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窝子潘三谋胠箧 破题儿姚二宿勾栏
潘三因夏余庆说有公事,思忖片刻走出房间,且去应酬楼上客人。徐茂荣正容问及“是何公事”。夏余庆道:“你们这班人吃了公事饭,又管了些什么啊!(徐是华界衙役)那个山家园一带可曾去查查啊?”茂荣大骇道:“山家园发生了什么事?”余庆冷笑道:“我也不太清楚!今天我们大人吩咐下来,说山家园的赌场热闹得很,成日成夜在赌,摇一场摊拆有三四万输赢的,实在不像样子?!你可知道?”
茂荣呵呵笑道:“山家园的赌场么,哪天消失过啊,我还以为山家园出强盗了,这倒吓我一跳。现在你这么说了,明天我去关照一声,叫他们不要再赌了。”余庆道:“你不要这样打马虎眼,以后弄出点事情来,大家倒楣的!”
茂荣将座移些过来,道:“余庆哥,山家园的赌场,我们倒从来没有去玩过一块洋钱,开赌的人,你也心里明白的。多少赌客不都是老爷们,我们衙门里不也在赌,我走进去,哪里敢说什么?现在齐大人要办,容易得很,我就立刻喊人马全部将他们抓来,可以吗?”余庆沉吟道:“他们不赌了,我们大人也不是一定要抓。你先去给他们通个信,提醒一下,若仍赌就去抓来。”
茂荣拍着腿膀道:“我说呢,其中的几个赌客本来就是大人的朋友。我们不比新衙门里巡捕(租界巡捕,西人管辖,少了些人情世故),我们有太多为难的地方。”余庆怫然作色道:“大人的朋友中,就是李大少爷赌过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衙门里有谁在赌?你倒说说看。”茂荣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衙门里的人。如果你那里有人去赌,我怎么会不告诉你呢?”夏余庆方罢了。
徐茂荣笑着,对华忠、赵朴斋说道:“我们的余庆哥,那叫一个真真大本事!齐府上共有一百多人了,只是余庆哥一个人在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点点的差错。”华忠顺口唯唯,赵朴斋从榻床起身,让徐茂荣吸烟,徐茂荣转让华忠。
正在推挽之际,后房门吱呀声响,走进一个人,踮手踮脚,直至榻床前。大家看时,乃是张寿,怪罪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张寿不发一言,只是曲背弯腰,眯眯的笑。华忠就让张寿躺下吸烟。
夏余庆低声问张寿道:“楼上是谁?”张寿低声说是“匡二”。余庆道:“那么叫他一起下面来坐会吧。”张寿急摇手道:“他仿佛是在他的私窝子(独自享用的私娼)不要去喊他。”余庆鼻子里又哼了一声,道:“为什么现在几个人都这么阴阳怪气!”随手指着徐茂荣道:“刚刚他一个人跑过来,同娘姨在说话,我去喊他,他见到我却想逃走,太稀奇古怪了。”
徐茂荣咧着嘴,笑向张寿道:“余庆哥一直在埋怨我,好像我看不起他,你说会有这种事吗?”张寿笑而不答。
夏余庆道:“堂子里总是娱乐的地方,大家走走,没啥要紧。匡二哥以为我要吃醋,他也是想错了。”张寿道:“他倒不是为了你,只是担心东家知道后要说他。”余庆道:“我倒有句话,你去说与他听,叫他劝劝东家,山家园那赌场里不要再去赌了。”即将刚才云云叙述一遍。
张寿应诺,吸了一口烟,辞谢四人,仍上楼去。只见匡二、潘三做一堆儿滚在榻床上。见了张寿,潘三才缓缓坐起,向匡二道:“我下去。你不许去,我有话要与你说。”又嘱张寿:“坐会,不要去。”潘三遂又下楼。
楼上张寿轻轻地和匡二说了些话。约半点钟光景,听得楼下四人纷纷道别再会声,潘三一如既往的客套挽留声,娘姨送出后的关门声。随后潘三喊道:“下来吧。”
匡二遂请张寿同到楼下房间。张寿有事要先走,匡二要与他同走,潘三那里肯放,请张寿:“再吸筒烟?。”一手拉着匡二至床前藤椅上,一屁股坐他身上,密密长谈。张寿只得稍待,见那潘三谈了半日,不知谈的甚么事,匡二连连点头,总不答话。及潘三谈毕走开,匡二还在呆着脸踌躇出神。张寿呼问:“走吗?”匡二始醒过来。临出门,潘三又附耳立说了几句,匡二复点点头,始跟张寿走出居安里。
张寿在路上问:“潘三说什么了?”匡二道:“她瞎说呀,还了债她要嫁人了。”张寿道:“那么你去娶了她吧。”匡二道:“我哪里有那么多洋钱。”
当下分路,匡二往尚仁里杨媛媛家。张寿自往兆富里黄翠凤家,遥望黄翠凤家门口七八顶出局的轿子,排列两旁,料知台面未散。进得门来,遇见来安,张寿问:“出局的可曾齐了?”来安道:“快要散了。”张寿道:“王老爷叫的是谁?”来安道:“叫了俩个,一个沈小红,一个周双玉。”张寿道:“洪老爷在里面吗?”来安道:“在。”
张寿听说,心想周双珠出局,必然阿金跟的,乘空溜上楼梯,从帘子缝里张觑。其时台面上拳声响亮,酒气蒸腾。罗子富与姚季莼两人合摆个庄,不限杯数,自称为“无底洞”,大家都不服。王莲生、洪善卿、朱蔼人、葛仲英、汤啸庵、陈小云联为六国,约纵连横,车轮鏖战,皆不许相好、娘姨、大姐代酒,其势汹汹,各不相下,为此比往常更热闹几分。
张寿见周双珠跟的阿金空闲立一傍,因向身边取出一枚叫子,望内“许”的一吹。席间并未觉着,阿金听得,溜出帘外,悄悄地约了张寿隔日相会。张寿大喜,仍下楼去伺候,阿金复掩身进帘。席间那有工夫理会他们,只顾划拳吃酒。
这一席,直闹到十二点钟,整席都有些酩酊,这才罢休。许多出局的也都要巴结主人,竟没有一个说先走的。
席散将行,姚季莼拱手向王莲生及在席众人道:“明天奉屈一叙,并请诸位光陪。”回头指着叫的出局道:“就在我们的庆云里。”众人应诺,问道:“贵相好可是叫马桂生?我们都没有见过。”姚季莼道:“我也新做起。本来是朋友在叫的,现在朋友推荐给我,我也就叫叫了。”众人皆道:“很好。”
说毕,客人、倌人一齐告辞,接踵下楼。娘姨、大姐前遮后拥,还不至于醉倒。罗子富送客回房,黄翠凤窥其面色,也不甚醉,相陪坐下。
翠凤问道:“王老爷为了什么事情,要请我们吃酒?”子富道:“他要去江西做官了,我们老朋友总是要替他饯饯行。”翠凤失声叹道:“那么沈小红要苦了!王老爷在这里,或许巴结点又做上,倒也有可能,现在去了,就全部完了!”
子富道:“现在的王老爷,不知为何,好像与沈小红又好一点了。”翠凤道:“现在就是好死也没用了。沈小红就是打错了算盘,当初要是嫁给了王老爷,现在就好了,跟着去也好,再出来做也好。”子富道:“沈小红自己要寻乐子,姘了个戏子,哪里肯嫁呢。”翠凤又叹道:“倌人姘戏子的也不稀奇,就是她吃了些亏。”两人评论一回,收拾不表。
次日是礼拜日,午后,罗子富拟往明园一游,命高升喊两把马车。适值黄二姐过来玩玩,到房间里叫声“罗老爷”及“大先生”。黄翠凤仍叫“姆妈”,请其坐下。寒暄两句,翠凤问及生意。
黄二姐皱眉摇头道:“不要说了!你在的时候,一直很热闹,现在不对了,连金凤的局也少了好些。又担心买来的讨人,如果不称心,或像诸金花那样。但现在就这个样子,也真将就不下去,所以我来与你商量,可有啥办法想想?”翠凤道:“那是姆妈自己要有主意,我不好说。买个讨人也难的,就算人好,生意哪里说得定?我现在也没啥生意。”黄二姐寻思不语,翠凤置之不睬。
一会儿,高升回报:“马车来了。”黄二姐只得告辞,慢慢徘徊走去。于是罗子富带着高升,黄翠凤带着赵家姆妈,各乘一辆马车,驶往明园,就正厅上泡茶坐下。
子富说起黄二姐,道:“你姆妈是无用的人,倒是要你去帮她管管的好。”翠凤道:“我去管她做啥!我原来教她买个讨人,她不舍得洋钱,不听我的话,现在没了生意,倒问我有啥办法。再给点洋钱她吧。”
子富笑了。翠凤又说起沈小红,道:“沈小红故也是无用的人,王老爷做了张蕙贞,你不要去说穿他,也没什么事。但是她却明里暗里闹起来凶煞,一点不留情面。”
说犹未了,不想沈小红独自一个款步而来。翠凤便不再说。子富望去,见沈小红满面烟色,消瘦许多,较席间看的清楚。小红也自望见,只做不理会,斜刺里走上洋楼。随后大观园武小生小柳儿走来,穿着单罗夹纱崭新衣服,越显出吉灵即溜的身材,脚下厚底京鞋,托托踩地,脑后拖一根油晃晃朴辫,一直走进正厅,故意兜个圈子,捱过罗子富桌子旁边,细细打量黄翠凤。原来翠凤浑身缟素,清爽异常,插戴首饰,也甚稀少,独手腕上一副乌金钏臂从东洋赛珍会上购来,价值千金。小柳儿早有所闻,似要长长见识。
黄翠凤误会其意,掩饰而起,向罗子富道:“我们走吧。”子富自然依从,同往园中各处随众走了一遭,至园门口坐上马车,直接驶回兆富里。走进家门,只见厢房内文君玉独坐窗前,低头伏桌,在那里孜孜的看。
罗子富近窗掂脚一望,桌上摊着一本《千家诗》。文君玉两只眼睛离书不过二寸许,竟不觉窗外有人看他。黄翠凤在后,暗地将子富衣襟一拉,不许停留。子富始忍住笑,上楼归房,悄悄问翠凤道:“文君玉好像有点名气的,怎么却是这个样子?”
翠凤不答,只把嘴一撇。赵家姆妈在傍悄悄笑道:“罗老爷,是不是有些好玩的?我有时候遇着她,同她讲起话来,那真是笑煞人。她说现在上海滩是断了空档,租界上的倌人一个也没有,幸亏她到了上海,所以要撑点场面给他们看看!”说着又笑,子富也笑个不了。
赵家姆妈又道:“我们问她:‘那么你这个场面要如何撑呢?’她说:‘我是撑着呀。可惜上海没有客人,只要有客人会只钟意她一个人的。”子富一听,呵呵大笑起来。翠凤忙努嘴示意别让人听见。赵家姆妈也就停了下来。
到了晚上,高升送上一张请客票头,子富见是姚季莼的,立刻下楼就去。经过文君玉房门首,尚听得有些吟咏之声。子富心想上海滩竟有这种倌人,真不知会有何种客人会去钟意他。高升侍候上轿,直接抬往庆云里马桂生家。会上姚季莼,等齐诸位,相让入席。
姚季莼既做主人,那里肯放松些,个个都要尽量尽兴。王莲生吃得胸中作恶,伏倒在台面上。沈小红问他:“怎么啦?”莲生但摇手,忽然啯的一响,呕出一大堆,淋漓满地。朱蔼人自觉吃得太多,抽身出席,躺于榻床,林素芬替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懵腾睡去。葛仲英起初推托不肯多吃,后来醉了,反抢着要吃酒。吴雪香略劝一句,仲英便不依,几乎相骂。罗子富见仲英高兴,连喊:“有趣,有趣!我们来划拳。”即与仲英对划了十大杯。仲英输得三拳,勉强吃了下去。子富自恃酒量,先时吃的不少,此刻加上这七觥酒,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惟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湛然,毫无酒意。因见四人如此大醉,央告主人姚季莼撤去酒席,护送四人登轿而散。
季莼酒量也好,在席不觉怎样,欲去送客,立起身来,登时头眩眼花,不由自主,幸而马桂生在后挡住,不致倾跌。桂生等客散尽,遂与娘姨扶搀着季莼,向大床上睡下,并为解钮宽衣,盖上薄被。季莼一些也不知道,竟是昏昏沉沉一场美睡。天明醒来,睁眼一看,不是自家床帐,身边又有人相陪,凝神细想,方知为马桂生家。
这姚季莼为家中二奶奶管束严紧,每夜十点钟归家,稍有迟缓,立加谴责。若是官场公务繁杂,连夜不能脱身,必然差人禀明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听,真实不虚,始得相安无事。以前做卫霞仙时,也算是两情融洽,但从未整夜欢娱。自从当场出丑之后,二奶奶几次吵闹,定不许再做卫霞仙,季莼也无可奈何,忍痛断绝。
但季莼要巴结生意,免不得需要周旋往来于这种风月场所,二奶奶也深知其故。可巧家中用的一个马姓娘姨,与马桂生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这桂生许多好处。因此二奶奶便怂恿季莼做了桂生,便是每夜归家时刻,也略为宽假些,迟到十二点钟还不妨事。
不料季莼醉后失检,公然在马桂生家住了一宿,这是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夜之幸事。想着家中二奶奶的这番吵闹,定然要加倍利害,若以谎词支吾过去,又恐轿班戳破机关,反为不美,思前想后,不得主意。
桂生辛苦困倦,睡思方浓。季莼如何睡得着,却又舍不得起来。眼睁睁的直到午牌时分,忽听得客堂中外场高叫:“桂生小姐出局。”娘姨隔壁答应,问:“谁叫的?”外场回说:“姓姚。”
季莼听得一个“姚”字,心头小鹿儿便突突地乱跳,抬身起坐,侧耳而听。娘姨又道:“我们的客人就是二少爷姓姚,除了二少爷没有姓姚的了。”外场又格声一笑,接着啁啾嘈杂,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的。
季莼推醒桂生,急急着衣下床,喊娘姨进房盘问。娘姨手持局票,呈上季莼,嘻嘻笑道:“说二奶奶在壶中天菜馆,叫了我们小姐的局。就是二少爷的轿班送来的票头。”
季莼好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还是桂生确有定见,微微展笑,说声“来的”,打发轿班先去。桂生就催娘姨舀水,赶紧洗脸梳头。
季莼略定定心,与桂生计议道:“我说你不要去,我去吧。我横竖不要紧,随便她怎么来对付我,不见得杀我的头?”桂生脸色一呆,问道:“她叫个我的局,为啥我不去?”季莼皱眉道:“你去了万一在菜馆里吵翻,像啥样子呢?”桂生失笑道:“你替我坐好这里吧。要吵架哪里不好吵,为啥一定要去大菜馆里吵?是不是你的二奶奶发痴了。”
季莼不敢再说,眼看桂生打扮停当,脱换衣裳,竟自出门上轿。季莼叮嘱娘姨,如有意外之事,可令轿班飞速报信。娘姨唯唯诺诺,迈步跟去。
第五十六回终。