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赌露风巡丁登屋 乡亲削色嫖客拉车
李鹤汀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赴宴,系王莲生请的,正为烧归帐路头(结帐时要祭财神)当晚大脚姚家各房间皆有台面,莲生又摆的是双台面,因此忙乱异常,大家没啥酒兴,草草终席。王莲生暗暗约下洪善卿,等诸客一散,即要与善卿同行。张蕙贞慌问:“哪里去?”莲生说不出。蕙贞只道莲生生气要走,拉住不放。洪善卿在旁笑道:“王老爷要紧去交差,你不要瞎缠住他,误他的公事。”蕙贞虽不解“交差”之说,大概猜是为沈小红而言,遂不敢强留。
莲生令来安、轿班都回公馆,与善卿缓步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阿珠在客堂里迎见,跟着上楼,只见房里暗昏昏地,沈小红和衣睡在大床上。阿珠忙去低声叫“先生”,说:“王老爷来了。”连叫四五声,小红使气道:“知道了!”阿珠含笑退下,嘴里却咕噜道:“喊一声倒喊错了,生意不好也没法,眼热别人家做啥!”说着,点亮了保险灯,自去预备烟茶。
小红慢慢起身,跨下床沿,拖延半晌,慢慢前来,就高椅坐下,遮面向壁,一言不发。莲生、善卿坐在烟榻,也自默然。阿珠问小红:“要吃晚饭吗?”小红摇摇头。莲生听说,道:“你晚饭也不曾吃,去叫几样菜来,一起吃吧。”阿珠道:“你们酒也吃过了,怎么没吃饭呢?”莲生说:“真的没有。”阿珠转问小红:“那么叫来一起吃点,好吗?”小红大声道:“我不要呀!”阿珠笑而站住,道:“王老爷,你自己要吃就去叫。我们先生馆子里的菜也不要吃的,让她晚会儿吃口稀饭吧。”
莲生只得依了。洪善卿知无所事,即欲告辞,莲生不再挽留。小红因善卿是极熟的朋友,也不相送,连一句客气套话都没有说,倒是阿珠一直送下楼去。
善卿去后,莲生方过去,捱在小红身傍,一手揣住小红的手,一手勾着小红头颈,扳转脸来。小红嗔道:“做啥!”莲生央告道:“不要!我们到榻床浪去靠靠,我与你说说话。”小红挣脱道:“你有话就说吧。”莲生道:“我也没啥别的话,就不过要你开心些。我随便啥时候来,你总不给我露一点开心面容,我看见你不开心,心里有说不出多少难过。你就算照应点我,不要这样可好?”小红道:“我是生来就没啥开心的!你心里难过,那么到好过的地方去。”莲生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这样真心与你说话,你却这么蛮横。”说到此处,竟致咽住。两人并坐,寂静无言。
多时,小红始答道:“我现在没说你什么,没有得罪你,是你来说我不开心,又说是蛮横话。你这样说别人倒不觉的,别人听了能开心吗?”
莲生知道小红有点回转心情,这话分明是借口说辞,忙陪笑道:“总是我说得不好,害你不开心的。这样吧,下次我要还说这话,你索性打我骂我,我倒没啥,总不要这般不开心的样子。”一面说,一面扶了小红过来。小红不由自主,向榻床并卧,各据一边。
莲生又道:“我还要与你商量一件事,我巳答应初九在这里。因为这几日路头酒太多,初七周双珠处,初八黄翠凤那里,都是路头酒。朋友说这里不烧路头,就排初九吃。我巳经答应了,你说好吗?”小红道:“随便了。”
莲生见小红并不违拗,心生欢喜,抽了几口烟,就怂恿小红吃夜饭。小红道:“我是自己家燉的火腿粥,你要吃点吗?”莲生说:“很好。”小红乃喊阿珠搬上夜饭,阿金大也来帮着伺候。晚饭吃毕,莲生又吸足烟瘾,便和小红收拾同寝。
次日初七,十二点钟,来安领轿来接。王莲生吃了中饭,坐轿而去,干些公事,天色已晚,再到沈小红家点卯交差,然后往公阳里周双珠家赴宴。先到的除主人洪善卿外,已有葛仲英、姚季莼、朱蔼人、陈小云四位。洪善卿因对面周双玉房里桌面摆得极早,就说:“我们也起手巾吧。”王莲生问:“还有啥人?”善卿道:“李鹤汀不来,只有罗子富了。”当下入席,留出一位。周双珠敬过瓜子,问王莲生:“要叫本堂局吗?”莲生道:“她有台面,不叫了。”
等到上过鱼翅第一道菜,金巧珍出局依然先到,随后罗子富带了黄翠凤同来。子富已略有酒意,兴致极高,一到便叫喊拿鸡缸杯来摆庄。偏又拣中姚季莼划拳,说自己上次划拳输给季莼,至今尚不甘心,再交交手看如何。姚季莼也不肯相让,揎袖攘臂而出。初划三拳,仍然全是罗子富输,黄翠凤要代酒,子富不许,自己拿来一口喝干,伸手再划。此次三拳,季莼输了两拳。
那时叫的局,林素芬、吴雪香、沈小红、卫霞仙陆续齐集,霞仙因代饮一杯。罗子富却嚷道:“代的不算!”霞仙道:“啥人说的?我是要代的,你代不代随你便。”黄翠凤遂把罗子富手中一杯抢去,递给与赵家姆妈,说道:“你真是个憨大呆头,都要自己吃了!”
罗子富适见妆台上有一只极大的玻璃杯,劈手取来,指与姚季莼道:“现在我们说好,自己吃,不许代。”随手把酒壶亲自倒进玻璃杯内,尚未满杯,壶中酒就没有了,然后一面将酒壶给巧囡去添酒,一面和姚季莼划拳。季莼也不甘示弱,俩人旗鼓相当,真正是罗子富的劲敌。让台面上旁观的人,都替他们捏一把汗。
正待交手,只听得巧囡在中间房急喊道:“快点呀,有个人来了呀!”全台面的人都吃一大惊,只道是失火,争先出房去看。巧囡只望窗外乱指,道:“哪里,哪里!”众人看时,并不是火,原来是一个外国巡捕,直挺挺的立在对面楼房脊梁上,浑身玄色号衣,手执一把钢刀,映着电气灯光,闪烁耀眼。洪善卿十猜八九,忙安慰众人道:“不要紧个,不要紧的。”陈小云要叫管家长福去问端由,却被门前七张八嘴,大声嘈嘈聒耳,半天叫不着。张寿此时飞跑上楼,禀说:“是前弄尤如意那里捉赌,不要紧的。”
众人始放下心。忽又见对面楼上开出两扇玻璃窗,有一个人钻出来,爬到阳台上,要跨过隔壁披屋逃走。不料后面一个巡捕飞身一跳,追过阳台,轮起手中短棍乘势击下,正中那人脚踝。那人站不稳,倒栽葱一跤从墙头跌出外面,连两张瓦豁琅琅卸落到地。周双玉慌张出房,悄地告诉周双珠道:“弄堂里跌死一个人了!”众人皆为嗟讶。
洪善卿见双玉的吃酒客人也经尽散,便到他房里,靠在楼窗口望下窥觑。果然那跌下来的赌客躺在墙脚边,一些不动,好像死去一般。众人也簇拥进房,争先要看。惟吴雪香胆小害怕,拉住葛仲英衣襟,道:“我们回去了吧。”仲英道:“现在走去,正好给巡捕拉去。”雪香不信道:“你瞎说!”周双珠也阻挡道:“倒不是瞎说,巡捕守在门口,外头不许去呀。”雪香没法,只得等着。洪善卿因道:“我们吃酒去,让他们去捉吧,有啥好看。”当请诸位归席。
周双珠往楼梯边喊巧囡拿酒来。巧囡正在门前赶热闹,那里还听的见。双珠再喊阿金,也不答应。喊得急了,阿金却从亭子间溜出,低头无言走下楼去。双珠望望亭子间内,黑魆魆地并无灯烛,大怒道:“什么样子啊,真真没一点规矩了!”阿金自然不敢回嘴。双珠一转身,张寿也一溜烟下楼。双珠装做不觉,款步回房。
等到阿金取酒壶送上洪善卿,众人要看捉赌,也无暇饮酒。弄堂内又一阵脚声,自西徂东,势如风雨。洪善卿也去一望,已将那跌下的赌客扛在板门上走了,许多中外巡捕押着出弄,后面更有一群看的人跟随围绕,指点笑语,连楼下管家、相帮亦在其内。一时门前寂静。
楼上众人看罢退下,洪善卿方一一招呼拢来,洗盏更酌。罗子富歇这半日,宿酒全醒,不肯再饮。姚季莼为归期近限,不复划拳。众人喊上饭,吴雪香急忙先行,其余出局也纷纷各散。
忙乱之中,仍是张寿献勤,打听得捉赌情形,上楼禀说:“尤如意一家,连二三十个老爷们,都捉去了,房子也封掉。跌下来那个倒没死,就不过跌坏了一只脚。”众人嗟叹一番。适值阿德保搬饭到楼上,张寿怏怏下去。
饭罢席终,客行主倦。紧接对面房里周双玉连摆两个台面,楼下周双宝也摆一台,又重复忙乱起来。
洪善卿不甚舒服,遂辞了周双珠回到南市永昌参店歇宿。次日傍晚,往北走至尚仁里黄翠凤家。罗子富迎见,即问:“李鹤汀回去了,你可知晓?”洪善卿道:“前日晚碰到他时,也不曾说起。”子富道:“就没多会我去请他,说是与实夫一起下船去了。”善卿道:“恐有啥事情。”
说着,葛仲英、王莲生、朱蔼人、汤啸庵次第并至,说起李鹤汀,都道他突然回家,必有缘故。等到陈小云到,罗子富见客已齐,令赵家姆妈喊起手巾。小云问子富道:“你请过李鹤汀吗?”子富道:“说是回去了呀,你可知道他什么事?”小云道:“哪里有啥事啊,就为昨夜公阳里,鹤汀也在,一起拉去了,到了新衙门里,罚了五十块洋钱,新衙门里出来就下船了。我去张望他,也不曾看见。”洪善卿急道:“那么楼上跌下来的是鹤汀吗?”陈小云道:“跌下来个是大流氓,先起头三品顶戴,轿子扛出扛进神气的。就苏州去吃了一场官司下来,现在也在这里开赌场,抽些头。昨日不曾跌死,也算他的运气。”罗子富道:“那是周少和呀,鹤汀为啥去认得他?”陈小云道:“鹤汀也自已不好,要去赌。不到一个月,输了三万。倘然再输下去,鹤汀真不得了!”子富道:“实夫也沒有道理,应该说说他就好。”小云道:“实夫倒是规矩人,到了一趟上海,花酒也不肯吃。”洪善卿笑道:“你说实夫规矩,也不好,太扣铜钱了!南头一个朋友与我说起,实夫为了省些铜钱,也得了点小毛病。”
陈小云待要问啥小毛病,恰遇金巧珍出局坐定,暗将小云袖子一拉。小云回过头去,巧珍附耳说了些话。小云听不明白,笑道:“你倒是忙的,前次宣卷,现在烧路头!”巧珍道:“不是我呀。”又附耳重讲清楚。
小云想了一想,点头同意,遂奉请席上诸友,欲翻台到绘春堂去。众人应诺,却问绘春堂在何处。小云说:“在东棋盘街,就是巧珍个阿姐,也为仔烧路头,要撑场面。”巧珍接说道:“要否教阿海先去摆起台面来,一起带局过去?”众人说:“好的。”娘姨阿海领命就行。
罗子富摆起庄来,不意却划拳大赢,庄上二十杯打去一半,外家竟输三十杯。大家计议挨次轮流,并帮分饮,方把那一半打完。
其时已上至后四道菜,阿海也回来覆命,金巧珍再催请一遍。黄翠凤尚有楼上下两个台面应酬,向罗子富说明,稍缓片时,无须再叫。罗子富、葛仲英、王莲生、朱蔼人暨六个倌人,共是十顶轿子同行。陈小云先与洪善卿、汤啸庵步行出尚仁里口,令长福再喊两辆东洋车,小云自坐包车,啸庵也坐一把。
善卿上车时,忽见那车夫年纪甚轻,面庞厮熟,仔细一看,顿吃大惊,失声叫道:“你是赵朴斋啊!”那车夫回头见是洪善卿,即拉了空车没命的飞跑西去。善卿还招手喊叫,那里还肯转来。这一气,把个洪善卿气得发昏,立在街心,瞪目无语。那陈、汤两辆车已自去远,没人照管,幸而随后十肩轿子出弄,被跟轿的所见,阿金、阿海上前拉住善卿,问:“洪老爷在这里做啥?”善卿才醒过来,并不回言,再喊一辆东洋车,跟着轿子到东棋盘街口停下,仍和众人同进绘春堂。
那金爱珍早在楼门首迎接。众人见客堂楼中已摆好台面,却先去房内暂坐。爱珍连忙各敬瓜子,又向烟榻烧鸦片烟。金巧珍叫声“阿姐”,道:“你烟不要装了,喊下面起手巾吧,他们都急煞了。”爱珍乃笑说:“哪位老爷请用烟?”没人应声,惟陈小云说声“谢谢你”。爱珍抿嘴笑道:“陈老爷客气得来。”
巧珍不耐烦,先自出房闲逛。等爱珍喊外场起上手巾,众人亦即入席,连带来出局皆已坐定。金爱珍和金巧珍并坐在陈小云背后,爱珍和准琵琶,欲与巧珍合唱。巧珍道:“你唱吧,我不唱了。”爱珍唱过一支京调,陈小云也拦说:“不要唱了。”爱珍不依,再要和弦。巧珍道:“阿姐怎么这么实在,唱了一支么好了。”爱珍才将琵琶放下。
爱珍唱后,并无一人接唱。正值黄翠凤出局来到,罗子富便叫取鸡缸杯。娘姨去了半日,取出一只绝大玻璃杯。金爱珍嗔道:“不是呀!”慌令娘姨调换。罗子富见了喜道:“玻璃杯好的,拿得来。”爱珍慌又奉上,揎袖前来,举酒壶倒满一玻璃杯。罗子富拍案道:“我来摆五杯庄!”众人见这大杯,不敢出手。陈小云向葛仲英商量道:“我们两个拼一杯,可好?”仲英说:“好。”
小云乃与罗子富划了一拳,竟输一杯。金爱珍即欲代酒,陈小云分与一小杯,又分一小杯转给金巧珍。巧珍道:“你要划,你自己去吃,我不代。”爱珍笑说:“我来吃。”伸手要接那一小杯。巧珍急从刺斜里拦住,大声道:“阿姐不要!”爱珍吃惊释手。小云笑而不言,取杯喝干。葛仲英亦取半玻璃杯饮之。
接下去朱蔼人和汤啸庵合打,王莲生和洪善卿合打,周而复始,至再至三。五杯打完之后,罗子富虽自负好量,身子已无力,外家亦皆酩酊,遂觉酒兴阑珊,只等出局哄散。众人都不用饭,随后告辞。
其时未去者,客人惟洪善卿一人,倌人惟金巧珍一人。陈小云、金爱珍乃请二人房里去坐。
第二十八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