子都满满的。有个堂倌认得实夫,知道他要开灯,当即招呼进去,说:“里面有空。”实夫见中间榻上的烟客正在会帐洗脸。便在下手坐下,等那烟客出去,堂倌收拾干净,实夫调过上手。
一转眼间,吃茶的、吸烟的,越发多了,乱哄哄像潮涌一般,那里还有空座儿。其中那些做小买卖的,吃的、耍的、杂用的,手里抬着、肩上搭着、胸前揣着,在人丛中钻出钻进兜圈子。实夫皆不在意,但只留心要看野鸡(无执照的私娼)这花雨楼原是打野鸡的大围场,逐队成群,不计其数,说笑话,寻开心,做出许多丑态。
实夫看不入眼,吸了两口烟,盘膝坐起。堂倌送上热手巾,揩过手面,取水烟筒来吸着。只见一只野鸡,约有十六七岁,脸上拍的粉有一搭没一搭;脖子里乌沉沉一层油腻,不知在某年某月积下来的;身穿一件膏荷苏线棉袄,大襟上油透一块,倒变做茶青色了;手中拎的湖色熟罗手帕子,还算新鲜,怕人不看见,一路尽着甩了进来。
实夫看了,不觉一笑。那野鸡只道实夫有情于他,一直走到他面前站住,不转睛的看定实夫,只等他上来搭腔,乘势可躺下。谁知恭候多时,毫无意思,没奈何回身要走。正值堂倌跷起一只腿,靠在屏门口照顾烟客,那野鸡遂和堂倌说了句话。不知堂倌说了些什么,逗的那野鸡又是笑,又是骂,又将手帕子望堂倌脸上甩来。堂倌慌忙仰后倒退,猛的和一个贩洋广京货的随势一撞,只听得“豁琅”一声响。众人围拢去看,早把一盘子零星拉杂的东西撒得满地乱滚。那野鸡见不是事,一溜烟走了。
恰好有两个大姐勾肩搭背晃悠悠而来,嘴里只顾啼啼哈哈说笑,不提防脚下踹着一面玻镜子。这个急了,提起脚来狠命一蹭,就蹭过去,那个站不稳,也是一脚,把个寒暑表踹得粉碎。谅这等小买卖如何吃亏得起?自然要两个大姐赔偿。两个大姐偏不服,道:“你为啥都放在地上啊?”两下里争执一说,几几乎嚷闹起来。堂倌没法,乃喝道:“去罢去罢,不要说了!”两个大姐方咕哝走开。堂倌在自己身上掏出一角小洋钱给与那小买卖的。小买卖的不敢再说,检点自去。气的堂倌不停地胡咒乱骂。实夫笑而慰藉,乃止。
接着有个老婆子,扶墙摸壁,徘徊近前,挤紧眼睛只瞧烟客;瞧到实夫,见是单挡,竟盯着不放。实夫不解其故,只见老婆子嗫嚅半晌,道:“你要不要去玩玩?”实夫方知是拉皮条的,笑置不理。堂倌提着水壶要来冲茶,讨厌那老婆子挡在面前,白瞪着眼,“咳”的一声,吓得老婆子低首无言而去。
实夫又吸了两口烟,把象牙烟盒卷得精光。约摸已五点钟光景,里外吃客清了好些,连那许多野鸡都不知飞落何处。于是,实夫叫堂倌收枪,摸块洋钱照例写票,另加小洋一角。堂倌自去交帐,喊下手打洗脸水来。
实夫洗了两把,耸身卓立,整理衣襟,只等取票子来便走。忽然又见一只野鸡款款飞来,一下子就将实夫的魂灵给勾走。
第十五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